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掌柜越想越担心,忍不住又向对面那处包厢张望。
要不要想个法子通知楼五公子一声……
正这样想着,忽见对面一直没有动静的那处包厢的窗前出现了一道人影——正是那个明眸皓齿、衣饰华丽的贵家小姐。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金枝玉叶。
这位金枝玉叶显然是不肯按着规矩行事的。人家都是家仆替主子喊话,她偏亲自站了出来,挥着手帕扬声叫道:“新科状元郎赏新月班万年青白银一万两!”
清亮亮的女声压过了一众小厮们的喧哗,响彻了整个戏园子。
“什么鬼?!”郑娴儿拍着窗台叫了起来。
对面的窗前出现了楼阙的身影,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似的,抓住那女子的手臂向后拉了一把。
程掌柜和伙计们吓得汗都下来了。
人家是金枝玉叶,岂是可以随便动手动脚的?
这边郑娴儿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
那边女子却并未向楼阙发怒,反抱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到了窗前,挥着帕子再次高叫了起来:“嗨——新科状元楼桐阶再赏新月班万年青白银一万两!”
一个“赏”,一个“再赏”,加起来就是两万两了。
不管是喊话的女声,还是打赏人的身份,都足以在这牡丹园中引起一阵骚动,何况还是两万两那么大的手笔?
戏园子里静了一瞬,随后便是一片哗然。
不是都说新科状元不喜声色之娱,连宴饮都极少参与吗?今日怎么非但进了戏园子,更豪掷两万白银为一个旦角助阵?
莫非——
肯逛戏园子捧角儿的都是闲人,这会儿议论起新鲜事来,热情并不比刚才砸银子的时候弱。
郑娴儿可不管旁人议论什么。她只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窗口,看着那对拉拉扯扯的男女。
好嘛,难怪进京好几个月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写给她,原来果然早就在京城里攀上高枝了!
为了哄那个女子高兴,一出手就是两万两是吗?
“好哇!”郑娴儿冷笑了一声,随手将一直握着的茶碗扔了出去。
茶碗落进荷塘,激起了一朵不小的水花。
有一些眼尖的人已经顺着茶碗摔落的弧线找到了这个方向。
郑娴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缀锦阁主人郑桐君赏兴庆班骆小莹白银五万两!”
她的声音也是请亮明快那一挂的,却比清宁公主更添了几分爽快利落,闻之如银盘碎冰,有股说不清的干脆劲儿。
话音一落,满园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京城里有钱人多,一掷千金的败家子也不少,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有谁为了捧一个戏子,一次出手就赏五万两的。
尤其还是个从未听说过的,无名小卒。
缀锦阁是做什么的?没听说过啊!
一出手就是五万两,肯定不是做小买卖的,可……京城里有名的店铺,从未听说过有叫“缀锦阁”的啊!
非但听戏的人糊涂了,就连被五万两银子砸到头上的骆小莹也糊涂了。
做这一行的都知道,哪怕满城都是戏迷,真正肯花大钱的却只有那么几个,那是真正的衣食父母,要当佛爷供着的。
今天这一位,真没听说过啊!
一出手就是五万两,该不会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儿吧?
郑桐君?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会不会就是这个喊话的女子本人……
骆小莹忍不住顺着声音看过来,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
兴庆班的大胖子班主更是乐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
不管这个“缀锦阁”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总之有人给钱都是天大的好事,何况此人居然敢明着跟状元郎叫板——等等,跟状元郎叫板?
胖班主吓得“咕咚”一声坐倒了椅子,拍着屁股跳了起来:“快给我去查!查查这个姓郑的是什么来头!别银子拿不到白白得罪了状元郎,那时咱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底下的小伙计答应一声跑了出去,一瞬间又弹了回来:“班主,班主!过去了!”
“混账!谁过去了?!”胖班主险些又跌下去。
小伙计结结巴巴地道:“状、状元郎……状元郎过去了!”
“怎么回事?说清楚!”胖班主的脸色已经彻底白了。
小伙计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清楚:“状元郎亲自跑到赏五万两的那间包厢去了!小的只看见一个背影,杀气腾腾的……”
“完了!”胖班主两手一撒,像个烧熟了的热地瓜一样“吧唧”一下子瘫到了地上。
此时,郑娴儿刚刚回到桌前,“咕嘟咕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啪”地一声将茶碗摔到了地上:“再赏啊!怎么不赏了?要讨好一位金枝玉叶,两万两银子哪里够?!”
“娴儿!”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郑娴儿抬起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哟,状元郎来了?咱们是不是要跪下磕头啊?”
“娴儿,你在做什么?!”楼阙疾步走过来,嘴角抽搐着,一时竟看不出是喜是怒。
在他的手伸过来之前,郑娴儿绕着桌子走了两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隔着一张桌子,与他对峙。
楼阙很快就意识到对方是在躲他。
这不应该啊!
久别重逢,她不是应该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撞到他的怀里来吗?
也不对,她怀着孩子,不能跑、不能撞……
楼阙的目光从郑娴儿写满嘲讽的脸上移开,落到了她的肚子上。
大约五个月了吧,虽然她穿得很宽松,但一眼看去还是立刻就能发现腹部隆起,孕相已经很明显了。
楼阙的一腔狂喜和愤怒同时消了下去,眼中微酸,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娴儿,你在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郑娴儿抿嘴一笑,向窗口努了努嘴:“你看不见吗?我在捧那个戏子啊!”
楼阙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不由得又被她激起了几分怒气:“捧一个戏子,一出手就是五万两?你手里总共有多少钱?”
郑娴儿扶桌子站稳,漫不经心地道:“那是我的事,我愿意倾家荡产来捧他,与你何干?我又没花你的钱!”
“你捧他干什么?”楼阙气急。
郑娴儿掩口一笑,眉眼弯弯:“我捧他做什么,你猜不到么?”
楼阙看着她,缓缓摇头:“我猜不到。”
郑娴儿一抬腿坐在了桌子上,仍然笑着:“你以为只有男人会千金买笑?骆小莹生得好看,值得我为他一掷千金。你说对不对?”
楼阙咬牙,一字一顿:“他不好看。名字像个女人,长得也像个女人。”
郑娴儿笑出了声:“不对。你看的是他在戏台上的样子。他卸了妆就不像女人了。他很好看,比你更像个男人。”
“你见过?”楼阙追问。
郑娴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见过。”
楼阙咬了咬牙,脸色已经青了:“他好看,那我呢?你的意思是我不像个男人?”
“你,”郑娴儿微笑着站了起来,“我已经腻了。”
“腻了?谁许你腻了?!”楼阙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郑娴儿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手臂已经被楼阙死死地攥住了。
楼阙用力向后一拽,将郑娴儿按在了自己的胸前:“你怀着我的孩子,在外头砸钱捧别的男人,还敢当面说已经腻了我?谁给你的胆子?”
他话音未落,郑娴儿猛然抬起腿,熟门熟路地用膝盖撞向某处要命的所在。
这不是头一回了。
有过此类经验的楼阙敏捷地闪身避开,怒火再次腾腾地烧了起来:“混账,你来真的?”
郑娴儿被他推了出去,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身形。
楼阙一惊,心里忽然有些发慌:“娴儿!”
郑娴儿看着他,神色冷淡,像在看一个令她不快的陌生人。
“娴儿,我不是故意……”楼阙慌了。
“无妨,”郑娴儿发出一声轻笑,“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楼阙又急又怒,连连跺脚。
都明白?才怪!他什么都不明白,她怎么会明白!
郑娴儿绕了两步,仍然坚持隔着桌子说话:“我明白如今你是状元郎了,跟从前不一样了嘛!”
楼阙正要反驳,郑娴儿已敛了笑容,怒目圆瞪:“楼桐阶,你跟从前不一样,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这个人是不会变的!你以为你中了状元进了朝堂,我就由着你揉圆搓扁了?我这个人、我这条命就成了你的了?我就没有资格厌憎你了?我告诉你,你想错了!我这条命是我娘给的,我的胆子是胎里带来的,不是你赏给我的!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说是你的他才是你的,我说跟你没关系就跟你没关系!如果你以为你可以用他拴住我,那是你在做梦!我怀着你的孩子?抱歉,你大概弄错了,我怀的是我自己的孩子!”
“东家,您消消气……”程掌柜怯怯的,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
楼阙呆站了半晌,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娴儿,你误会我了。”
“是么?”郑娴儿报以冷笑。
楼阙想走过来,见郑娴儿依旧绕着桌子转圈,他只得站定:“刚才的话,是我情急之下说错了。娴儿,你从来不是‘我的’,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可你也该知道,我跟别人……也不一样!”
郑娴儿盯着他,看了许久:“从前,我确实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可是现在——我疑心我先前看错了!”
第104章 他们居然敢!
楼阙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郑娴儿不答,退后两步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楼阙心中一喜,正要上前,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是碎瓷片。细看上去应该是茶碗的碗底。
一丝灵光在楼阙的心中闪过,他忽然笑了:“你,在生气?”
郑娴儿不说话,眼睛只看着窗外。
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到对面的楼顶。
炉子上的水开了,小枝把先前喝剩的茶水倒掉,重新泡了一壶茶,然后笑眯眯地向程掌柜招了招手。
程掌柜如梦方醒,忙用眼神示意伙计们一起退出去,不在这儿碍事了。
包厢里静了下来。外面一浪接一浪的喧哗与这边全无干系。
楼阙走过去闩上了门,然后快步奔回来,却在郑娴儿的目光之中无措地站定了。
“娴儿,我想抱抱你。”他低了头,委屈巴巴的样子。
郑娴儿不知怎的就被他给气笑了。
楼阙见了这个笑容,立时大喜,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抱着她,拥着她,这颗心才算是定了。
郑娴儿仰起头,指尖描摹着楼阙唇角的弧度,若有所思似的:“这个人,我好像见过。是谁呀?”
“问你自己。”楼阙伸手戳一戳她的心窝。
郑娴儿立刻就按住了他的手。
楼阙顺势抓了一把,笑了:“果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儿子饿不着了。”
郑娴儿脸色一变,“啪”地把那只不老实的手拍到了一旁,咬牙:“你今天很讨打!”
“我又说错话了?”楼阙心里紧绷着,面上只作出委屈兮兮的样子来,装可怜。
郑娴儿避开他的目光,不说话。
楼阙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儿子?那——咱们生女儿?”
还是没有回应。
楼阙搔搔头皮:“你不喜欢我说‘粮草先行’?我只是随口说个笑话罢了,咱们的孩子,自然会请乳母的,不会让你自己喂……”
郑娴儿抬手,宽大的衣袖正好遮住了整张脸。
楼阙急了:“你不会是不喜欢我夸它吧?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啊!”
衣袖下面响起了闷闷的声音:“我很疼。”
“哪里疼?!”楼阙立时紧张起来。
郑娴儿甩手露出脸,坐了起来:“‘粮草’很疼!它总是发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第一次怀孕,什么也不懂,常常觉得害怕……”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楼阙初时有些想笑,后来又心酸起来。
但郑娴儿到这里就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还有呢?”楼阙忍不住追问。
郑娴儿摇摇头,笑了:“算了,都是我自找的,我不该找你诉苦。”
自己讨来的苦,那就不算苦。
她很快调整了过来,楼阙却愈发不安了:“你跟我,什么时候也分出彼此来了?”
郑娴儿往旁边让了让,神色已恢复了平静:“你是状元郎,我是市井小民,我倒想不分彼此,只怕你避之唯恐不及……”
她话未说完,楼阙已经扑过来,重新将她压倒在软榻上:“你看我,哪一点像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郑娴儿闭目不语。
楼阙捧着她的脸,替她撑开了眼睛:“你看着我!你拍着良心说一句,我哪一点像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我进京之前你就知道我是要来赶考的,你跟我之前就知道我迟早要赴春闱的!你从前怎么不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莫非你先前一直认为我考不中?”
郑娴儿没法子,只得推开他的手,自己睁开了眼睛:“以前,你也没跟人家金枝玉叶拉拉扯扯的啊!”
楼阙怔了半天,忽然失笑:“你是说刚才……清宁公主?所以,你是在吃醋?”
郑娴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看见楼阙的笑容,她觉得十分刺眼。
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就是在吃醋啊。这么明显的事,她才不信这个混蛋看不出来!
这一次她还真是冤枉楼阙了,他是真没往那个方向上想。
此时一经点醒,他才忽然想起,有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却不知道。
不知道,就难免想歪了。一旦想歪了,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不是那样的,”楼阙认真地解释,“你忘了我也姓楼?我跟皇家……永远不会有你以为的那种想法。你这飞醋吃得实在没来由!”
郑娴儿不信:“都姓楼怎么了?你的眼里,有过礼法规矩吗?”
楼阙解了困惑,心里十分轻松:“娴儿,我平生只做过一件有辱伦常的事,并且不打算再做第二件。”
“可是,有人很希望你做第二件。”郑娴儿平平淡淡地噎了他一句。
楼阙不解,皱眉暗忖。
郑娴儿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们一起出来的人不少吧?那位公主为什么单单以你的名义打赏?她跟你笑闹、跟你拉拉扯扯,为什么没有人劝止?难道那位公主对谁都这样?”
楼阙脸色微变,许久才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郑娴儿走到窗前,看着下面喧闹的人群:“状元郎,你行事不是一向很有分寸的吗?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而且是当着这满园子闲人的面——谁知道你是有心还是无意?”
楼阙发现自己是说不清了。
他只得跟着走到窗前,与郑娴儿并肩站着:“确实是无意。而且,我向你保证,不会造成不好的后果。”
“你确定?”郑娴儿侧过身子来看着他。
楼阙微笑,举手作发誓状:“我确实有些欠考虑,但你要相信,我不会给自己招惹那种麻烦。”
“这怎么是‘麻烦’呢?多好的事啊!”郑娴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