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楼阙皱眉,门口已有几个女子冲了进来,正是宁锦绣和她的两位好友带着丫头们匆匆而至。
宁锦绣是极少失态的,但是今天得知楼阙一散朝就往这边来了,她的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同郑娴儿一较高下的冲动。
她并非不知道楼阙是来见郑娴儿的,但是那又如何呢?在她看来,十个郑娴儿也比不上她!尤其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脱俗,若是不在楼阙的面前把“那只麻雀”压下去,她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心思!
出于必胜的信心,宁锦绣不顾矜持地赶过来了。
但,她的满腔自信,在看到殿中那一对璧人的时候,“哗啦”一下子就散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一向瞧不起的那个女人,妆扮起来竟然……这么好看?
不只是外在的美,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要“修炼”出这种贵气有多难,宁锦绣自认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路怎么走、话怎么说、扇子怎么拿、衣袖怎么摆……处处都有学问,处处都要千百次的练习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个乡野村妇是怎么做到的?
更让宁锦绣觉得刺眼的是,面前站着的这两个人很显然是刻意穿了同样颜色的盛装,就连身上的配饰也分外和谐,任谁看见他们,都会在心里赞叹一声“般配”!
“般配个屁!”宁锦绣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唇角不禁露出了几分冷笑。
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哪里配跟太子穿一样颜色的衣裳?
这分明是僭越!不知礼数!
宁锦绣站在门口,拼命攥紧手里的扇柄,低头死死地咬着唇角,不敢把眼里的恨意流露出来。
她身边的两位姑娘却很及时地向楼阙行了谒见礼。
等两位小姐妹行完了礼,宁锦绣才忽然想起自己只顾生气伤心,竟忘了礼数。
这会儿再行礼已经很突兀了,她却不得不忍着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惶恐,低头敛衽:“太子……殿下。”
楼阙没有出声,目光更是完全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宁锦绣本来还想等那声“免礼”过后再站直身子的,谁知楼阙完全不配合,而她又已经错过了自然而然地起身的时机。
怎么办?再坚持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自己起身避让?
宁锦绣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幸好这时候宁老太太察觉到了孙女的窘况,清咳一声开了口:“绣娘,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太子殿下要出门,还不让路?!”
宁锦绣应了声“是”,终于站了起来,一张脸却已完全涨红了。
楼阙看也不看她,牵着郑娴儿抬脚便走。
宁锦绣却不甘心,银牙一咬追了上来:“殿下!”
“何事?”楼阙完全不愿意掩饰他的不耐烦。
宁锦绣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不得不咬牙忍者,挤出温婉平和的笑容:“园子里的芍药花开了,殿下不过去看吗?锦绣刚才在路上听人议论,说是殿下的故交黎书令和葛公子都在那里赏花呢!”
楼阙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宁大小姐若是喜欢芍药,自管前去观赏。本宫这里有更好的芍药花看,就不过去了。”
宁锦绣还想追问他“更好的芍药花”在何处,却恰好看见郑娴儿脚步一动,裙摆上金线绣的芍药花随之微颤,如同微风吹过花枝,美不胜收。
原来最好的芍药花,在她的身上。
宁锦绣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发苦,几乎要哭出来。
但她竟然依旧没哭。
事实上,楼阙刚才的那个笑容,已经让她的心里好受了许多:他虽然常常看不到她,但至少还是愿意对她笑的,是不是?
有了这样的底气,宁锦绣越发放大了胆,微笑着转到了楼阙的前面:“殿下此刻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吗?锦绣初进园时曾经前去拜见过皇后娘娘,退出来的时候听见宫女们议论,说是娘娘昨夜没睡好,今日又起得太早,为免宫宴之上精神不济,还是先歇一歇的好。——这会儿皇后娘娘只怕正在歇息,殿下若是前去打扰,只怕娘娘会不悦。”
她话音刚落,殿外立刻传来一声冷笑:“宁家妹妹你放心,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的骨肉至亲,自家人哪里来的什么‘打扰’不‘打扰’?只有外人不知进退没眼色地往人家跟前凑才叫作‘打扰’呢!”
这声音一传过来,宁锦绣的脸色便不由得黑了。
这个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的七小姐邢婉姝。
这会儿邢七姑娘在一大群小姐妹的簇拥下也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向楼阙行了礼:“请太子殿下安、郑姑娘安。”
楼阙攥了攥郑娴儿的手,露出笑容:“诸位免礼。”
宁锦绣气得脸色都绿了。
她一向知道邢婉姝这帮人不要脸,却没想到竟然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竟落到向一个没名没分的市井贱妇行礼问安的地步了吗?长此以往,京城的体统何在?她们这些世家小姐的体面何在?!
想到此处,宁锦绣便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次却轮到宁老太太黑脸了。
宁老太太实在没想到,自家这个从未错过规矩的大孙女竟会在太子殿下的面前频频失礼,连礼部尚书家那个出名骄纵的七小姐都比不上!
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思来想去,宁老太太决定阻止孙女再胡闹下去。于是她敲了敲拐杖,示意身边的婢女把宁锦绣带到了她的面前。
宁锦绣一脸不甘:“祖母,我还有事……”
宁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这样下去,谁也帮不了你!”
宁锦绣知道祖母说的是什么,却完全不以为然:“祖母,我并未做错任何事!圣人教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的就是尊卑有序,咱们岂能对一卑贱之人卑躬屈膝?我知道您想劝我暂且忍耐一时以待来日,但我宁锦绣秉性如此,做不来那些恶心事!”
“你糊涂啊!”宁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谁是‘尊’谁是‘卑’?你自己看一看,你在人家面前分明是个跳梁小丑,哪有半分世家大族的尊贵之气?你想要压倒她,哪里压得住!”
宁锦绣心下仍然不服,欲待辩解,眼角却瞥见楼阙已牵着郑娴儿,由邢婉姝她们簇拥着出去了。
宁锦绣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立时变得失魂落魄,全然忘了外人面前要维持住自己高贵优雅的形象。
那边楼阙牵着郑娴儿一路慢慢地走着,听着邢婉姝吱吱喳喳地介绍着园子里的景致和趣事,倒也其乐融融。
既然不方便去拜见皇后,此刻在园子里走走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园中许多少爷小姐们看见楼阙与郑娴儿相携而来,眼中都不由得露出艳羡的神色。
先前有多少鄙夷,此刻便有多少敬佩。
少男少女们正是最真诚最重情的年纪,此刻看到二人,满心里想着的都是“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简直恨不得当场写一篇长诗,给太子殿下和他的红颜知己唱一首赞歌。
于是这一群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邢婉姝十分健谈,一路上口若悬河,听得一众青年子弟赞叹不已。
楼阙牵着郑娴儿漫不经心地听着,也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郑娴儿忍不住凑到楼阙的耳边笑道:“如果一定要娶的话,你还是娶这位邢七姑娘吧!”
楼阙吓得慌忙摇头:“你不必试探我,我不会做那种蠢事的!”
“什么‘蠢事’?这叫‘艳福’好吗!”郑娴儿向他眨眨眼睛。
这时,迎面走来一行人,远远地便站住了。
楼阙看见,微微皱眉,攥紧了郑娴儿的手:“是母后。”
郑娴儿点点头:“认识。”
“别怕,母后不凶的。”楼阙牵着她,迎上前去。
第127章 淮阳郡君
众人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楚,皇后的身旁还跟着几位女眷,其中一个正是楼阙叫了二十年“母亲”的楼夫人。
郑娴儿悄声向楼阙笑道:“今天真难得,两个娘凑一起了。”
楼阙低声嘱咐道:“她两位面和心不和,你说话留心些。”
郑娴儿抿嘴一笑,表示知晓。
岂止是面和心不和呢?这两位之间的恩怨可不少,心里还不知道要互相憎恨成什么样呢!
走到近前,众人行礼过后,皇后的目光便停留在了郑娴儿的身上,认真地打量了好几眼。
郑娴儿坦坦荡荡地任她看着,并不畏惧。
片刻之后,皇后开口笑道:“妆扮起来倒也有模有样的。”
郑娴儿向楼阙看了一眼,笑道:“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看。或许不是因为我长得好,而是挑衣服的人有眼光吧。”
除了楼夫人以外,皇后身边作伴的那几位夫人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皇后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后便向郑娴儿伸出了手:“你过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郑娴儿有些迟疑。
楼阙攥了攥她的手,低声道:“去吧。”
郑娴儿只得走了过去。
皇后拉起她的手,笑道:“才几天不见你,这肚子好像又大了些,瞧着倒不像是才六个月的样子了。”
郑娴儿不高兴,皱着眉头不想答话,楼阙便走上前来笑道:“母后可千万别再提这个话茬了。娴儿一直嫌自己的肚子太大,天天在家里犯愁,就怕再过一阵子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是秦太医好说歹说地劝了几回,告诉她肚子大小、显怀早晚这种事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她这才刚刚安心了几天,您可别又给我吓坏了,我还得费心思哄她!”
他的话尚未说完,皇后已被他给气笑了:“你平时不是一直都惜字如金的吗,怎么今儿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我一车子的话?本宫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哪里就吓着她了!”
旁边服侍的嬷嬷笑道:“可见殿下是个会疼人的,时时把郑姑娘装在心里、挂在嘴上呢!”
皇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仍旧看着郑娴儿:“你怀的可是太子的第一个子嗣,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劳心费力的事还是不要做了。听说你真的开了家店铺在卖绸缎首饰?难道太子还养不起你么?”
郑娴儿斟酌着词句,不慌不忙地道:“店里的生意都是掌柜的在打理,我不过是得闲的时候去瞧瞧热闹罢了,累不着的。”
皇后不满地“哼”了一声:“话虽这么说,可是只要出门必定免不了车马劳顿,街面上又人来人往的……唉,你可真够心大的!”
楼阙看见郑娴儿一脸不快,忙扯扯她的衣袖,又转身来向皇后微笑躬身:“母后既然不放心,儿臣今后不许她出门就是。这么点儿小事,哪里值得母后这么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皇后闻言终于不再深究这个问题,随后又将目光移到了邢婉姝一群人的身上。
几位姑娘察觉到了,忙低下头,重新见礼。
皇后微笑:“原来你们倒挺聊得来。本宫先时还担心太子性情孤僻不合群——那是邢家小七吧?几年没见你,你也成了个大姑娘了!”
邢婉姝笑道:“皇后娘娘,您上次见我的时候,我才七岁呐!今年我都二十了,可不是个大姑娘了嘛!”
“你有二十岁了?”皇后表示不敢相信。
邢婉姝抿嘴一笑,十分灿烂:“娘娘别不信,我只比太子殿下小两个月,连宁丞相家的锦绣都得叫我‘姐姐’呢!”
“哦?”皇后表示很感兴趣,“本宫记得你的几个姐姐都嫁得挺早,怎么偏偏把你留到这么大?”
邢婉姝摇摇头,一脸苦大仇深:“都怪我小时候遇见的那个讨厌的算命和尚!他说我将来是有福气的,害得我爹娘总以为我能嫁个大人物,所以高不成低不就,就拖到今天了嘛!”
皇后闻言忍不住笑了:“这种话也往外说,你倒是一派光风霁月!”
邢婉姝立刻接道:“我父亲常说‘事无不可对人言’,所以他每次嫌我多话的时候,我就拿这句话来怼他!”
众人闻言都笑出了声,嬷嬷便向皇后笑道:“这份心性,倒是十分难得。”
皇后点点头,又向郑娴儿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有小太监自远处匆匆跑过来,禀道:“殿中茶果已经摆好,各位大人和女眷们都已经入席了,皇上正在御书房看折子,一会儿也就过来了。”
皇后闻言便笑道:“你们都先去入席吧。本宫在这里等一等,待皇上来了再进去。”
楼阙笑道:“儿臣和娴儿陪着母后在此候驾。”
皇后微微摇头:“你们只管走你们的。母后年纪大了,喜欢一个人清静清静。若是平白拘着你们在这里陪我,回头闷坏了你的心肝儿,你岂不是又要在心里骂我!”
这句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但楼阙竟未辩解,果真牵着郑娴儿随众人一起告辞走了。
路上,郑娴儿有些担忧:“我觉得,皇后娘娘好像有些讨厌我了。”
“无妨,”楼阙满不在乎,“你的丈夫是我,不是母后。”
郑娴儿闻言有些恼,暗暗地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换来他的一声轻笑。
许是因为队伍中多了几位长辈的缘故,邢婉姝一行人都比来时安静了许多。
于是郑娴儿就听到了几位夫人小声的议论,说邢家姑娘如何如何、宁家姑娘又如何如何。
楼夫人紧走几步,凑到了郑娴儿的身边,低声问:“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在皇后娘娘面前,你怎么反倒被邢家姑娘给比下去了?”
这话被楼阙听见,他立刻拧紧眉头,把郑娴儿拉到了自己的另一边。
楼夫人察觉到了他的抵触,脸色涨红了起来。
郑娴儿倒是没有多少反感。她仍旧缓步走着,淡淡地道:“皇后娘娘讨厌我,所以我多说是错,少说也是错。太太也是娶过好几房儿媳妇、做了祖母的人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楼夫人急道:“我不是不明白,可皇后娘娘是你的正经婆婆,你若不能讨她的好,将来怎么办?由着她扶持别人欺压你吗?”
郑娴儿笑了:“太太您自己不是也在扶持宁大姑娘欺压我吗?怎么皇后娘娘扶持邢姑娘就不行?我看这样挺好的!”
楼夫人的脸上僵硬得连眼皮都眨不动,只差没把“尴尬”两个字写到额头上了。
郑娴儿是真的搞不懂楼夫人今天唱的是哪一出。但她最近越来越懒了,见楼夫人闭上了嘴,她也就不再深思,一路走一路观赏着园子里的花木,倒也自得其乐。
楼阙的心里却是明白的。他转头看了楼夫人一眼,轻叹:“我跟娴儿的事已经向母后解释清楚了,母后只会生我们两个人的气,并不会无端迁怒到夫人的身上。您……放心吧。”
楼夫人听见这话,眼圈立刻就红了。
不由她不伤感:原来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还是懂她的!
这些日子,她哪一天不在提心吊胆?因为郑娴儿曾经是她的儿媳妇,后来才跟了楼阙,所以她总担心皇后会把这件事怪罪到楼家的头上、甚至会疑心是她撺掇郑娴儿去勾引楼阙的。
要不是出于这样的担忧,她哪里用得着刻意跟郑娴儿疏远?她难道不知讨好郑娴儿也有好处吗!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受的委屈,楼夫人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向郑娴儿狠狠地瞪了一眼。
楼阙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