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之荣耀,莫过于此。
众人相互致意后,便安静的等着召见,越是这种人生得意的时候,他们就越是小心,以免给人留下张狂妄行的印象。
待人到齐后,礼部官员便在东华门外的直庐中,向他们教导觐见官家时的宫廷礼仪。
其实在殿试前,就已经有这方面的教导,但一方面人太多,另一方面教一次的效果也就那样,所以在殿试时,贡士们举止失措、丑态百出,让负责教导他们的官员如芒在背。
此次小传胪,便抓紧觐见前的空儿,又给他们临阵磨枪。
拿一把空椅子假设是皇帝,教导他们毕恭毕敬行礼,逐个纠正他们的动作……
到时辰后,才有内侍省的宦官出来,引领他们进东华门,至集英殿门前西阶下候着。
官家也已从垂拱殿乘坐舆轿来到集英殿升座,皇宫里有许多殿堂,每个殿堂都有专门地用处,皇帝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几个殿里搬来搬去。
举行大朝在大庆殿,接待外宾在紫袁殿,接待朝廷官员外臣在垂拱殿,而这集英殿就是专门用来接见科举考生的。
比起隆重之际的大传驴,小传胪整个过程极为安静,没有仪仗、没有奏乐,也没有大声传呼某人的姓名。
在觐见前,前十名进士的名字,已经写在绿头签上。
礼部官员捧着绿头签,躬身小步走到官家御座前,进呈给皇帝,然后按照官家的点名,依次传召被点到名的进士觐见。
引见的时间很短,只需让官家看看相貌,回答几个简短的问话,如籍贯、年龄等等,就会得到官家的温言勉励,并赐一条玉带,那也是觐见结束的信号。
前一个退下后,官家再叫下一个,整个过程不会持续超过半时辰。
官家拿着写有他们名字的绿头签,最终确认这十人中谁拔头筹,以及其后九人的名次。
如果引见中不出意外的话,名次还是以评卷时的结果为准。
引见的顺序都是随机的。
李凤梧很不凑巧,或者说也可能是赵昚故意为之,其他同年进去后,又意气风华的出来,他却最后一个。
行过礼后,李凤梧垂首而待。
赵昚端坐在椅子上,没有见其他人那般先问姓名家世什么的,而是轻松惬意的笑道:“想不想知道你考了第几名?”
李凤梧呃了一声,“想。”
其实已经从赵恺那知晓了,探花嘛。
自己本来不奢望三鼎甲,一甲及第已达到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期许,毕竟自正儿八经读书才多长时间,若是被世人知晓,那些二三甲的人还不气死。
没曾想竟是个探花,真是祖坟冒青烟。
赵昚却说起了其他,“朕没记错的话,李承事郎是绍兴十五年生人,直到十六岁生日前,一直略有呆愚不曾读过书,在朕登基的那一年,李承事郎才开始读书的罢。”
哎哟卧槽,这老小子还调查了自己。
这是事实,李凤梧只好点头,“是。”
赵昚眉头挑了挑,“从绍兴三十二年到隆兴二年,读书两年,便能一甲及第,你说天下人会怎么评价你?”
李凤梧不知道赵昚要干嘛,奉承道:“是官家恩泽四海,微臣才能愚昧顿开。”
赵昚哈哈大笑,“得了,你这人做事倒是让人满意,但是这拍马屁功夫和你那手书法一般,着实让人无语的很。”
李凤梧郝然。
“你考了个第三名。”赵昚笑眯眯的道。
李凤梧做惊喜状,“谢陛下慧眼隆恩。”
“你以两年学龄而夺一甲探花,或可用唐代陈子昂诗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来形容,此为千古惊艳事,不输那四元状元多少。”
甚至可以说,已经超过了四元状元的辉煌。
两年而取探花,试问此等天赋,何人可出其左右?
四元状元孟宗献不能,千古才情苏东坡不能,遑论其他人。
“官家谬赞了。”
赵昚挥挥手,忽然道:“还没吃早食吧。”
用的是肯定语气,不是疑问语气,李凤梧心里一跳,卧槽,这是要让我和他一起吃早食的意思么……赵昚这货究竟想干什么?
果不其然,赵昚对身旁的谢盛堂道:“让御膳房多准备一人份早食。”
又对另外一位内侍省宦官道:“让其他人退了吧,不用等李承事郎一起出大内了。”
李凤梧如坠云雾,不知道赵昚唱的哪出戏。
和官家一同用膳,就是中枢大臣也鲜少有此等待遇,何况自己一个区区承事郎,哪怕考个状元也不至于的事情……(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九章天下是我赵昚的,那么你呢?
跟在赵昚身旁离开集英殿,谢盛堂反而退后一步。
君臣二人漫步而行。
赵昚忽然咳嗽一声道:“听说前几日李凤娘入临安城时,纵容随从在官道上纵马飞驰,撞上了你那个叫朱唤儿的奴婢?”
李凤梧闻言并不惊慌,只是不清楚眼前这位中兴之主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皇城根下。
有皇城司和禁军掌控临安,赵昚要不知道才有鬼了。
轻声道:“确有此事,恭王妃已赔偿了微臣三百贯汤药费。”
赵昚哑然失笑,“你胃口才不小。”
李凤梧正色道:“钱财有价,生命却只一次,又何况是要同床共枕的人儿。”
在人贱钱贵的古代,能有这种思想的并不多,赵昚显然不是,作为帝王,钱财和人命在他眼里没有轻重之分。
嗯了声,“朕那儿媳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李凤梧心中警灯大响。
哪有当公公的在儿子才结婚没多久就说儿媳坏话的,赵昚这话里意思很值得揣摩啊,莫非一看李凤娘有些骄悍,就看出了隐患?
转念一想,应该不是。
若赵昚这边对李凤娘不满了,赵惇也要受到牵连,哪还有机会接替赵愭成为太子。
那么赵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凤梧一时之间拿捏不准,只能顺着他的意思道:“恭王妃也是情急,并非刻意放纵随从伤人。”
赵昚呵呵一笑,“是么?”
李凤梧沉默不说话,那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李凤娘哪里是情急了……
走了几步,赵昚忽然顿足,看着花园里一朵娇艳带刺的玫瑰,看似无意的说了句:“惇儿好像对此事浑不在意,朕还以为他要拿捏你呐。”
李凤梧心中恍然大悟。
难怪赵昚要提这事,感情他怀疑自己站到了赵惇的队伍中。
如果自己站在赵惇一列,很明显,就算自己和李凤娘起了冲突,赵惇也不会拿捏自己,但如果自己不是和他一伙的,那么赵惇对此事装作不知晓,便值得官家玩味了。
官家这是在试探自己呐。
想到这笑道:“官家仁厚,教导有方,恭王殿下大气,贵为太子人选,当然不会因此事而和微臣过不去。”
言下之意,你教儿子教的好,恭王赵惇是未来太子人选之一。
当然,更深的意思是告诉赵昚,你那个儿子不是个省油的灯,现在忙着争夺太子培植势力,哪有闲心来管我这个承事郎,你放一万个心。
赵昚笑了,这小子如此理事,怎能叫人不喜欢。
“此事你也不用担心,是李凤娘有错在先,朕会找个时间敲打敲打她。”
李凤梧长揖作礼,“谢官家厚爱。”
赵昚挥挥手,看着亭台楼榭,很是感慨的道:“朕为太子三十年,上皇归政德寿宫,一朝登基,朕终于能尽赏大内风光。”
李凤梧苦笑,“天下都是官家的,何况区区大内。”
赵昚哈哈大笑,“没错,天下都是朕的。”
斜乜一眼李凤梧,眼里意味多多。
那么你李凤梧呢?
是赵惇的,赵愭的,赵恺的,还是朕的?
到了这个时候,李凤梧再傻也知道赵昚今日为什么要和自己一起吃早饭了。
中了探花,自己的仕途注定有一个高起点,未来一帆风顺的话,要不了多少年,便很可能成为中枢重臣,作为天子,赵昚这是提前让自己明白一些事情。
刚登大宝不到两年的赵昚,第一次科举,第一批天子门生,他心中的期翼之高,远远超过当初对自己大宋雏凤的谬赞。
在赵昚眼里,这一科科举的所有士子,都只能成为他的门生。
是他今后中兴的肱骨之臣。
今后的科举士子们,再也没有这种待遇了。
当然,前提是你得有能力。
就如那句老话,给了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想到此处,不由得受宠若惊,斩钉截铁的道:“微臣虽有雏凤之名,是官家谬赐,微臣虽金榜中探花,却也是天子门生!”
顿得一顿,很是认真的又道:“雏凤之名,起于官家,盛世大宋,当有巨梧,雏凤之姿,也当尽在巨梧风华之下!”
无论怎么说,这天下是赵昚的。
自己这个大宋士子,自然也是天子的。
读书读书,不就货与帝王家么。
虽然自己只读了两年书,但在这个家天下的南宋,要想过上人上人的生活,福荫子孙,那就只有这么一条路。
且自己虽然支持赵恺,扶龙于他,但首要条件:不悖当今天子。
作为南宋史上最有作为的皇帝,赵昚又如此赏识自己,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可能为了扶龙而辜负赵昚的厚爱。
好在这两者并不矛盾。
成为赵昚的臣子,和扶龙赵恺,只要赵恺不妄图谋逆,这便不会有矛盾——至于真有赵恺当上太子的那么一天,自己如何自处,那就不是现在担心的事。
想那么多并没有什么卵用。
赵昚闻言,别过头。
笑了。
欣慰的拍了拍李凤梧的肩头。
又望一眼大好风光。
说了两个字:“挺好。”
挺好。
话说得挺好。
人也挺好。
朕很喜欢。
跟在后面的谢盛堂也笑了,作为一个跟在大官身边几十年的老太监,见过了太多人事,第一次看见大官如此亲和的对待一个士子。
哪怕是当初为太子时,和帝师史浩之间,更多时候也只是礼遇和礼敬。
那曾如今日这般。
而且谢盛堂看的出来,李凤梧言语绝无丝毫虚伪,绝对是出自内心的“告白”。
真是个识时务的好小子。
李家雏凤,不仅圆滑,而且聪明的紧呐。
谢盛堂笑眯眯的看着这对君臣。
朝阳早已升起。
温热的阳光洒落,这对君臣的身影沐浴在光辉之中。
却又仿佛是自身便散出一层辉光。
一如一副晨光江山图。
这对君臣,便指点着大宋未来几十年的江山!
不知怎的,总有种感觉,几十年后,甚至千百年后,这对君臣都要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许是大官成就了李凤梧,但也许是李凤梧成就大官。
千古君臣,此一对么?
谢盛堂长出了一口气,咱大宋要中兴了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章说服赵昚
北宋一朝,最为节俭勤政的仁宗赵祯。
南宋一朝,最为节俭勤政的则有两人,一者高宗赵构,一者仁宗赵昚。
在元初,南宋皇陵被盗,所有皇帝陵室中,赵构和赵昚的皇陵最为简单,甚至简单低调得有点失去了帝王应有的待遇。
南宋皇陵是在元初遭盗掘的,是中国帝王陵寝被盗掘事件最悲惨的一次。
南宋皇陵实为“攒宫”,即为攒集梓宫、暂葬地。
这主要是考虑到以后迁回河南巩义祖陵区内,所以棺椁葬得比较浅,也正因如此,盗掘起来很容易。
盗掘南宋皇陵的是一个叫杨辇真珈的西域和尚,也就是蕃僧,作为一个出家僧人,本该好好修行,但这人不是个善茬,只是个披着佛衣的败类。
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深受忽必烈青睐的杨辇真珈被任命为江南释教总摄,这个官职,是总管江南地区佛教事务。
按理说就是宗教头子。
但据宋末元初人周密所著《癸辛杂识》、元末明初黄岩人陶宗仪所著《辍耕录》记载,杨辇真珈当上这个官后,便对南宋皇陵打起了注意。
至元二十二年九月,杨辇真珈伙同僧人允泽等人,带人到陵区。
被当时负责护陵的罗铣阻止,允泽当场一刀杀了罗铣,然后开始洗劫南宋皇陵。
在毁陵盗物之外,还有最令人发指的事情:
杨辇真珈将帝、后们的骨骸全部掘出,弃之荒野。理宗赵昀是大头,杨辇真珈将他的头颅从尸身上取下来带回北方,镶银涂漆,制成盛酒的器具使用,又将帝后的尸骨收集于临安皇宫中,上筑高13丈的白塔压之,名日“镇本”。
对这段历史,《明史》有详细记载:“至元间,西僧嗣古妙高欲毁宋会稽诸陵。夏人杨辇真珈为江南总摄,悉掘徽宗以下诸陵,攫取金宝,裒帝后遗骨,瘗于杭之故宫,筑浮屠其上,名曰镇南,以示厌胜,又截理宗颅骨为饮器。真珈败,其资皆籍于官,颅骨亦入宣政院,以赐所谓帝师者……”
南宋皇帝至死也无一人能回到祖陵处,反而遭陵毁尸抛。
可以说,南宋皇帝们是历史上最凄凉的皇帝。
时人唐珏看不下去,召集乡人用兽骨置换收藏了帝后的尸骨。
最后还是明太祖朱元璋做了一回善事,将南宋帝王的尸骨重新归葬原处,重修了皇陵,史书记载了此事。又根据《南宋诸陵图》记载,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朱元璋下诏将遗留在元宫中赵昀的头颅送回南方,并将其他五帝遗骸迁回攒宫。
南宋皇帝们这才得以入土为安。
这是历史闲话,且说回正文。
李凤梧上次被赐过一次膳食,对赵昚的早食并不抱多少希望,果不其然,早食的饭菜丰盛程度,也就仅仅是民间富贾的水准。
没有什么鱼翅羹作漱口水的奢侈。
食不言寝不语。
赵昚一桌,李凤梧一桌,两人默默吃着早食。
赵昚心情甚好。
李凤梧心情大好。
任谁像他今日这般,心情都会难以抑制的激动难安。
不过激动归激动,李凤梧还是没有忘记正事:如何阻止不久后的金人渡江南下。
现在就有这么个机会摆在自己眼前。
李凤梧很快呼噜着吃了些早食——在小传胪之前,喝过一碗热粥吃了两个小笼包,现在碍于官家面子,还是得意思意思。
吃完之后,并没有告退。
赵昚吃得极慢,许久才放下筷子,擦拭了嘴角,看着李凤梧,“若是有事,随我去垂拱殿罢。”
这小子一看就有事要说。
垂拱殿是廊院式建筑群,前后两进。
第一进院落主要殿宇为垂拱殿,殿东西两侧带有朵殿,过二十间东西廊后,转到南廊,两端各九间,中央夹一门。
第二进院主要建筑即为拥舍七间了。其右侧有一小门,通后殿。
殿南檐屋三间,设于垂拱殿前檐下,以抱厦形式存在。
赵昚坐到御书桌后,身影几乎被桌子上的厚厚的几叠奏呈遮住,对谢盛堂说道:“你先着人去宣礼部侍郎江君烈和国子监司业赵云宸。”
然后又笑问李凤梧,“说吧,有什么事。”
李凤梧已想好说辞,闻言朗声道:“微臣虽只是个承事郎,且为科举倍为忙碌,然微臣之初衷,当为天家分忧,有些话臣不得不说,还请官家恕罪。”
赵昚好笑,这小子,说话搞得这老气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钱端礼啊洪适啊这些官场老油条啊。
谁能想到,这话的主人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士子。
点头示意,“但说无妨。”
李凤梧率性放开了说,“因臣之过失,枢密使张浚致仕,令官家失去了守备两淮之肱骨——”
赵昚瞪了瞪眼,打断了李凤梧,“原来你还知晓是你的过失啊!”
李凤梧干笑两声。
赵昚示意继续。
“枢密使张浚致仕,两淮守备以江淮宣抚使王之望为瞻,非微臣谬议朝臣,实乃认为,王使之才,不足以拒金人于江北,此等隐患并非远虑,而是近忧。”
赵昚挑挑眉,好家伙,才给了你点颜色,就要给我开染坊啊,竟然跟我说两淮守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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