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骑兵从西北策马而至,寒星朔光下龙鳍铁甲粼粼,万蹄所过之处,卷起阵阵激扬翻滚的雪浪,竟有了腾云驾雾之像,两面玄赤色的大旗迎风鼓动,直若从天而降的神兵。
大地上覆着的积雪都在微微颤抖,直到那抖动随着千骑行至,愈来愈烈之时,李琮终于借着微光看清了旗上大字,脸上喜色渐浓,大声拜道:“恭迎苏将——”
旌旗不断鼓动的声音已然近至耳畔,苏嵃身着将服,勒缰下马,转向齐齐朝他下拜的骑兵:“将士们辛苦!嵃来迟了!”
李琮起身,眼中熠熠:“哪里敢当,属下昨日带兵前脚刚至,将军便到了,正及时的紧。”
苏城也翻身落地,将手中苏家军的大旗交予身后,大步走了过去,行了个礼:“想必这位便是李校尉,晚生在此见过。”
李琮抬眼望去,但见得是个精神抖擞的年轻后辈,眉目间与苏嵃很有几分肖似,心下已然猜着,忙道:“二公子不必多礼。”
苏城笑着直起身,望了眼李琮身后骑兵:“校尉方才说,你们昨日刚到?”
李琮不知他话中的讶然和兴味之意从何而来,应了声是:“可有不妥?”
“一路往西北来的?”
李琮道:“并非,成大人命属下领兵经由川陵渡,从中道拐至此地。”
苏城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微一扬眉:“校尉可知,从湳城紧急撤往开河的三万余狄兵从长华穿过,也就是前天夜里到昨个晌午之间的事。”
李琮悚然一惊:“错的这样近?那岂不是…”很快苏城的话就证时了他的猜想:“是了,校尉从北边绕过来时,离狄兵穿过此处,相隔也就数个时辰。”
他不顾李琮有些冒汗的鼻尖,回身望了眼苍茫雪地:“雪势初停,川凌渡和中道交汇的那一段山路狭窄,不足以让大军通行,只有几千骑兵能过,现下想来已经封上了,不单能瞒过狄军,还可保证你们孤军行进的安全,时间也卡的这样准,你们大人算错一步,校尉只怕就要和才过去的数万狄军碰上。”
苏城回首,笑意朗然:“可他不会算错,”他侧身看向苏嵃,“将军,我说的对吧?”
苏嵃颔首沉声:“不错。”
李琮面露惊异,先前他还对成斐令他绕远路的行为颇有不解,片刻,才道:“大人料事如神,我等佩服。”
苏城一笑,再看向苏嵃时已经挂上了一副“你看我给你找了个多好的女婿”的邀功表情,苏嵃端着脸没理他,只吩咐他带苏家兵扎营,便和李琮一同走进了帐子。
苏城没看见背对着他的苏嵃胡须下头现出的笑意,撇撇嘴转向身后,冲马上的方临扬声唤道:“喂,冰块脸,下来扎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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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压枝低时,苏阆正在屋里拿着根木棍烤芋头。
炭火不时烧的噼啪两声轻响,甜丝丝的香气盈满了整个房间,苏阆嗓子里轻轻哼着调子,把烤好的红芋往旁边一递:“呐。”
成斐放下笔,含笑接过,晾了一会儿,把表面黑乎乎的皮剥开,只剩白腻的芋肉,又转手递还到苏阆跟前,苏阆一愣,没接:“给你烤的。”
成斐把它塞进苏阆手里:“你先吃,我写完这些便来。”
苏阆轻哼一声,把才穿上的生芋头放到一边:“过了这村没这店,不吃拉倒。”说完自己低头咬了一口。
成斐笑着看了她一眼,手下笔墨不停,苏阆见他明显加快了速度,赶紧转头,手中芋头使劲儿往嘴里塞,待成斐停笔走到自己跟前,抬头去瞧他,同时把剩下的最后一口艰难地咽了下去,两手一摊:“没了。”
成斐挨着她坐下,微一挑眉:“没了?”
苏阆下巴一点:“有生的,自己烤去。”
成斐笑吟吟地瞧着她:“甜么?”
苏阆理所当然的点头,鼓着腮道:“这个肯定是最甜的,都被我吃完啦。”
她一脸我偏要气你的小模样,看的成斐心头一动:“那我更得尝尝了。”他说完,不待苏阆反应过来,身形一倾,扣着苏阆的后脑勺,便把嘴唇印了上去。
苏阆恍然一愣,整张脸已经被成斐略下的阴影覆盖住。
两人唇舌相触,成斐收紧了箍着她的胳膊,品够了她口中余下的山芋香味儿,才撤回身,还嫌不足,又舔了下她的唇,才轻轻笑道:“唔,是挺甜。”
第83章
苏阆佯怒推了他一把:“登徒子。”
成斐顺势握住她沾在自己身上的手:“你一个人的。”
苏阆看见他唇角还挂着的得逞笑意; 皱了皱鼻子,拿起旁边的生山芋架在火盆上,不去看他。
成斐从她手中夺过木棍; 慢慢转着圈烤; 另一只手伸过去把她揽在了臂弯里。
苏阆顺着他靠了一会儿,忽而道:“阿斐;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成斐揉揉她的发:“很快了,若路上走的及; 还能赶上元宵放花灯; 届时陪你去。”
苏阆闭着眼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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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嵃与李琮带兵在长华驿候了两日; 这天五更将至时,苏城来报,西潼关那边有动静了。
李琮在帐中和苏嵃交代开河近来的战况; 听见苏城的话,按捺不住便站了起来,就要领兵前往,苏嵃一指案前苏城; 道:“校尉路途劳顿,且坐着吧,这等小事交给他便是。”
苏城眼中熠熠; 立时抱拳,朗声道:“将军校尉放心,我很快回来。”
天色犹黑蒙蒙的,因有积雪反光; 虽暗了些,但丝毫不阻碍视物,苏城出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外头的方临,过去一拍他的肩:“走吧兄弟,该收粮去了。”
骑兵矫矫,很快集合完毕,苏城骑在马上,远目眺望,向方临道:“你走东边走西边?”
方临看一眼苍茫雪地中仅剩的一条行道,淡淡应声:“随便,反正都没路,你别掉了向就行。”
苏城笑了两声:“当我是荞荞那丫头呢,”他将手中军旗往身后一递,扬声道:“苏家军全体将士听令,出发!”
出关之路的尽头远远行来一队车马,驶过之处不断响起积雪被车轮轧实的吱嘎声——狄军临时紧急充调的辎重部队已经日夜兼程的赶了许多天,众人脸上早已现出疲色,眼见得马上要进北境之内,才又振奋了精神,加快速度往东南方向而去。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粒子,携裹着朔风刮到人脸上,周围除了轧雪声和呼啸寒风,一丝杂音都没有。
离开西潼关已经很远,前路地势愈加低旷,积雪深厚,粮车难行,离长华驿还有十多里时,终于走不动了,首将只好命令原地休整,派兵士到前面除雪开路。
铁楸铲到地面上的那一刻,每个兵士的手都感受到了从地底传来的震颤。
不止在前方,还有…
众人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空旷大地上,大队骑兵从四面八方包抄而至,扬起的雪浪围成一个冲天的半圆,越缩越紧,两边玄赤旌旗迎风扬过,众兵惊骇失措间,整个车队已经被冲上来的骑兵重重包围。
为首的男子意气风发,勒疆停马,居高临下的冲众人挥剑笑道:“交粮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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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没有下很大,一直都是细细碎碎的雪粒子在飘,同现下已然积存的大雪相比实在微不足道,第二日昏色渐浓时停了下来。
成斐给苏阆掌起灯,暖暖的烛光从纱罩里透出,照在棋盘上,黑白暖玉都泛出柔和的光来,给房间又平添了许多温馨之感,苏阆拈着棋子,一手支在下巴上,迟迟未落,静谧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紧接着门扇哗啦一声被推开,寒风呼的灌进来,人未进门声音先至:“阿棠!”
苏阆听见这个嗓音,腾地便站了起来。
苏城站在门边,头发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像是一路急匆匆赶过来,还在微微喘着气。
苏阆手中棋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赶忙迎了上去,惊喜道:“二哥回来了?”
苏城一把握住她两边手臂,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你的伤如何了?”他说着,突然哎呀一声,忙松开了手,“胳膊上没伤吧?”
苏阆摆手:“没有,其他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苏城风尘仆仆赶过来,精神却还很好,看上去和先前分别时没什么分别,苏阆瞧了他半晌,放下心来,转脸看向后头,苏城和她说完话,便冲起身走到旁边的成斐招了招手:“阿斐也在。”
成斐不无意外的道:“二哥赶回来的这样快。”
苏城一笑:“我劫完狄兵的粮草,急着来见阿棠,等不得骑兵整顿,便央着方临和我一道先行回了开河,父亲他们估计后日便能到。”
不待成斐应声,他又道:“阿斐这场仗打的大发,现下北狄中军折兵,后备无粮,父亲马上也要回到开河,我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成斐含笑点头:“至多一个月。”
苏阆将两人往岸边推了推:“你俩去里面说吧,我着人备壶热茶。”苏城突然拉住她,笑嘻嘻道:“有吃的没,一路赶过来,怪饿的。”
苏阆道:“现下应当才开始做,我去让她们把阿斐带来的那尾鱼炖了,你先吃些点心垫垫。”
两个侍女手脚麻利,苏城才吃了几块甜芋糕,饭菜便送了上来,倒也简单,不过一尾清炖鲫鱼,一盘炒菘,几碗粟米粥,对在湳城每天吃糙粮的苏城而言却无异于开了牙祭,看向鲫鱼的眼睛都要冒光,苏阆甚体贴的把盛鱼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自己去夹菜,还没送到嘴边,一筷子鱼肉便送到了自己跟前。
成斐收回手,温声道:“先吃这个,白菘是干菜,空腹吃下去不好消化。”
苏阆冲他一笑,顺从的接了,眼中柔软意味不言而喻。
这还是自己之前的那个妹妹吗?
苏城默然看着成斐给苏阆夹菜,突然觉得有些惆怅。
也不知道府里那个小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唔,府里没人管着也不缺吃喝,说不定已经把自己喂成了个皮球。
苏城想象了一下荞荞胖成圆脸的模样,唇角摁忍不住往上一勾。
应当更可爱些,捏起来也更软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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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义落葬的第二天,荞荞亲自将一川送回了泓学院,好生嘱咐了几句,又向掌事道:“若还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劳烦您告我一声,我再接他回去。”
一川眨巴着眼睛,拽了拽荞荞的袖角:“姐姐,我没事了,你不用记挂。”
荞荞一笑,俯身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川乖,进去吧。”
一川点头,迈着小步进了院门,前几日天色一直不好,今天才放晴,午时将至,日头已然升的很高,在一川脚边投下小小的一团影子,跟着他慢慢远了,荞荞一直目送他进去,直到拐过弯,再看不见,才转过身去,缓缓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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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还是没有。
被褥下,抽屉里,甚至床板的夹缝,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都翻遍了,仍然找不到那两页纸。
若非实在寻不到下落,谁还愿意继续住在这个死过人的屋子里!
张承允一拳锤在架子上,神情懊丧,慢慢坐了地面,扶住了额。
再这样下去,他只怕真的会发疯。
才吃过中饭,众弟子都在午休,房间里又只有他一个人,半点声音也没有,静谧的可怕。
沉寂间,房门突然发出一阵长长的吱呀一声响,外头冷风透进来,吹到了张承允的后颈上,又轻又凉,像一个人趴在他后颈吹气,张承允一个激灵,猛地弹起身回过头:“谁?”
一眼望去,只有两扇被推开的门,门缝里透出来的景色空空洞洞,什么人也没有。
脊背开始透出冷汗时,门边响起一声糯糯的童音:“承允哥哥。”
张承允呼吸一滞,顺着声音来源低下头,才看见一川和另一个书童拿着洒扫的工具站在门里,诧异道:“一川?你何时回的?来这里做什么,不害怕了吗?”
一川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瞧着他,细细答道:“今天才回来,荞姐姐说,陈义哥哥的死和一川没有关系,而且,入、入土为安,要不是冤死的鬼魂,不会找人来报仇的,陈义哥哥是失足落水,学院里的人说已经请了僧人给他超度,小川就不怕了,今天这里正好轮到小川洒扫,就来了。”
张承允盯着他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稍稍安心,却又被他认认真真的一番话说的无端心里发毛,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虚虚一笑:“嗯,小川把案上废纸收拾出去,砚台涮一涮便可。”
一川嗯了两声,回身去了。
张承允见两个书童都背对着自己,身子一倾,便靠到了书架上,整个人的力气都卸在了上面。
焦灼闭目间,小臂上突然传来一阵细小而尖锐的刺痛之感,张承允皱眉,又是这种感觉。
昨晚在成斐书房中给集稿做注时,磨墨的指肚上也有这种感觉。
他本没工夫去考虑这个,此次的痛感却没有像先前那样转瞬即逝,反而愈加刺疼起来,像一簇针尖在皮肤上轻轻连续的扎,张承允抬手,一把撩开袖子,目光落到手臂内侧,一定。
小臂上的皮肉表面不知何时起了两个小红点,周围的皮肤也有些灼烫之感,指肚覆上,微微发热。
被针扎的感觉就是从红点哪里传来的。
被蚊虫咬了?
不对,寒冬腊月,哪来的虫子?
小红点不过针尖大小,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张承允抬手揉了一会儿,又疼又痒的感觉便慢慢消了。
心下正疑惑,书架后头的一川突然道:“承允哥哥?”
张承允回头,看见一川端着纸篓站在案边,瞧着他。
他道:“怎么了?”
一川指了指长案靠里的一处案腿,小声道:“那里有个垫角的纸包,我不小心踢出来了,力气不够,不能放回去,承允哥哥再给垫回去吧?”
第84章
张承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果然桌案靠墙一面的右下角处摆着一个被叠成小孩巴掌大小的纸,已经被压的变了形,上头还沾了些案腿的泥盒剥落的烘漆; 应是地面不平整; 随意折厚了废纸垫桌案用的,应道:“好; 你们走吧。”
一川听话的点头,端着纸篓出了房门。
张承允走过去; 蹲下身拾起; 正准备垫到案角下头; 目光无意间扫过纸包上头透出来的字迹,眼睛猛地睁大了,慌忙展开。
纸张被实木长案压的久了; 中间一块儿都深深凹了下去,一层层紧紧贴在了一起,一下还不大容易完全舒展,张承允动作太急; 刺啦一声,竟将那那纸撕破了,好容易才平铺开来; 果然是两张。
因为被压叠的太紧,许多折痕处都起了毛边,又被自己撕了一个大口子,有的笔迹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 但只一眼,张承允便认出那便是自己誊写的《正义》内容,眼睛蹭的一亮,而后笑了出来。
原来陈义竟拿它垫了桌角!
那他当时为何告诉自己放回了藏书阁?
张承允稍一思量,狂喜之下很快释然。
陈义其人本就大大落落的,想来忙岔了,将其错当废纸垫了废纸也是正常,他之前就经常办把写完的课业扔进纸篓的蠢事。
张承允再也等不得,立时将其折成两叠,寻出火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纸张被火苗完全吞噬,直到变成一堆灰烬,这几天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得以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收拾干净了。
张承允心中阴郁一扫而光,按捺不住,关紧门窗取出了一直贴身藏着的《东归集稿》,放在手中翻了翻。
熬了这许多时间,集稿上已经被自己认认真真注了大半,还剩三十来页便能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