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秘密倒真是挺多的,朕若是不追问,你就藏着不说了?”
“皇上恕罪,奴婢只是觉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赵踞问道:“那你觉着朕方才吹的怎么样?”
“奴婢觉着,十分悦耳,吹的很好。”
雪茶在旁边一直听到这里,忍不住挑了挑眉:这马屁拍的可真硬啊。
连他都听出皇帝的曲声一般,仙草却是敢说。
赵踞一笑:“朕自忖不是笨人,但是练习了许久,才只得如此,可是听你吹的,却怎么如同练习了十几二十年的呢。”
“皇上过誉了。”仙草忙摆手,“奴婢也是胡吹乱奏。”
赵踞将笛子往旁边一撩。
雪茶立刻会意上来接着:“皇上……”
赵踞道:“给她。让她吹。”
雪茶捧着笛子来到仙草身边,仙草满面苦色不肯接,仙草戳了她一下,最后不由分说塞在了她的手里。
仙草看着手中这支才给皇帝亲近过的竹笛,为难地看向赵踞。
赵踞的脸色平常,无喜无怒,口吻也是云淡风轻:“你只管像是那天一样,给朕再吹一曲,好好吹,别怠慢。”
仙草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将笛子举起来,才要放到嘴边,突然想起小皇帝才吹过,当下忙抬起袖子要擦。
赵踞的眼皮一抬。
雪茶已经忙不迭地向着她挥手示意,只恨不得出声呵斥。
仙草讪讪地停了手,勉强将笛子放在唇边,目光看向前方的少年皇帝。
正皇帝也瞧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交汇,仙草心底无声一叹,垂眸,吸气。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皇帝起初还半是垂首,听了半晌,便往后倾身。
他微微扬首,双眼眯起,心底又浮现那个春夜,若隐若现的夜色之中,杏花疏影之下那一袭素衣长发的身影。
慢慢地他半睁开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前方。
朦朦胧胧里,那道跪坐着的影子,在笛音之中好像化成了当初所见的那个人,她的衣带跟青丝在夜风中轻扬,风裹着杏花瓣,如雪般纷纷洒落。
仙人也不过如此。
直到一曲终了。
皇帝睁开双眼,前方跪着的,仍是鹿仙草。
就好像他的人仍在那夜的紫麟宫门口,只不过吹笛子的人已经乘鹤远去,只剩下了他跟仙草两个人,面面相觑。
皇帝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
御书房内一瞬寂静非常。
仙草跟皇帝都没有说话,却急坏了雪茶。
雪茶忖度着,大胆开口说道:“皇上,她这、这吹的还行啊,只比皇上您吹的略差那么一点儿。”雪茶十分上道,马屁紧随而起,试图缓和御书房内有些诡异的氛围。
孰料赵踞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望着仙草说道:“听说,你想出宫?”
仙草一惊,虽然早猜到雪茶有可能坏事,但皇帝未免太单刀直入了。
她捏着那支竹笛,按照先前预想的仓促一笑:“奴婢、奴婢……”
可是不等她把自己演练过多次的演技在皇帝面前展示,赵踞已经抛出了一个答案:“朕可以许你出宫。”
这下子莫说是仙草,连雪茶都吃了一惊:“皇上!”
仙草的双眼瞪大,脱口问道:“皇上可是当真?”
赵踞一愣。
她的双眸之中的惊讶跟喜悦交织着一涌而出,太过明显了,看得他略略窒息。
仙草自己立即察觉了,她忙又低下头:“奴婢,一时太意外了,请皇上恕罪。不过皇上是九五至尊,说话当然是一言九鼎的,是奴婢无知,不该多问。”
这简直像是堵住了他后悔的退路。
赵踞心头的窒息感更重。
但是……
他如今是帝王,有自己操心不尽的天下大事,有要全心全力跟其博弈的满朝权臣,哪里能在这些儿女小情上进退狐疑。
至于过去的……也许就如雪茶所说,该撂开手了。
他贪恋的不过是鹿仙草身上那一点让他觉着眼熟的影子罢了,但到底有什么意思,守着一个连赝品都算不上的东西,反而弄的自己意乱情迷,患得患失。
何况这鹿仙草看着实在怪异之极,不似之前的愚笨,却透着一股他也说不出的狡黠,每每让他清明的心神都为之紊乱。
其实当初,若是鹿仙草没有选择殉主,那么赵踞只怕会替她动手。
但就是那一场死而复生,才缓了他要杀人的心。
从紫麟宫到冷宫,从冷宫到宝琳宫,直到现在,阴差阳错的种种,对这本来极厌憎的人,那股浓烈的杀心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了。
反而滋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倒不如早早地打发了,干净利落,免得多事。
然而被她方才惊喜交加的眼神一对,竟让他不能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外头小太监道:“蔡太师到!”
***
蔡勉大步走进御书房,才转身就看见地上跪着的一个小宫女打扮的匆匆起身往旁边退下。
扫过那张略有些婴儿肥的脸,蔡勉觉着有些许眼熟。
只不过如今并不是在意一个宫女的时候,蔡勉上前行礼,不等赵踞开口,便说道:“听说皇上要小颜国舅护送徐慈,是不是太张扬了?这种罪奴,居然要劳动皇亲国戚?”
那边儿正要退下的仙草听见这句,蓦地止步。
书桌之后,赵踞微微一笑,道:“太师来的如此着急,原来是为了此事?这个也是如璋跟朕求的,他年少却颇有才干,朕也想让他多历练历练。”
蔡勉哼道:“不过是少年之人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小国舅胡闹,皇上该拦着才是,怎也容他胡闹?”
赵踞仍是笑吟吟的:“倒也不是胡闹,如璋年纪虽不大,行事颇有章法,还是值得信赖的。”
蔡勉眉头深锁:“就算皇上要让小国舅历练,却也不是在这上头,许他别的差事就是了。”
赵踞道:“别的大事暂时还不能交给他做,只先在这些小事上历练历练罢了。”
“皇上,”蔡勉的不悦之色溢于言表:“皇上越来越不把老臣放在眼里了,之前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老臣颜面扫地,却好像区区一个罪臣徐慈比老臣还重要,如今更把老臣的话推三阻四不当回事,皇上虽能耐,到底也别太过了头!”
赵踞正是心情复杂的时候,突然蔡勉又冲了来一顿乱喷,竟让他有些无法忍受。
正在苦苦按捺,蔡勉又道:“另外老臣还要向皇上禀告一件事,有御史弹劾苏子瞻在去江南道办差的时候狎妓,所以老臣觉着他不配为大学士,已经命吏部即刻革他的职了。”
赵踞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容忍:“太师!苏子瞻乃是朕的老师,太师就这样随意罢免不经过朕的同意,是否太过儿戏?”
赵踞如何不懂蔡勉的用意,无非是之前他派了苏子瞻跟颜如璋去江南办徐慈的案子,先前苏子瞻又在朝堂上跟蔡勉对立,所以蔡太师记恨在心伺机报复而已。
蔡勉道:“臣为宰相,当然有义务罢黜不称职的官员为君分忧,何况臣也知道,苏子瞻向得皇上信任,皇上一定舍不得罢黜,所以只得先斩后奏了。”
赵踞气不打一处来,手蠢蠢欲动,正要一巴掌拍在桌上,突然听旁边有人用半低不低的声音说道:“太师办事果然雷厉风行,怪不得先帝常常称道。”
赵踞一怔。
蔡勉也诧异地回头,却见先前退下的那宫女站在一名门口太监的身旁,正在跟他窃窃“私”语似的。
但是这“私语”的也太大声了,连雪茶都听的一清二楚,简直像是旁若无人。
那太监满面懵懂,仙草又啧啧说道:“只是太师怎么这样凶悍不讲理,他是太师,苏学士是少傅,都是皇上的老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嘛,唉,先帝要是看到他这样对皇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感想。”
蔡勉起初还在发怔,听到这句勃然而怒,喝道:“你、你说什么?”
那太监原本就是无辜给仙草拉着的,还不知发生何事,突然间太师发怒,当下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磕头:“太师饶命,皇上饶命……”
仙草立刻指着他叫道:“你好大胆子,你居然把太师排在皇上之前!你是不是觉着太师比皇上还要威重尊贵?”
这给无辜抓了庄丁的小太监是见蔡勉发怒,本能地先向他求饶,突然见仙草指着自己,忙道:“不不不,不是的……”哆哆嗦嗦,几乎晕厥。
蔡勉忍无可忍:“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皇上面前,敢放肆胡说!”
仙草回头,装模作样地跪地道:“太师饶命,奴婢只不过是指出了这奴才的僭越,说了两句实话,太师就受不了说奴婢放肆了,那方才太师在皇上跟前耀武扬威的又是怎么样?方才这奴才都先拜太师后拜皇上了……唉,先皇帝陛下在天有灵,不知如何感伤呢。”
蔡勉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可听她口口声声提到先帝,忙回头看向赵踞:“皇上,臣……”
赵踞面上的恼意早就消散无踪,此刻淡淡道:“太师不必在意。”
蔡勉道:“老臣不过是忠心之故,说话急了些,只是这贱婢……”蔡勉还没说完,心头一动,忙回头仔细看向仙草,恍然大悟地叫道:“你……是你!”
蔡丞相当然不傻,虽然先前仙草的声音略做了改变,他还是听了出来,就是那天给皇帝解围的宫女。
虽然那天蔡勉迫于颜面而退,但后来越想越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那小宫女是自行出声的,绝不是小皇帝指使,若说是那宫女自作主张,却是不太可能,毕竟没那么胆大包天的奴才。
蔡勉又疑又怒,忽地看了出来:“你是不是当初跟着徐太妃的那个、那个……”
仙草恭敬道:“奴婢姓鹿。”
“哦,就是你,那个小鹿姑姑嘛,”蔡勉冷笑了声:“听说你寻死却没有死成,如今却又在这里上蹿下跳,挑拨离间,你是仗着皇上年幼不会处置你吗?”
仙草认真说道:“回太师,皇上正当少年,所谓潜龙腾渊,乳虎啸谷,将来不可限量的。且难得皇上英明神武之外又有仁心,已经许肯奴婢出宫啦。”
蔡勉吃了一惊:“什么?”
赵踞骑虎难下,何况蔡勉好像来意不善,他便淡淡说道:“不错,朕方才已经答应了她。”
蔡勉皱皱眉:“皇上,仁善之心虽然是好事,但是太过慈柔可就是妇人之仁了。”
他深看仙草一眼,想到她方才说的那些话,眼中杀机顿生。
当下蔡勉走前一步,对赵踞道:“皇上,臣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天意抉择是否放她出宫。”
赵踞本正牵念此事,见蔡勉这般说,不由好奇,忙问是什么法子。
仙草在旁边听着,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蔡勉道:“容臣借皇上纸笔一用。”
赵踞不知他想做什么,便示意雪茶奉了笔墨,蔡勉取了两张纸,提笔蘸墨,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了一个字。
赵踞在旁眼睁睁看着,看他写第一个字的时候还皱眉忖度,等蔡勉写完第二个字,赵踞蓦地明白过来,他猛然摁住了蔡勉的手腕:“太师!”
第38章
赵踞压住了蔡勉的手;低低道:“太师;你做什么?”
蔡勉也放低了声音:“皇上,这宫婢狡狯非常;又是跟随徐太妃的人,总不是善类,不如就以这种法子结果了她。”
赵踞眼底泛着惊怒:“太师;你不觉着这法子太过阴损了吗?”
蔡勉对上小皇帝的眼神:“对待区区一个蝼蚁般的宫女儿,皇上也下不了狠心?这不是妇人之仁又是什么?”
赵踞一怔的功夫;蔡勉将他的手挪开,同时将两张纸分别捏成团,握在手心。
因为两人都是轻声低语;地上跪着的仙草却没听清,只大概猜出蔡勉意图对自己不利罢了。
但蔡勉是背对着自己写字,看也看不清楚;连旁边雪茶伸长了脖子想看都不可得。
这会儿蔡勉握着两个纸团转过身来;手掌抬高对仙草说道:“鹿仙草,如今本太师给你一个机会;这里有两个阄儿,一个上面写的是‘出’;另一个上面写的是……‘死’。”
雪茶在旁边听着;本以为他说完了“出”;自然就是“留”了,没想到听到这么一个词,当下吓得一激灵;简直不能相信。
可这对仙草来说却并不觉着意外,从蔡勉决意想插一腿的时候,她就猜到蔡太师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蔡勉瞄了一眼手中的纸团,又看向仙草:“现在让你来选,你若是选中了‘出’,自然放你出宫。但若是选到了‘死’,那便是天意要亡你,你可听清楚了?”
仙草苦笑问道:“太师,奴婢出宫是皇上许可了的,怎么又让奴婢抓阄呢?这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儿……出尔反尔呢?”
蔡勉冷笑道:“本太师是辅政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师,皇上有什么言行不妥之处,以及决断仓促之事,本太师自然可以帮着皇上纠正改善。怎么你觉着这也是逾矩?”
仙草说道:“这当然是太师的分内职责,可是皇上毕竟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太师这样好像……”
“住口,”蔡勉喝道:“这又不是国家大事,还谈不到什么金口玉言,你也不用拿这个来压本太师!你只说肯不肯!哼,方才你妄自非议本太师,我就该直接把你处死,只不过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才放你一马,现在给你生路选择,已经是开恩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踞听到这里:“太师,朕觉着……”
“皇上,”蔡勉回头,眼中流露探究:“皇上总不会是因为,这宫女是昔日紫麟宫的人,所以念旧情不忍吧?之前面对徐慈那逆贼,皇上就甚是心慈手软,现在对这宫女又是如此?”
赵踞听到“旧情”二字,皱了皱眉。
蔡勉又向仙草道:“你到底选不选!”
仙草面露为难之色,半晌才迟疑地说道:“既然如此,奴婢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不过……”
“不过怎么样?”
仙草战战兢兢地说道:“横竖都是选,既然太师说是天意,那么,奴婢大胆,想多向太师加个请求。”
蔡勉挑眉,却也有几分好奇:“你在说什么,什么请求?”
仙草憨憨地一笑:“奴婢先前在冷宫的时候,多亏了苏少傅隔三岔五的照料,如今少傅给太师革职,奴婢心中也怪难过的,所以奴婢就大胆想求太师,如果这次奴婢手气好,选了‘出’,那就请太师把少傅也官复原职好不好呢?”
若是放在平时,面对这种请求,蔡勉当然会一巴掌拍过去。
但如今情形不同,他看一眼手中的两个阄,心知肚明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可笑这丫头兀自在白日做梦。
于是蔡勉笃定地微笑道:“你倒是个念旧情的人,那好吧,本太师就格外开恩答应你。”
仙草大喜,也似不能置信般道:“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今太师果然也是一样。奴婢多谢太师开恩。多谢皇上开恩。”
蔡勉嗤之以鼻。
方才赵踞面沉似水,直到听仙草说什么“讨个请求”,才重又抬眸,眼中流露疑惑之色。
等看到她这般喜笑颜开地谢恩,越发惊疑非常。
雪茶虽然不知道皇帝跟太师在弄什么,却本能地从赵踞的脸色神情里看出了不妥。
此刻忙不迭地向着仙草使眼色,半缩在袖子里的手鱼尾巴一样不停摆动。
仙草却视若无睹。
蔡勉得了一顶高帽,不屑而得意地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