屋中,红杏那掌嘴清脆声响,显得尤为刺耳。
太子看了一眼红杏,眉头微皱,问道:“此是何故?”
苏婉然的脸色有几分尴尬,一时竟没有言语。
一旁的奶母嬷嬷替她遮掩道:“这婢子手脚不稳,跌碎了娘娘最心爱的发钗,娘娘生气,所以罚她。”
太子脸色一凝,沉声道:“红杏也是婉然自娘家带来人,又是你的近身侍女,听闻还是同你自小一起长大的。些许小错,何必如此。”
苏婉然眼睛一红,垂首不语。
宋嬷嬷便说道:“太子不知,这婢子弄碎的,是太子之前赐给娘娘的凤头芙蓉钗。娘娘一向爱若珍宝,才会如此生气。”
苏婉然便向红杏低低道了一声:“既是太子替你说情,你起来吧。”
红杏有苦说不出,满腹委屈,顶着一张肿的跟烂桃子似的脸,还得向她磕头谢恩。
太子摸了摸鼻子,神色微微有些尴尬。
他明知道这个女人是在演戏,却又无法戳穿她。
这话说的可真好听,因是他所赐,她爱若珍宝,婢子弄坏了,她才会大怒责打自己的心腹侍女。这底下的意思,还不就是彰显着她有多看重自己?
然而,自己也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
这女人的心机和手段,在一众千金闺秀里,都是少见的。有那么几次,她的算计筹谋,甚至于到了未卜先知的地步。
有时候,太子甚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会读心术,自己的好恶与心思,都被她摸得一清二楚。
在苏婉然入宫之前,他也曾在宫宴场合里见过她几次,那时只觉得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名门闺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直至苏婉然入宫,选到了皇妹身侧伴读,自己进宫便屡屡偶遇此女。几番交集下来,他发觉这女子总能恰到好处的揣摩自己的心意,这让他对苏婉然产生了一些兴趣。
那之后,他抽调了那时选秀的内侍省记录来看,又问了几个管事的太监宫女,听说了此女行径,越发兴趣浓厚起来。
而苏婉然,对自己显然也是颇有几分意思的。她几次三番刻意的接近,甚至于设计的那些小把戏,他都看在眼中。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过于心机且极有野心。但他倒是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来为自己出谋划策。
因此,他略用了些手段,便将此女要到了东宫。
苏婉然起初还故作姿态,一时说旧主难舍,一时说于礼不合,推三拒四了几次,才勉为其难的答应。
打从她到了东宫,太子蓄意冷落了她几日。这苏婉然果然按捺不住,挑起事端,和宫中原先的几位侧妃起了争执,营造出了一副老人仗势欺压新人的假象。
于她这些伎俩把戏,太子看在眼中,暗自冷笑不已。
他的确需要并欣赏有手腕的女人,但这手腕必须能为他所用,这女人能为他所驯服。
他便是要苏婉然晓得,她别想算计到他头上,她能得到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自那之后,苏婉然就变了一副脸孔,温婉柔顺,端庄自持,时常的示爱讨宠,甚至于主动替他出谋划策。
她算得上一个聪明女人,不过起初的太子并没有将她特别放在眼中。
那些小聪明,小手段,确实有些用处,但仅限于宅邸之间,她的经营运筹,也能为他带来财富。这样的女人,当一个侧妃已是足够了。
直至一次,若非苏婉然事先提点,他险些在御前闯下大祸,他这才重新审视这个女人。
虽然不知她那些先见之明到底从何而来,但这个女人确实不同一般。
他对苏婉然的确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但他需要一个这样的内助。
而苏婉然,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他知道她其实想要什么,给她倒也无妨。
横竖,温柔情怀,他能从侧妃那儿得到。而皇后,原本就该是个能和他并肩而立的人。
于是,今年五月,他向御前奏请封苏婉然为太子妃。
苏婉然是相府千金,苏氏又是京城望族,而皇帝对于苏婉然也颇有些好感,这件事办的分外顺利。
苏婉然自当了太子妃,也算尽职尽责,治内井井有条,治外也常能替他出些用得上的主意。
她手中的盛源货行,更是源源不断的为他们赚取钱财。又因拐了几个弯,没人知道,这货行竟是东宫的产业。
他对苏婉然一向也满意,唯独日前那件事,令他不悦,甚而隐隐发怒。
这女人,竟然在陈长青大喜之日,跑去搅局!
他当真不明白,她一向狡诈沉稳,审时度势,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红杏的事儿,不过是借题发挥,但他也当真不喜欢动辄将脾气撒在下人身上的作为。
太子将手一背,并不打算就这样被她糊弄过去,他淡淡说道:“婉然近来,仿佛十分焦躁。若是身体不适,该传御医就要传召。”
苏婉然心中一凛,往常对太子,这一手一向好用,那几个侧妃也是这样被她一个个压了下去。
今儿,却是怎么了?
难道,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不会,太子这个人,最爱温婉多情的女子,这是上一世的经验。
因为上一世的太子妃宋月芯,便是一个这样的女子。据传,太子对她恩爱有加,她曾在宫宴时见到过,的确是夫妇和睦的情形。
但那又如何,这一世太子妃的位子落在她手里了,那个宋月芯只能待在侧妃的位子上。
苏婉然眼眸微垂,温然一笑:“婉然多谢太子关心,婉然身子无恙,不必惊动太医院。”
太子神色不改,沉沉说道:“这当差的人,就是用的,不然朝廷养他们做什么?然而如若他们并无犯错,也不该无道理责罚。”
苏婉然一阵语塞,看来太子是不打算放过这件事了。
她当即双膝一弯,跪在地下,淡淡说道:“此事,是婉然莽撞了,太子如要责罚,婉然甘愿承受。”
她倒也不去央求,神态冷冷清清,一副清高的作态。
苏婉然跪了,满屋子的丫鬟仆婢,自然也跟着跪了。
太子不去看她,拿起她桌上的一只胭脂盒子,似是颇有兴味的把玩着,口中说道:“既然你说无恙,那为何趁着陈大人大喜之日,上门欺辱他新娶的夫人?今日在指挥所见着陈大人,他跟我说起此事,要我问问他夫人到底何处得罪了婉然,你竟然要在人家成亲的日子里,登门辱骂新娘子?”
话才出口,太子清隽的脸上漫过一阵冷意。陈长青的话说的很硬,他的原话是,如若他夫人得罪了太子妃,他便携着内子登门给苏婉然致歉。但如若苏婉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便要太子给他一个交代。他陈长青的夫人,不是任人欺凌的。
陈长青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是靠着一身过硬的本事,和过人的手腕见识当上的。
他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名门子弟,却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皇帝对他可谓是信任到了极点。
太子想拉拢他不是一日两日,可惜这人孤僻冷硬,桀骜不驯,难于亲近,钱财美色一无所好。
他独身了半辈子,忽然要成亲,这可成了近来京里朝中最大的一件新闻。
娶的妇人,是个乡下寡妇,这也让大伙津津乐道,揣测诸多。
这样的事,是做人情的最好时机。
太子便吩咐苏婉然当日送上一份贺礼,再打探一下这位夫人的来历,最好能拉上交情。
陈长青不易相处,但妇人之间的往来,该容易的多。
但他真没想到,苏婉然不知哪里不对了,这么轻松好办的事,她竟然弄成这样。
不说攀交情,连顺水的人情都没能送出去,甚至于几乎结仇!
太子一度真的以为,这苏婉然是不是发了疯病。
苏婉然没想到太子竟然会拿这件事问她,在她的认知里,那刘氏必定会以自己的出身为耻,更不要说她女儿曾在自己身侧为奴,还因着那样的理由被卖出相府,她不敢对人提起的。
不曾想,这个刘氏竟然真的将此事告知了她丈夫,要男人为她们母女出头了。
这妇人的脸皮,可真够厚的。
苏婉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们本来就是低贱之人。
她甚至不理解太子为何要为了红杏的事来为难自己,惩治一个下人罢了,何必如此?
她抬起头,迎着太子那冷厉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妇人有个女儿,曾在妾身母家府上为奴。她妖冶放荡,狐媚惑主,被母家撵了出去。由其女思其母,她母亲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妇人。何况,这些乡下女子,出身低微,委实配不上指挥使大人。妾身,也只是好意敲打,要她恪守妇道。”
太子看着苏婉然,忽然觉得这女人可笑至极。
乡下妇人,确实出身不高,但苏婉然难道就以为自己真的十分高贵么?
在皇室眼里,她也不过是下层人而已。
这个胸襟气量,并不能母仪天下。
不过,眼下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倒也不值当只为此事就对她发难。
太子按下了满腹心思,向她说道:“这妇人出身如何,我不放在心上。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是指挥使夫人,今非昔比。别说你一个太子妃,就是皇后也不能无理责骂。我不管你预备如何,你必定要将此事解决。不然,此事若为父皇得知,问责起来,我须包庇不了你。”
这话,如一记闷棍打在苏婉然的头上,将她打的几乎懵了。
太子没再理会她,也不想继续留在她这屋里,虚与委蛇的事情做多了,也是让人烦闷。
他顿了顿,又说道:“话已至此,婉然自己掂量吧。婉然是个聪明人,我想应当能将此事做好。我还有事,先去了。晚上,婉然不必等我用膳安歇。”撂下这一句话,他便拂袖而去。
苏婉然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既是不甘,又是愤恨。
然而对于太子,她是无可奈何的,还要做出一副温良恭敬的样子,恭送太子离去。
太子走远,一旁的嬷嬷才扶着她起来。
外头有婢女进来,低声说道:“娘娘,看清楚了,太子进宋侧妃的院子了。”
苏婉然面色阴沉,一字不发。
太子似乎只是把她当成一件可用的东西,和她的相处都是敷衍应付,他的心还在宋月芯那边。
其实,她对太子也并没什么真心,然而她一向自视甚高,被男人如此对待,怎能不恨?
还有那个丫头,竟然也爬到了她的头上,给她添堵不说,太子竟然还为了一对下贱母女来责备于她?!
她怎样,也不甘心。
刘氏出嫁之后,易家便再没别事,不过日常经营忙碌,及筹备着两人的亲事。
这忙里易过,匆匆已是十月底。
依着之前所说,刘氏来下河村接了秦春娇,进京待嫁。
第118章
虽说是一早就讲好的事情,但事到眼前,易峋与秦春娇却依旧不舍。
秦春娇这两月间,将铺子里的事情就交托给了董家帮忙照看。
如今老董家一家三口人都在铺子里当差,一月下来能从铺子里赚不少钱。董香儿和董栓柱姐弟两个不消说,那是死心塌地跟着秦春娇的。董大成两口子从中尝到了甜头,也把铺子视作一棵摇钱树,尽心尽力的为铺子做事。
将铺子托付他们,是再放心不过的。
虽说易家兄弟俩还在,但他们要忙着油坊的事情,又要忙着筹备婚事,实在顾不上。
秦春娇把做豆腐的手艺,尽数教了董香儿和黄玉竹。不过俩月的功夫,董香儿尽力学了,做的倒是差强人意。黄玉竹的悟性却是极好,虽说俩月功夫学不到十成十,却也做的神似了,不是吃主儿,还真分辨不出来。
铺子里白日就交由董家照看,黄玉竹帮衬着,商定好了每两日跟易峋交一次账,也就能应付的过去了。
交代好了铺子里的事,秦春娇也就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了。去京里自己父母家住,也不需要额外带什么,只将自己近来穿的衣裳收拾了个小包裹就罢了。
这日一早,刘氏便乘了马车,自京里过来接秦春娇。
她如今已经是堂堂指挥使夫人了,回村时乘着一辆宽阔考究的马车,还有四个侍从、两个仆妇跟车。
近来,从城里到下河村找易家谈生意的贵人不少,村人大多有些看木了,但听闻是刘氏回来,还是忍不住连声赞叹,麻雀变凤凰,今非昔比。
刘氏回到易家,在院门前下车。
侍从想要喊人开门,被她制止。她上前,扬声道:“峋子,春娇,娘回来了!”
这话音才落,秦春娇就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脸欢快的前来开门,挽着刘氏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进了正堂。
易峋也在堂上,看着刘氏和秦春娇说说笑笑的进来,心中虽有几分郁闷,但脸上还是微微一笑。
他看着刘氏,见她一身穿戴不俗,脸上喜气洋洋,再也没了往日那暗淡神伤的样子。看来,她在陈长青那儿过得不错,陈长青也是真心实意的爱着她。
虽说岳父女婿相互不对付,但易峋心底里倒也承认,陈长青是一条靠得住的汉子。
这般想着,他莞尔道:“娘回来了?”
刘氏笑着答应了一声,说道:“是啊,这不来接春娇。”说着,又问他们东西收拾好了没。
秦春娇没有多少东西,就一个包袱,装着几件近来穿的衣裳。
刘氏在堂上吃了一盏茶,说了几句话,就要带着秦春娇动身离开。
临到走的时候,秦春娇跟易峋倒难分难舍起来,迟迟不肯上马车。
秦春娇不是离不开男人的女人,但打从回到下河村,两个人几乎就没有分开过,天天腻在一起。这猛地要分开近一个月的功夫,心中这酸涩滋味儿,还真有些不好受。
易峋的孝期,十一月十五就完结了,两个人的婚期定在了月底二十三日。
这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
稻子已经收过了,地里的作物陆续收获着,油坊也每日都有人送货上门。
待两人成亲之后,就要进腊月了。秦春娇在年前进门,正好一起过年。
这是易峋,向陈长青和刘氏的说辞,但实际上是他等不及了。
看着眼前低头无言的娇小女子,易峋心中也满是不舍。汉子的心肠,在自己心爱女人面前,也软了下来。
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道:“你乖,听话先跟娘进京去。等下月底,咱们的好日子,我一定风风光光的上门迎娶你。”
秦春娇伸手,如春葱一般的手指在他腰带上拉了一下,哝哝应了一声。
她当然,是听易峋话的。
纵然不舍,秦春娇还是跟着母亲上了马车。
刘氏吩咐上路,车夫便长喝了一声,马车轮子便滚动起来,向前行去。
秦春娇自车窗向外望去,只见那男人和小院都远远落在了身后,逐渐变小远去,车轮在黄土路上一转,便入了官道,连村中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那鸡鸣犬吠,连着袅袅炊烟,都成了身后的物事,并与自己逐渐远去。
秦春娇心中漫起了丝丝的怅然,和说不出来的落寞,从她被易峋接回村中,尽管出了许多闹心的事情,但她依然爱着这样的生活。
踏实满足,并且还有她爱着的男人。
马车载着刘氏母女两个从下河村里出去,有人瞧见,便议论道:“瞧见了没,这娘嫁了大官当了夫人,女儿也就成千金小姐了,如今把女儿也接进城里去了。春娇姑娘当了官家小姐,还肯嫁给乡下人?峋子啊,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知道内情的,便反驳道:“你知道个啥呀,少在这里造谣放屁。这是人家陈大人和陈夫人把女儿接进城里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