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冒出来的,是咱们一直疏忽大意。”叶将白神色冷淡,“武亲王手里兵力雄厚,随着这次咱们入宫,已经渗透到各处,真闹起来,咱们未必能占上风。”
林茂一听,神色顿时严峻,气愤更加:“咱们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叫他占便宜?属下看他力没出多少,尽想着怎么争功了,竟还想夺位……”
“好了。”叶将白道,“大局未稳,眼下争这些,必定导致局势再乱。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兵力编制妥当,握在手里。”
“……是。”
远处的天阴沉沉的,怎么都瞧不见阳光。叶将白走在青石铺成的宫道上,心里半点也没有愉悦之情。
他突然忘记了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想要皇位,在这战火缭绕之中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所获得的喜悦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多。
缺了点什么呢?
“国公国公!”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人叠声喊他,声音清脆,胸腔里的东西不自禁地就跟着狂跳起来。
停住步子,他猛地回头。
林茂等人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询问:“主子?”
皱眉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后头空荡荡的宫道,叶将白失笑,伸手揉了揉眉心:“近日未曾休息好。”
都能出现幻听了。
“那,晚宴要不要推一推?”
“不必。”叶将白抿唇,“武亲王怠慢不得,今日他心里有气,总得给他消了,往后争端才不至于过大。”
林茂看着他有些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叹息,再拜应下:“是。”
谁都不是轻松能活下来的,每个人为了自己的性命和想要的东西,都在拼尽全力。叶将白觉得,自个儿也不能例外。
只是,好空啊,这宫道。
第170章 虚假场面
林茂一路跟着自家主子,时不时抬眼往前看,突然发现,前头那天下尽握的人,好像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踏在这盛夏的宫道上,凭空多出两分深秋的愁来,青丝慵懒,背影寥落。
在林茂眼里,叶将白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会文会武,知商懂官,这天下就没他走不通的路子,办不成的事。他甚至早早就幻想过,有朝一日主子站在万人之上,睥睨天下时,会是何等的雄姿英发,气宇轩昂。
然而现在,离成功只差几步,他看着主子,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主子舍掉的东西太多了,如今一身轻松,反而是四顾茫然,像一匹迷路的骏马,找不到归处。方才回头看过来的眼神,从无比明亮渐渐灰暗下去,当真是让人心口发紧。
他在找什么呢?林茂不知道,只是忍不住跟着难过,甚至开始担心,主子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看淡名利、弃掉这唾手可得的……
“不可能。”
宫灯燃了起来,和喜宫里摆上了晚宴,叶将白坐在武亲王对面,笑眯眯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林茂终于从恍惚里回神,定睛看过去。
几个时辰前孤寂而落寞的世家公子,在这宫灯的映照下,又变回了无所不能的辅国公,眼角眉梢没一处柔软,锦袍上的四爪龙纹更是熠熠生光。
他和善地看着武亲王,气势却是压人:“王爷参与谋害先帝,是被七殿下上禀了刑部的,您如今要继位,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国公说笑。”武亲王嗤了一声,“若说先帝薨逝一事,国公何能置身事外?”
“王爷说得是,在下也脱不了干系,故而如今,在下也没敢往那龙椅上坐。”叶将白叹息,“还是要名正言顺才好。”
武亲王眼角抽了抽。
要不是赵抚宁那一党人莫名都听叶将白的话,他早拍案而起了。这竖子满口都是胡话,要不是他来了,这人还能不敢坐龙椅?怕是要在上头倒立!眼下为了搪塞他,倒是同他说什么名正言顺。
他这个赵家人,怎么也比个外姓更名正言顺!
“大皇子虽然重病,不能见风,但到底是大周的嫡长子。”叶将白吃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地道,“等殿下病好,这皇位自然就无争议了。”
武亲王眯眼:“我听皇后说,抚宁这一病,连她也没能见上一面。”
长叹一口气,叶将白放下筷子,满脸担忧:“已经让宫中数十位太医都来看过了,说是见不得风,眼下安置在盘龙宫,主殿的门一日都只在太医去的时候开一次。在下也很担心,但太医说见风致命,在下总不好硬闯。”
眼眸一抬,他看向武亲王:“王爷要是实在着急,不如去盘龙宫看看?这谋害皇子的罪名,王爷担着无碍,在下可没那么厚的命。”
不愧是辅国公,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谁都厉害。武亲王很清楚地知道这人在瞎编,但说实话,他还真不敢硬闯盘龙宫,唯恐中面前这人什么计。
两人各怀鬼胎,在尚算和睦的气氛里用完了晚膳。临辞之时,叶将白十分诚恳地道:“请王爷放心,在下一心辅佐明主,绝不会对赵家的江山有觊觎之心。”
武亲王闻言,也分外憨厚地道:“本王也只是不忍心江山无主,非是想自己坐上皇位,国公也不必替抚宁防着本王。”
两厢都乐呵呵地拱手作礼,带着各自的“无私”之心,回去自己的住处。
然而,当子夜时分,双方住所都有刺客闯入的时候,武亲王和叶将白都侧过头,黑着脸“呸”了一声。
什么没有觊觎之心,什么不忍江山无主,都是假的!统统是假的!鹿死谁手,就看谁手段狠了!
一夜腥风血雨,第二日早朝,武亲王和叶将白在崇阳门相遇,两人还是分外友善地拱手。
“王爷早。”
“国公早啊,听闻国公昨夜深夜还在批阅文书,委实是辛苦。”
“哪里哪里,鞠躬尽瘁罢了。王爷也辛苦,兵部那几位躁动的大人,听说全靠王爷安抚。”
“应该的应该的,国公里面请。”
“不敢不敢,王爷先请。”
场面和睦、友爱而虚假,叶将白应付起来尚算得心应手,只是觉得真无聊,比他没造反之前还无聊。
“国公。”风停云在朝堂门口等他,见他来,便低声禀告,“探子回禀,说七殿下带兵停在了东迎山上,并未有西撤之意。”
叶将白挑眉。
按理说赵长念是该跑的,她现在仅剩的兵力,绝对不足以支撑她卷土重来,但她不跑,是笃定他不会追杀?
若没有武亲王,他必定是要派人去追的,可眼下……只能算她走运了。
颔了颔首,叶将白抬步准备进朝堂,又停下,眼神复杂地问:“是有人身子不舒服,才没西撤,还是有别的原因?”
风停云自然明白这个“有人”是谁,当下翻了个白眼:“左手上那么重的伤,也没能给您长长记性?还惦记着?”
“我不是问她。”叶将白有些恼,“我是担心……太后娘娘,太后若是凤体有恙,总归是不好。”
“哦?”风停云撇嘴,一双眼看透了他。
叶将白颇为恼怒地拂袖:“不说便罢,上朝了。”
瞧她当初在宫门前那气势,身子怎么也是无恙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因着小产落下病根……真落下也不关他的事,他也就是这么一想。
她如今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他的大业。既然她都盼着他死,那他总不能还望着她活。
“阿嚏——”
走在山路上的赵长念猝不及防地就打了个喷嚏,声势浩大,吓得山林里的鸟扑棱着翅膀乱飞。
“殿下这是冷了?”北堂缪问。
吸吸鼻子,长念摇头:“这天气,哪里会冷。”
两人走在去给太后寻野兔子的路上,北堂缪手里已经拎了两只,再往前头树林扫一眼,他道:“殿下,那边好像有东西。”
第171章 黄泉路上等等我
长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瞧见一团白花花的物什在树丛里若隐若现。
“走。”踮起脚尖,她屏住呼吸往那边靠近,正想掏箭筒里的箭,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兔子……”长念停下步子,拉了拉北堂缪的衣袖,“是不是太大了点?简直像个人似的。”
北堂缪深深地看她一眼,道:“殿下,这就是个人。”
长念:“……”
早说么,害她白激动了。
收回羽箭,长念扒开树丛,就瞧见一座新坟在不远处起着,旁边堆着纸钱烧着火盆,有个一身素衣的姑娘正跪在坟前,一动不动。
偷看了半晌,长念皱眉,小声问:“兄长,她还活着吗?”
北堂缪颔首:“活着。”
“那为什么不哭?”长念不解,“一般新坟前的人,不都哭得很伤心吗?”
北堂缪垂眸,低声道:“有人心伤哭断肠,也有人心死了,再也哭不出来。”
长念一愣,再看那姑娘的背影,竟觉得跟着难过,忍不住走上前去,朝那新坟拱了拱手。
鞋子踩在树枝上,发出了声响。跪着的姑娘回过头来,一双美眸疑惑地看向他们。
有诗怎么说的来着?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赵长念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就很称诗里所写,美得连她都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感慨:“我是不是闯了仙境了?”
姑娘微愣,朝她微微颔首。
长念有点兴奋,拉着北堂缪的袖子小声道:“兄长你看,她简直是仙女下凡啊!”
北堂缪脸上一点波动都没有,冷淡地点头:“哦。”
长念瞪他一眼,提了袍子就上前关切地问:“姑娘怎么独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岭里?”
那姑娘朝她笑了笑,道:“有夫君在此,妾并不是独身一人。”
长念唏嘘,转头去看了看那墓碑,想知道谁家福薄的男人,竟留下这么美丽的妻子赴了黄泉。
不看不知道,一看她惊得差点跌坐在地。
刘氏忠孝之嗣凌云?
“这……”长念结结巴巴地问,“是京都富商刘凌云吗?”
香慈微微一笑:“贵人也认得我夫君?”
“不……不认得,只是听说过。”长念皱眉,看看墓碑又看看这美人儿。
真是刘凌云的妻子,怎么会在这里呢?皇兄如今占据了京都,怎么着也会把美人儿留在自己身边的,哪儿能放她出来祭奠亡夫。
除非……长念抿唇。
香慈自顾自地烧着纸钱,没有问他们是什么人,也对他们没有丝毫防备,见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开口道:“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二位能否应下。”
长念神色复杂地道:“姑娘请说。”
“妾愧对夫君,本是不敢与他同穴而眠的。”香慈低眉,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焰色,神情温柔,“但夫君走得不平,他素来脾气又不好,没我在身边陪着,少不得要得罪人,我总要看着他点儿,哪怕给他当丫鬟,也得同他一路走……”
本是没哭的人,絮絮叨叨地说上两句话,眼睛终究是红了,玉葱似的指尖也发颤,颤得纸钱纷飞漫天。
“我不知他嫌不嫌我,但我到底是替他报了仇,他再怨我,哄一哄也该好了才是。”委屈地咬唇,香慈声音沙哑,“哄一哄,不行我给他做好吃的,做他最爱吃的豌豆黄,再不行做鸽子蛋也好,黄泉路上总要等一等我。”
坟前摆着几个盘子,里头放的都是她说的这些东西,她侧过头,认真地跟长念比划:“就在这旁边,随意挖个坑,将我埋了,可好?”
长念惊了惊:“姑娘,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就寻了短见。”
“短见?”香慈摇头,“我不是要寻短见,我只是要去寻他,你不知道,我的夫君离不得我的,每天都要见着我才好,我已经让他等了太久了,再等下去,他要不理我的。”
扁扁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喃喃:“我最怕他不理我了……”
长念听得动容,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是点头:“好。”
释然一笑,香慈起身朝她再拜:“多谢贵人。”
“有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长念扶她起来,皱眉道,“大皇子……后来如何了?”
香慈一顿,指尖慢慢收拢,捏着袖子道:“贵人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长念道,“你不必担心,我不是他的人,断不会帮他迫害于你。”
香慈沉默片刻,终究是道:“他死了。”
“什么?”长念大惊,往后退了半步,很是不敢置信,“刚入宫呢,怎么就死了?”
“他在入宫之前就死了。”提起赵抚宁,香慈的脸色不那么好看,却还是回答她,“他是害我夫君的凶手,我断不能叫他好生活着。”
长念愕然,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所以现在叶将白是在用大皇子的名头撑场面?这人好大的胆子,连天下人都敢一起骗!
香慈安静地烧着纸钱,嘴角不小心溢出了血,她若无其事地就擦掉,直到所有的纸钱都烧光,她再朝坟磕头。
一个,两个……磕到第六个,美人儿身子一软,终于是在坟前闭上了眼。
北堂缪上来查看了一番,道:“砒霜,她倒是忍得,这毒吃下去腹痛难安,她看起来却像是一点事都没有。”
长念叹了口气,起身拔剑,用剑鞘在坟边挖坑,如香慈所言,埋她于此,再在墓碑上刻上正妻刘氏。
“出来打个兔子也能遇见这等奇事。”北堂缪皱眉,“运气不好。”
“没有。”长念朝着墓碑一拱手,正色道:“是我们运气很好。”
“此话怎讲?”
“皇兄死了。”长念侧头,“武亲王也是觊觎皇位之人,与叶将白两虎相斗,叶将白背后没了皇兄,占不了上风。他若想翻身,就只有一条路。”
望着东边正往上升的太阳,赵长念笑了笑:“兄长,咱们这一战,还没败到绝境呢。”
第172章 她不是你一个人的
北堂缪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眼前人这模样好看得紧,像嗅到最好吃的青草的兔子,鼻翼微扇,眸子闪闪,灵动极了。
他忍不住就盯着她多瞧,管她说的是什么,统统点头。
长念与他一同回山上寺庙,边走边比划,樱唇一张一合,好像说了很多话,北堂缪只偶尔听见两个人名,什么“徐游远”、“谢晖”,然后便走了神。
他想起在秦妃故乡里的那个时候,她与他初识,看起来可怜兮兮又充满戒备,那么小一点儿的人,脸蛋和身子都软软的,像天上的云,偏生眼底有一股子韧劲,叫他不敢小瞧。
北堂缪从前有个愿望,那就是让长念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以女儿身过活,因为他知道,她心里是渴望的,渴望自己回到原位,渴望女儿家的小裙子和漂亮的妆容。
然而这次回京之后,他发现赵长念长大了,软弱和渴望都从她身上褪去,眼底的韧劲倒是更甚。看着她如今这模样,他突然觉得有些迷茫。
若还要让她变回女儿身,便会误了她的大事。可若就随她这样一直下去……
一直这样下去,她这一辈子都只会唤他兄长。
身子微绷,北堂缪皱了眉。
“……到时候咱们就只管等他来。”察觉到身边的人脸色不太对劲,长念停下了步子,侧头喊,“兄长?”
北堂缪回神,认真地看着她问:“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什么?”长念有些发懵。
“不要再唤我兄长。”
长念咋舌,笑道:“那唤北堂将军?”
北堂缪脸色更黑。
“别生气呀。”长念朝他作揖,“多大的事情,也值得兄长动气?当初不是兄长自己说的,拿我当亲妹妹看么,这一声兄长,很是恰当又亲近,缘何突然觉得不对了?”
狠狠咬了咬牙,北堂缪闷哼一声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