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阙再回头找郑娴儿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走到路边上去了。
路旁便是池水,水中万盏华灯闪闪烁烁,恍若仙境。
站在池水边上的的郑娴儿衣袂飘飘,神色怅然地凭栏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楼阙看着那道侧影,怔怔地站了许久。
有一个瞬间,他的心里生出了一阵莫名的恐慌,总觉得她在下一刻就会羽化登仙,离他而去。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楼阙怅然低吟,慢慢地走了过去。
哪怕她真的是仙人呢,至少这一世还是要陪着他的不是吗?
走近了,“仙人”回过头来,脸上仍旧是悲天悯人似的惆怅:“这么多灯火,一晚上得烧掉多少钱啊!”
楼阙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得了,“仙人”坠落凡尘,原来是俗之又俗的一个市侩。
不过,这副小财迷的模样,倒比刚才仙气飘飘的姿容更加让他舒心呐!
楼阙立刻接受了“我自己也是个俗人”这一现实,笑吟吟地走过去拥住了她:“烧别人的钱,饱咱们的眼福,这不是很好吗?”
郑娴儿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知是哪个傻子肯花那么多钱,点这千千万万盏灯给咱们看。”
身后跟着的两个汉子把头垂了下去,脚下连连后退。
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会被杀头吧?!
楼阙在郑娴儿的手上轻轻拍了一把,笑道:“这是皇家园林,烧的自然是皇上的钱。”
“哦,原来是皇上那个——冤大头!”郑娴儿笑着叹了一声。
楼阙牵着她走进一座小亭子,命人解了一只小船,扶着郑娴儿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跟着的那两个汉子便充当了船夫,木浆微微一动,小船便荡悠悠地离了岸。
灯光和星光的倒影被船桨击碎,满眼只见一片金光荡漾。
郑娴儿忍不住感叹:“如果这么一大片都是金子,那得有多少钱啊!”
楼阙咳了两声,失笑:“娴儿,看事情不应该只看表面。这园子里的池水、亭台、船只、灯火……加在一起的价值未必就赶不上这么一大片的金子。”
“那么值钱?!”郑娴儿惊呼。
楼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幸亏郑娴儿也没有再多话。她往楼阙的肩上靠了靠,开始安静地欣赏这星光、这亭台、这池水、这灯火,还有不时地从身边经过的大大小小的船。
去年秋天,她也曾跟楼阙一起乘船夜游。但此时的心境,却已与那时大不相同了。
那时知道他要远行,心里还有几分离愁别绪,如今却只剩了安定平和。再加上如今两人的事已经天下皆知,不必再躲躲藏藏掩人耳目,于是心中舒朗了,看这天光水色都觉得开阔了许多。
真好呢。
楼阙见郑娴儿看得高兴,便向她解释道:“这作园子名唤‘西池’,整座园林建在水上,整个池塘便是一座园林。这是皇家胜景,平常人是进不来的。”
“那你怎么进来了呢?”郑娴儿仰起头来看着他。
楼阙笑道:“今年端阳,皇上要带宗室众人来此观赏龙舟竞渡,命我前来验看龙舟督造的情况如何。”
“哦——”郑娴儿恍然大悟,“所以你就假公济私,带我到这里来观景游玩了?”
“话不能这么说,”楼阙煞有介事地道,“来此观景游玩,也是为了先替皇上体验一下园子设计得是否舒适,这是咱们的差事。”
郑娴儿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巧言令色!这是你的差事,不是我的!你带我过来就是假公济私!”
楼阙微笑摇头:“这你还真说错了。今早皇上派这个任务给我的时候,我说我一向习惯风餐露宿,完全不懂得怎样才算‘舒适’。结果你猜皇上怎么说?他说‘你自己不懂就带你女人去,这点儿法子都不会想吗?!’”
“所以你就带我来了?”郑娴儿瞪大了眼。
楼阙揽着她的肩,笑道:“不然呢?我的女人只有你一个,皇上命我带我的女人前来,那就只好劳你辛苦这一趟了!这一次你也是‘钦差’,记得要有个钦差的样子,不要口口声声只提钱。”
“哦。”郑娴儿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许久没再出声。
楼阙大感诧异:“怎么不说话了?”
郑娴儿伸手到船外拨弄着池水,闷声道:“你不许我提钱,我只好不说话了。”
“不让你提钱你就不说话了?”楼阙哭笑不得,“你的眼里只有钱吗?”
郑娴儿理直气壮:“当然啊!”
楼阙无奈了:“那你说吧。”
郑娴儿立刻来了精神:“你说这园子那么值钱,除了亭台楼阁、池水龙舟之外,还有很多东西都是要采买的吧?比如纱幔帷帐、蜡烛灯油,还有住人的时候要用到很多的米面菜蔬……”
“你想做皇家的生意?!”楼阙有些吃惊。
郑娴儿点点头:“如果能赚钱为什么不做?”
楼阙想了一阵,失笑:“西池每年只有端阳节以及接下来的两三个月热闹些,买办上的事我还没有了解过,想来应该是不好做的。你若有兴趣,以后我帮你介绍几个皇商,你慢慢学着来,不必急于一时。”
“真的可以吗?”郑娴儿大喜过望。
楼阙看着她这副忘乎所以的样子,一时倒有些无奈。
明明已经衣食无忧,明明依靠他就少不了锦衣玉食,可这个女人似乎从来就没想过安安分分地守在内宅之中度日?
真是个闹腾的性子啊!
希望孩子出世之后她能消停一段时间,否则难道当真由着她去做皇家的生意吗?
那可真是……
楼阙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小船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身后随即响起了“哗啦——”一声水响。
楼阙愕然回头,却发现划船的那两个汉子已经不见了。
“不好!”楼阙大惊失色。
郑娴儿也意识到了不对:“那两个划船的是坏人?不行,咱得马上划船上岸!”
“走不了了,”楼阙咬牙,“他们把船桨扔了。”
郑娴儿看了看空荡荡的船梢,心中微凉。
楼阙放眼四顾,惊愕地发现原先池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不知何时竟已全部不见了。方圆数百丈之内,只有他们这一条小船孤零零地荡在水中。
郑娴儿很快醒过神来,忙拉着楼阙一同坐下:“用手划!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先离开这个地方!”
楼阙明白她的意思,二话不说便挽住了她的手:“此处离岸边也不算远,坚持一下——”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两人同时感觉到身下的小船震动了一下,耳中随后听到了一声闷响。
“贼人在水底下凿船!”楼阙大惊。
郑娴儿正愕然不解,下一刻便看见船舱里一股池水冒了上来。
“怎么办?!”郑娴儿慌了。
楼阙同样无措,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咬牙大声道:“继续划!”
两人拼尽了全力不住地划水,但用手划船这种事本来就不靠谱,此时这样的情境下更是毫无用处。
过了片刻工夫,小船至多才走出了两三丈远,船里的水却已经没过脚踝了。
船下的震动还在继续,漏水只会越来越快。
沉船是迟早的事。
而这个地方,离岸边最近的距离也有数百丈。
池水没过小腿的时候,楼阙抱住了郑娴儿:“我怕是要连累你了。”
郑娴儿看着茫茫的池水,眉头深锁:“怎么会这样?是谁要害咱们?为什么要害咱们?就算是谋财害命,咱们身上也没带什么钱啊!”
楼阙黯然不语,只是加倍用力地搂住了她的腰。
郑娴儿看着他的脸色,忽然恍悟:“是仇家吗?你刚刚入朝没几天,就碍着别人的眼了吗?”
楼阙有心向她解释,却发现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脚下已经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小船的下沉。
船底的震动已经没有了。想必是那贼人知道事已成功,只等这池水把他二人吞噬掉就行了。
楼阙凑到郑娴儿的耳边,低声问:“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跟我好吗?”
“屁!”郑娴儿狠狠地甩了甩沾了水的衣袖:“谁要跟你下辈子?这辈子老娘还没活够呢!”
听到那个剽悍的自称,楼阙没忍住笑出了声。
郑娴儿想踹他,却因水中行动不便而只得作罢。这会儿两人的身子浸了冷水,双腿麻木得几乎已经动弹不得。
楼阙忽然又往郑娴儿的身边贴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极低:“贼人向北游走了,水底下应该不会再有别的人。”
郑娴儿点点头:“所以,咱们往东?”
“好!”楼阙答应着,揽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郑娴儿深吸了一口气。
楼阙咬牙:“娴儿,坚持住!”
郑娴儿笑了一声:“该坚持住的是你。你可别半道上体力不支,把我给丢下了!”
到了这份上还能说笑,可见两人并没有彻底慌了神。
当然,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恐怕也就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此时两人的身子已经彻底泡在了水里,脚下已经感觉不到船的存在。楼阙咬咬牙,猛然用力向下一蹬,开始划水。
郑娴儿配合着他,尽力保持两人的平衡,不给他添乱。
余下的,就只能交给他和命运了。
满池星光摇摇晃晃,如噩梦中的一般虚无缥缈,似乎永远也看不到边际。
梦中说梦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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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残的码字速度,没赶上审核下班之前发文,所以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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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殉情还有这等好处?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皇帝铁青着脸,看着跪在他脚下的小厮。
那小厮正是神色凄惶的钟儿。
他跪直了身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哭道:“昨晚到了西池,奴才刚刚安顿好马车,就有人过来拉奴才去吃酒……奴才不愿意,他们就说爷和奶奶已经在水心殿里歇下,用不着奴才伺候了。奴才只喝了两杯酒,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屋子外头上了锁,奴才觉得不对劲,又不敢胡乱往外闯,就砸坏了半扇窗户,爬到房梁上躲了起来……”
皇帝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朕在问你,你的主子出了什么事!”
钟儿哭了两声,抹着眼泪道:“西池的人以为奴才从窗户跑了,就没有细搜屋里,奴才跟在他们后头溜出去,听见他们议论说……说什么钱小六兄弟两个已经把船凿沉了,还说什么必死无疑之类的……奴才装扮成工匠溜到水心殿去找了一遍,才知道我们爷根本没住进去,一下车就被人带着上了船,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了?”皇帝慢慢地站了起来。
钟儿磕了几个头,嚎啕大哭起来:“皇上,您救救我们爷吧!我们爷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可总有人把他当成眼中钉……先前我们进京的时候就是被人一路追杀着过来的,如今又是这样……西池是皇家园林啊,谁能想到贼人会把手伸到那里去!”
“皇家园林。”皇帝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能把手伸进皇家园林里去的,还能是谁呢?
许久之后,皇帝重新坐了下去,叫人召来了羽林卫的统领,沉声下令:“你亲自带一千人去西池,务必彻查楼阙失踪之事,不许放过一个与此案有关的人!”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钟儿大哭。
皇帝感受到了他诚挚的感激,心里反倒更加沉重。
西池的水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船已经凿沉了,那……
皇帝呆坐良久,喃喃道:“去,召定北王……”
“皇上,您要召谁?”小太监没听清。
皇帝怔了片刻,缓缓摇头:“没召谁,都退下吧。”
***
城门口那家简陋的行脚客栈里,昨夜住进了一对年轻的男女。
说是回京探亲的路上遇到了强人,驾车的马受了惊,连人带车一起都落了水,因此两人湿淋淋的空着手逃了出来,拿女人腕上的镯子抵了房钱才住下的。
这会儿日已过午,两人却连早饭也没出来吃,惹得掌柜的连连叹息:“男人还则罢了,那个孕妇受了惊吓,又受了凉,怕是不太好啊……”
此时客房之内,那个孕妇卷着被子滚到床角,把自己袒露在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活着真好啊!”
男人皱了皱眉,追过去把她重新捞进了怀里:“还冷不冷了?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女人认真地想了想,嘟起了嘴:“不舒服,很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男人慌了。
怀里的女人吃吃地笑了:“饿,很饿,非常饿!”
“调皮!”男人笑了一声,起身穿上那套还没有干透的衣裳,下了楼。
楼下的店掌柜看见他,愣了一下,忙堆起笑脸迎了上来:“公子您——哎呀!您不是那位状元郎吗?”
楼阙有些无奈。
状元郎的模样是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毕竟簪花游街的时候人人都看得见,何况这位状元郎还生得格外好看。
此时那个店掌柜早已兴奋得满脸通红:“您……哎呀,我们小店蓬荜生辉啊!状元郎,您有什么吩咐?我们小店虽不大,酒菜却都是极好的……”
楼阙皱眉道:“别声张,不要让人知道我在这儿。先送一桌饭菜到房里去,再替我们准备两套寻常的布衣,越不起眼越好。”
掌柜的一一答应了,直到楼阙已经回了房,他还在原地兴奋得搓手。
状元郎啊!
状元郎来这店里住过,是不是意味着这小店要出名了?
对了,最好状元郎多在这儿住几天,店里悄么么地多送他点好酒好菜,到时候他没钱付账,说不定会留下点墨宝什么的——那可就发了!
兴冲冲地吩咐完伙计之后,店掌柜拨弄着算盘慢慢地静下心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话说,这位状元郎昨晚还编了一套谎话说什么进京探亲的来着!身边还带了个孕妇!俩人都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
咋回事?有故事啊!
联想到之前关于状元郎的那些传言,掌柜的心里很快就有了猜测:这俩,莫不是出来私奔的?甚至还有可能是打算一起投河殉情的!虽然没死成,但这份深情也足够感天动地了!
不过,私奔逃家的状元郎,那还能继续做官吗?
若是不做官了,这状元郎的墨宝当然也就不值钱了!
店掌柜的心里更加冷静了几分。
将各种利弊细细盘算一遍之后,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先保密,把这两位伺候好了静观其变!
若是状元郎还能继续做官,那就死皮赖脸求墨宝;若是状元郎决定将私奔进行到底,那就多打听点儿细节,到时候卖故事赚钱!
打定了主意之后,店掌柜打开抽屉拿出昨夜收入的那只镯子,爱不释手地欣赏起来。
状元夫人的镯子啊!
换上干爽的衣服、吃了一餐不错的饭菜之后,郑娴儿终于有力气思考正事了:“楼公子,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大概是因为看我不顺眼吧。”楼阙漫不经心地道。
郑娴儿不相信。
楼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