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未免略有些憔悴了?
“冒昧打扰,请傅大人见谅。”
杨慎行再度行礼,傅攸宁有些吃不消,赶紧抬臂挡下:“我为人粗鲁,实在受不得这么多礼,再说,我还礼也累啊。你是想问我沈蔚的事,对不对?”还是江湖儿女有话直说爽气些,这样礼来礼去的,真叫人肝疼。
见她爽利,杨慎行浅浅一笑,目光诚恳:“请傅大人赐教。”
“那什么,若你是要问我她去了哪里……”傅攸宁无奈摊手,“她没说,我也没问。也许你该上沈家问问。”
她没骗人,沈蔚只跟她说过要去从军,却未提及会去哪支军中,也不要谁送行。她想,大约除了沈家的人,谁也不知她去哪里了吧。
杨慎行眸中神采顿失,低声道:“去过了。”
沈家现今实际的当家人是沈蔚的兄长沈珣之。而金翎皇商沈珣之是出了名的任性、贪财……护妹狂魔。
据闻连索贵妃都曾笑言,家有兄长如沈珣之,沈家妹子们只需上午荼毒琴棋书画,下午□□花鸟虫鱼,天气好的日子就带一群狗丫鬟上街调戏良家少年,真真是美好浮生。
好在沈家的大姑娘沈素并不是个惹是生非的姑娘,除了花钱吓人些之外,倒也不怎么出格。
沈二姑娘沈蔚在进绣衣卫总院之前,也不过三不五时因当街斗殴而被巡城卫兵“请”进京兆尹衙门,并以此丰功伟绩在东城街头的熊孩子界雄霸一方……说来也不过就是年少轻狂的笑谈罢了。
总之,沈家妹子们虽骄纵恣意些,却并不惊世骇俗。真真吓人的就是那个沈珣之。
毕竟,在帝京的种种传闻中,沈珣之对自家两个妹子的养育方式是,“这东西喜欢?整条街的全买回去随便扔好不好”、“以武犯禁罚金五十?再添五十金多打几拳别把我妹子憋出心病了”、“我家妹子们还小,就是这么聪明、伶俐、机智、活泼、爱美、好动,怎可能有半点不对”!
傅攸宁思及此,只能爱莫能助地对杨慎行笑叹:“那就,当真帮不上忙了,抱歉。”
若沈蔚忽然决心出走真与杨慎行有关,那大概除了待沈蔚自己想通了再回来,很难有谁找得到她了。
毕竟,以沈珣之的脾气,若沈蔚想躲人,他自会有通天的本事叫谁也找不着。
“多谢傅大人,打扰了。”杨慎行敛了心神,向傅攸宁辞礼。
傅攸宁见他眼中希望破碎的沉寂,心下有些不忍:“沈蔚她……是爱看美人的。你要……保重美色啊,少年!”
杨慎行先是一愣,继而隐隐弯了唇角:“嗯。”
傅攸宁随意朝他挥挥手,先行离去了。
杨慎行垂眸望望自己一身青衫,明澈的眸子中泛起落寞的温柔。
耳旁有一个张扬肆意的声音道——
——杨慎行,你瞧,每回我翻墙过来找你,你总是先训我一顿。可我不来找你,你又绝不会来找我。
——不如咱们打个商量,若哪日你想见我想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翻墙,你就穿个青衣,我一瞧就懂了。
——好不好?
“好。”
华灯初上的街头,端肃的美少年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光禄府大门,声调轻柔适度,笑意不多不少。
像是练习过无数遍。
****
帝京外城的宵禁夜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梁大人宅邸所在的这条街,是不必巡的。
众所周知,梁大人早几年被屡屡半夜上门挑衅的江湖少侠们闹得烦了,后来只要这条街的范围之内有动静,他便统一视作挑衅。
那是半点不留情面,往死里揍的,管你是谁。
不过,今夜这一位,梁大人可就少不得要手下留情了。
至晚方归的梁锦棠瞧着那个一身胆气孤身挡在长街上的姑娘,忍不住皱了眉头,心头莫名发虚。
眼下不过才亥时,韩瑱他们都还在喝着酒呢!
他也没有太晚回……吧?
她、她瞪什么瞪?!眼睛大就有理些?
傅攸宁等他磨磨蹭蹭行到近前十数步的地方,才平静地开口:“晨间的事是我没想明白,我同你道歉。”
未料到这姑娘气势汹汹拦在这儿等了半夜,却是主动来低头的。
这让闷在胸间一整天的郁结之气顿时舒展,尽力端着神情的梁锦棠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仿佛对面迎头泼了一罐子蜜来。
心情霎时迎风招展的梁大人立在原处一动不动:“那个,喝花酒……”不是真的。
不过他这话才说一半,就见对面的傅攸宁低头从腰间暗袋中摸出什么东西……接着毫不犹豫地扬手重重朝他丢过来。
幸亏梁大人身手敏捷!
这混蛋姑娘,拿小石子扔他!
“无聊!”
“幼稚!”
“喝你个大头鬼的花酒!”
“你!”梁锦棠躲过她接连丢过来的小石子,闪身到了她面前,直接钳住了她的手,没好气地笑道,“到底……带了多少小石子在身上?”
他实在不敢说,眼下这形势,幼稚的那一个,究竟是谁啊?
“不够我再回头去捡点,”傅攸宁抬眼瞪着他,“还喝不喝花酒了?”
一路上本想着若她再要说什么“他留下,她自个儿走”这样的混账话,他必定抓过她就痛骂一顿,定要骂到她大彻大悟,痛心疾首地认知到自己的错误。
哪知人家上来就先礼后兵,认完错就开始丢石头打人,这简直叫他哭笑不得,一时什么气都没了。
“那是诓你的,只意思意思喝了一点,”原本钳着她手腕的大手缓缓松了,不着痕迹地与她十指相扣,“就我和韩瑱、孟无忧,还有……萧擎苍。”
河西军主帅萧擎苍?
傅攸宁再钝也明白,梁锦棠违例私自与河西军主帅见面必是大事,于是也不多问,只点点头,又严正声明:“话先讲清楚,在我傅家,喝花酒的童养婿是要被拖出去浸猪笼的。”
“所以,我童养婿的名分是坐实了是吗?”梁锦棠乐不可支地将下巴轻轻抵在她肩头,笑到浑身都在抖。
被扣住双手的傅攸宁并未使力地踢了他一脚,有些发恼:“你明知我脑子慢,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的。”
梁锦棠抬起脸蹭蹭她的脸颊,笑着讨饶:“我错了。”
“那时你、你还讽我没脑子!”傅攸宁只觉被他蹭过的那边脸颊倏地烧起来,赶忙侧开,微微向后倾身。
梁锦棠的梨涡在夜色中如盛放的夏花:“没脑子的是我。你聪明伶俐又可爱。”
“……过犹不及啊梁大人。”浑身已僵住的傅攸宁尴尬地维持着面无表情。
过犹不及的梁大人开怀地提议道:“要不,你打我一顿就消气?”
“梁将军果然兵者诡道,”傅攸宁的目光向下,看看两人交握的手,又抬起眼看着那张心满意足的笑脸,“你不放开,我怎么打你?”
梁锦棠依言放开,可那双手却像是打定主意要长在傅攸宁身上了。
见他墨玉般的眸子里的笑意渐渐化作隐隐克制的另一种光芒,傅攸宁有些慌了:“童养婿,你手在往哪里乱放?”救命!她的腰着火了!
挣挣挣……挣不脱啊!
梁锦棠将她紧紧困在怀中,忍着笑,也像忍着别的什么,声音沙沙的:“别乱动。”
“不可当街、当街行此不名誉之举……要坐牢的你信不信!”傅攸宁立刻吓得不敢动,差点抖成筛子。
梁锦棠高深莫测地直直锁着她的目光,缓缓勾起唇角,声调暧昧缱绻:“我记得……你曾对苗金宝谆谆教诲……”
若当真喜欢一个人,那大不了就强了他啊!最惨也不过坐牢嘛!
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做人的傅攸宁脸上爆红,努力不动声色地撑着他的双臂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带着哭音:“那……那是索大人说的,我只是、只是转译……我那时明明、明明还说了……这是不对的……”
事情……它究竟是怎么……又变成这样了呢?
“给你个机会好好做人,”梁锦棠轻轻咬住她的耳垂,笑音中有着危险的气息,“梁大人与傅大人深夜一同回府,还是梁大人抱着傅大人回府,选一个吧。”
抖成筛子的傅攸宁几乎要泪流满面了。
我选……傅大人当街暴毙!
46。第四十八章
由于傅大人拒绝选择并企图逃窜,梁大人果断出手将其抓获; 以铁一般的事实捍卫了帝京武首的荣誉。
这是傅攸宁头一回踏进梁锦棠的书房; 虽说正满面赧红地被揽在某人腿上乖乖坐着不敢动弹; 却也还是有种劫后余生、虎口脱险的小小侥幸。
毕竟; 是在书房,不是在……卧房。很明显; 已是极力克制了。
真想跪谢梁大人的不扑之恩啊。
“我怀疑齐广云在整我,”梁锦棠环住她的手臂收得紧紧的,恼怒又无奈地将头抵在她的肩上抱怨道,“他说; 在你解毒之前,叫我别惹你。”
带着可疑沙哑的嗓音在傅攸宁耳旁轻轻荡开,莫名撩人。
“那你还不放开……”傅攸宁轻颤的嗓音也没能正常到哪里去,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唇已经肿了。
梁锦棠轻笑,一手与她相扣; 低喃道:“可他似乎忘了告诫你,叫你别惹我。”
傅攸宁一对梨花眸里盈满“人不是我杀的”委屈,难得有些娇嗔:“我没惹你啊……”
若早知她与梁锦棠之间会变成如今这样……嗯; 齐广云大约也不会有勇气跟她谈这种事的吧?想想都尴尬到没脸说也没耳听。
虽不能做什么,却又舍不得放人的梁锦棠缓缓自她肩头抬起脸;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纳; 平复着心上如火如荼的躁动; 徐徐靠向椅背; 心中无奈悲鸣,欢喜与忧伤同在。
这傻姑娘也不知何时才会明白,当她出现在他面前,什么也不必做,就已经惹着他了啊。
良久之后,他望着坐在自己膝头不敢动弹也不敢直视过来的红脸姑娘,笑叹:“说说你这毒是怎么来的吧?”
长夜漫漫,既不能盖棉被,就只好来聊天了。
他要做个温柔体贴的童养婿,免得吓着人了会被扫地出门。
傅攸宁飞快地偷觑他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挪开,拿没被制住的左手轻轻在滚烫的脸颊便扑着风。
“就,多年积累……”她估摸着,若梁锦棠当真知晓了这毒是怎么来的,齐广云八成会被灭门,还是绝口不提的好,“对了,你、你先才说……你见着萧擎苍了?”
其实吧,这样被人抱在怀里,无论说什么事,都……很、尴、尬。
傅攸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假装一切正常。
见她不想多谈中毒之事,梁锦棠也不舍得她为难,便就着烛火看着她躲躲闪闪的酡红侧颜,从善如流地笑答:“尉迟岚找我借人时,我就怕逮不着人要糟,所以私下联络了萧擎苍。”
“此次楼然国既主动向我朝发出国书欲缔结盟约,邹敬若要去成羌,必不敢自楼然绕道,只能经河西军的防线过境。”
剑南道与楼然、成羌均接壤,邹敬既不能从楼然借道,按常理便只能自投罗网。
好在,邹敬确实是个按常理行事的耿直人。
别扭极了的傅攸宁意图偷偷自他膝上出逃,腰上却收到了充满警告的一箍,她只能继续红着脸坐好。
“你是说,邹敬眼下……在萧擎苍手上?”
如此一来,事情就还不算糟。邹敬出逃失败,至少成羌那头一时不能借由今上登基的秘密兴风作浪了。
“嗯,眼下扣在城外,”梁锦棠盯着她的唇,有些心不在焉,“有季达的人看着。”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傅攸宁的心思已被邹敬案突如其来的进展牵住,一时也忘了羞涩的尴尬,略回头,满眼期待地瞧着他。
从前,许多事她都只能自己想。可她脑子慢,常常力不从心,不过是硬撑着。
当这句话问出口之后,她忽然觉着,这真好。
从此后,她不必再假装聪明,如履薄冰地去做许多自己力所不及之事,不必时刻战战兢兢又想不出自己是否有哪里出错,给人留下什么把柄,或叫人发现自己无用……而被丢下。
从此后,她或许就可以大声同别人讲,是,我不全才,可我也不是废物。我脑子慢,没法事事冲在前头,可若你们回头就能看到,我始终都在。
或许终我一生都不能如人,但你们自行在前头先走着。
我如今有梁锦棠哪。
他会陪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往前,与你们一道,浩荡前行。
若我今日还不够强,那还有明日。只要今日比昨日好,这便是,希望。
只要今日的傅攸宁能比昨日的傅攸宁好上一些,那就能算得是个有始有终、永不放弃的,不比谁差多少的好姑娘。
梁锦棠对这样的局面也是很满意的。
她肯信他,依赖他,这对他来说,是极好的开端。
他就巴不得这姑娘没有一丝勉强,做不来的事就信着交给他。如她在范阳春猎时那般,只需心无旁骛去做她最擅长的,不必再畏畏缩缩怕人察觉自己不全才。
“你倒不必做什么,安心准备回青衣道就好。”梁锦棠被她专注又带笑的目光瞧得心颤,便抬手将她的眼睛挡住。
“邹敬招认,是为着南史堂内部的积怨,有人想除掉他,他才生出投靠成羌的歪念。我叫齐广云想法子将他交给南史堂吧,自家的门户自家清理。”
邹敬意欲叛国,好在并未成功,否则梁锦棠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如今邹敬既未来得及掀起波澜,那就江湖事江湖了。
若事后当真有人追查起来,也最多就能得出“宝云庄心怀家国大义,无意间拦下意欲越境投敌的可疑分子”这样的结论。
此事梁锦棠多少有些把握,心知若齐广云连这都圆不了,那真不用混了。
傅攸宁将他挡在眼前的手压下,歪着头想了想:“由齐广云出面将人交给南史堂,萧擎苍就能被摘出来,也不会叫人发觉你私自联络河西军主帅。对不对?”
“所以我说你聪明伶俐又可爱呢。”梁锦棠亲昵笑着,轻捏了她的脸。
至于,要不要让皇城之内的某些人惊上一惊,还需再斟酌。不过这种事就不必让她徒增困扰了。
傅攸宁才缓和的脸色又窘然发红了:“闭、闭嘴,说正事呢。”
“正事说完啦,”梁三爷一皮天下无难事,“还是来说点私事吧。”
什么私事?!哪有私事?!
傅攸宁红着脸瞪他片刻,趁他不防,一溜烟跳下就开跑。不过这回她学机灵了,只跑到书房门外,便将门死死抵住。
一时不察便被人溜掉的梁锦棠又着恼又好笑地起身,缓缓踱到门前,抬手试了试,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抵住呢。
听得里头的脚步声近前,傅攸宁颤声道:“你……”
“你确定要隔着门板说话?”梁锦棠声音放得轻缓。
傅攸宁力持镇定,隔着门板颤声道:“梁锦棠,我、我是不会收你聘礼的!”
待宰的兔子忽然自手中溜掉,难得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的梁锦棠还来不及扼腕遗憾,一听这话就立马绷不住,登时忍不住想把门板瞪穿。
就说,这情节的走向不对啊!
隔着门板,显然在美色上与气势上的优势一并都丧失了。
愕然又发恼的梁大人心中思忖着,该不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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