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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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登枝-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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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嬷嬷眼睛利,说这裴青年纪虽小可是说话做事沉稳干练,不像贫苦人家出来的孩子,只是大概是有什么苦衷,从不多言家里的事情。傅满仓向来心宽,看了这近一年的工夫,也看不出这小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索性就随他去了。
    这几日因天气异常炎热,陈三娘想了一下将一对半尺长的猪手冼净斩断后煮熟,又用竹篓装着放在院子角落里的那湾细如竹筷的山泉水里,这股泉水还是当年翻新院墙时工匠们发现的。傅满仓见是一股活水,就令沏了丈宽的水池养了几尾锦鲤,种了几株睡莲,好歹给屋子添处景致。
    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老天爷赏饭,陈三娘虽是大字不识的农妇,但于作菜煮羹一途甚有天赋。几样普通的莱蔬果肉,经她的手一处理就显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口感。她也从不懂什么菜谱菜系,就凭了一根尝得百味的舌头就敢尝试新菜。一把茄干要晾晒到什么时候,一坛酱料要发酵到什么程度,她只要略微品尝一下就行了。
    这道很多人不屑一顾的猪手就是这样,刨洗干净简单煮过后再放进不断流淌的山泉水里浸泡一晚后,猪手就会变得雪白细嫩,又拿了时鲜果子、白醋,糖,盐一起熬煮,待冷却后又泡在原汤里数个时辰。吃的时候现捞现切,就会觉得猪皮爽脆,肉却糯软不腻,间或还有果子的酸甜味,醒胃可口食之不厌。就着这道菜,五岁的珍哥可以吃下两碗饭。
    顾嬷嬷派人往青石板地上狠泼了几盆井水,这才把晚饭安排在了院子里。主子们一桌,仆从们一桌。主子们的饭菜除了精细一些外和大家的饭菜差不多,傅氏夫妻从不是在吃食穿戴上苛扣的人,所以一众仆从都很珍惜在傅家做工的机会。
    桌子上惯例有主子们爱吃的几样菜,除了泉水猪手之外,还有海带金菇拌粉皮、沙茶牛肉、腐皮虾包、白灼虾。想着太太这几日好似胃口不好,陈三娘还特地费了工夫烧了一道松子鱼。
    这道菜式是根据江苏名菜松鼠鱼加以改进而成,将草鱼斩去头部,鱼皮朝下用刀剞片成梭子形,加黄酒、盐、胡椒腌渍入味,再挂糊放入新鲜猪油里炸成型。最后再加入香菇、冬笋、青豆、藕丁、辣椒粒,火腿粒勾芡成汁水浇淋在鱼身上。
    因为出锅后鱼肉松散状如松子,外形美观酥脆甘香,味道微甜微酸,一端上桌子香气就直往脑袋中钻。珍哥的竹筷用得极好,即便是吃鱼也不要大人帮忙,一口饭一口肉吃得极是香甜。宋知春招呼大家坐下,为丈夫倒了一杯糯米酒后,也拈了一筷子的松子鱼放入口中。
    只是往日细嫩的鱼肉怎么一股子水腥味,宋知春皱眉压了压咽喉,还没等到她有其余的动作,心底里涌上来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连忙丢了筷子朝内室跑去。傅满仓手里的一杯酒让她的举动惊着全泼撒在了地上,忙跟着撵过去唤道:“怎么了,怎么了?”
    内室里,宋知春坐在雕花红木架子床沿上,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傅满仓见状心子都停了半拍,连忙坐在一旁帮她顺气,口里不住地安慰道:“兴许是这天气太热败了口味,我叫陈三娘重新弄几样爽口的来!”
    宋知春笑了一下,拉了他的手放在小腹上轻声叹道:“我们珍哥要当姐姐了!”傅满仓的眼睛一点点的睁大,末了猛地站起,头砰地一声撞在了床顶上,绣了八仙过海鱼连纹的碧青色帐幔子不住的摇晃。
    “这是真的?”傅满仓颤声问道。
    宋知春白了他一眼,“哪个敢拿这种事情玩笑?上个月就隐隐约约的有征兆了,我们成亲也有十来年了,一开始我还没有留意。是顾嬷嬷老成,说我有些不对头,特意陪我到回春堂请了坐堂大夫诊了脉,说是滑脉,已经有一个月了。我怕不准就没让顾嬷嬷说出去,昨日她又陪我去看了,大夫说现在应该要满两个月了,孩子稳健得很!”
    傅满仓让这天降的好消息激得红光满面,叉了腰在内室里转来转去。
    宋知春也由了他去,要知道刚刚知晓得这个消息时,也是整晚都睡不着,生怕是一场梦。好多次话头都到嘴边了想告诉丈夫又咽了回去,就是怕是空欢喜。她摸着尚平坦的肚子,高兴得只想落泪。
    顾嬷嬷侧头望了内室一眼也忍不住一阵欢喜,看到众人都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哈哈一笑道:“没事没事,太太不喜欢吃鱼,不当心呛着了。大家伙快点吃饭,吃完了收拾干净了好早点歇息!”
    安排完众人,又给珍哥挑了几筷子蚝油青菜,顾嬷嬷才坐下来慢慢吃饭。她心里却是不无感慨,来广州的这几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员。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样淳厚的老爷这样率直的太太,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唯一的遗憾就是跟前没有个儿子了。
    珍哥聪慧可爱,被老爷太太视若掌珠,可是女子长大了终就是要嫁人的,到时指不定要怎样伤心呢?每年的观音诞时顾嬷嬷都要在菩萨面前许愿,保佑珍哥易长成人,保佑太太早日生个儿子。是的,太太的肚子现在不过才两个月,但顾嬷嬷无比笃定这胎定是个胖乎乎的大小子。
    第二天一早上,大家都知道当家太太有身孕了。傅满仓大手一挥,每个人的月例银子都长半成,再多发两身新衣裳,城外每个寺庙尼庵都送上五十两香油钱,让那些和尚尼姑多为太太肚里的孩子念念经积积福。
    裴青是在后花园子的芭蕉树下找到的珍哥。吃完晚饭后,他一转眼就没见了珍哥,此时看到她背对着自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却有说不出的一种寂寥。想到自己昔日的往事,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楚油然而生。
    站在一丛人高的开满玫瑰红色花朵的垂丝海棠前,裴青口舌笨拙地轻声安慰道:“莫要伤心了,老爷太太即便有了另外的孩子,也还是疼你的,你不要钻牛角尖——”
    磕磕绊绊的话语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珍哥性子刚强又一向在家里独宠,可现在忽然来了个弟妹,这份疼宠要一多半给了那个孩子,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要围绕了他转,这份巨大的落差即便是当年的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这个刚刚五岁的女孩子。
    裴青从背后拿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涂了油彩的泥人,小心地递了过去。
    珍哥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接过了小泥人,那张小脸却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有半分伤心难过。裴青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事情,顺着小姑娘的另一只小手往下看去,就见她手里攥了一根小木棍,正在扒拉着地上几只小蚂蚁。
    珍哥眨了下水潾潾的杏仁大眼,看了一眼裴青,又看了一下蚂蚁,小心翼翼地说:“七符哥哥,你也要玩蚂蚁吗?我把点心撕碎了放成一条直线,结果这些蚂蚁就像卫所里的军士一样也排成了一条直行……”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裴青脸上现出一种难以言说又好似很难堪的表情。就像家里那头被踩了尾巴的老花猫一样,垫了脚尖恨恨地望过来一眼,紧抿了下巴昂着头转身就走了,那份怒气卷得地上掉落的花叶都打了个旋儿。
    眼看着中秋就要到了,宋知春坐在灯下写着各家的节礼。
    今年铺子里的生意不错,傅满仓又是个对家人极大方的人,临近节时给她划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做家用。她心里想着相熟的各家除了要置办些广州的干货鳖鱼外,也要带些时兴的物件。小心地摸了摸肚腹,宋知春安然一笑,拿起那份给青州老宅的节礼单子,仔细盘算了一下后,执了根浙江善琏的湖笔又细细地添了几行字。

25。第二十五章 节礼

  
    青州傅家老宅; 坐在首座上的傅老娘脸上笑得像盛开的一朵菊花。
    她是乡间农妇出身,大字不识一辈子没有出过城门; 可是现在青州城里谁不说她命好。大儿子中了举人,来年就准备进京春闱; 人人都说大儿子学问好,中个进士有如探囊取物。二儿子在广州做生意; 听说这生意做得越发好了; 送回来的节礼竟一年比一年丰厚。
    这次负责送节礼的是傅满仓铺子里一个得用的大伙计。
    见主家的人都在; 伙计奉上礼单后,从最末一个大箱子的角落里,取出了两个成年男子手掌宽的精致匣子; 特特放在老太太的跟前。又从怀里取出两把钥匙打开上面的小铜锁,掀开盖子后,一阵珠光宝气差点晃花人的眼睛。
    那檀木匣子里面都铺了大红的丝绒; 一个雕了瑞云满地纹饰的匣子里面放了满满一捧混圆莹润的珍珠,另一只雕了松鹤延年的匣子里却是黄豆般大小颗粒分明的红蓝两色宝石。
    那伙计恭敬地低了头,“我们太太说了,今年老天爷赏脸; 老爷赚了点银子; 想着青州老家老太太和大老爷大太太日子过得辛苦,特地挤吧些置换了点值钱的物件,叫小的送来老宅。看是老太太和大太太打些首饰穿戴; 还是大老爷进京打点一二; 都随您老的安排。”
    傅老娘喉咙里格隆格隆响了好几声; 连连吐了几口浊气,猛地站起来把那巴掌宽的两只扁平匣子一古脑儿揣进了怀里,连话也没顾上说一句,像风一样利落地急急往后院去了,那腿脚利落得根本看不出来是上了岁数的老妇。
    大老爷傅满庄面上就有些讪讪,忙招呼伙计下去吃酒用饭。片刻工夫,先前还热闹的大厅里,就只剩下大太太吕氏和身边的奶娘干瞪眼地坐着。奶娘知道吕氏的脾气,知道此时这自小带大的姑娘心里头只怕是要气炸了。心里暗暗叫苦,却只得伸手拉了拉吕氏小声劝道:“大太太,莫在这里生气,先回屋子里再说!”
    吕氏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内室,倒在褥子上扯了帕子就哭了起来。
    老宅的屋子格局建得浅,吕氏不敢哭出声只抽噎得浑身发抖。奶娘忙关了门,回头搂了人在怀里道:“我的好太太,明明知道老太太就是这样一副见钱眼开的德行,每回二老爷送节礼过来时,你还巴巴地呆在一边看,看了不说偏还自己怄气,要是让大老爷看见了,我看你怎么说?”
    吕氏一扭身坐起来怒道:“我堂堂秀才家的女儿,嫁进他们这一穷二白的傅家,给他们做牛做马十来年,又生了两儿一女,难不成我发顿脾气还要看他的脸色不成?”
    奶娘骇得连忙捂住吕氏的嘴,拍着大腿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也知道十来年了,这傅家眼看就要兴旺起来了。不说二老爷的生意越发红火,就是大老爷来年真的中了进士,你就是响当当的诰命夫人了。你娘家除了个后娘生的继弟老早就没人了,你靠的终究还是傅家!”
    吕氏抿了嘴强辩道:“都考了两回了,这回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那二老爷生意再红火,我又沾不了光?“语气虽然硬,但熟知她脾气的奶娘知道这股子气性已然消了不少。
    奶娘慈爱地为她理了头发,“前两回都是大老爷水土不服,一进京就病了,这肚子里有再好的学问也写不出来。这回老太太自个都发话了,让大老爷早早地就进京,你就擎等着当进士夫人吧!”
    吕氏脸上渐渐放了光,有些矜持地坐直身子笑道:“我在傅家辛劳这么多年,不就是还有这么一点想头吗?要不然我何不学了二弟妹跟着二老爷在外面逍遥自在,也用不着日日在那老太婆面前立规矩!你看她那德性,见着那些金的银的黄的白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立马就要收在自己的床底下才踏实。”
    奶娘一看她又钻了牛角尖,心里头想你刚才见了不也一样挪不动脚丫子了吗?一时不敢深劝,只得委婉地说:“这些年家里的大半开销都是二老爷负担的,连家里前几年陆续置办的百亩上等田产也是用了二老爷拿回来的银子,要是大老爷听见你这样说二老爷二太太的不是,可不好呢!”
    吕氏烦躁地说道:“等我们老爷中了进士做了官,全还了他就是,用得着你日日在我面前念叨他家的恩德吗?”
    奶娘心里想,这都十来年了那大老爷不是还没有中进士吗?现在你吃人家的穿人家的拿人家的,还说人家的不是,诋毁人家的老娘,是人都得不乐意。这自小奶大的姑娘,千好万好就是心眼只得针尖大小。想来一下,只得暗暗叹口气低声道:“二老爷每回送回来的东西都让老太太看得死紧,她也是怕你们年轻胡乱花用了,存在那里将来还不是大房的!要知道,到现在为止你那好弟妹身下都还没有儿子傍身呢!”
    这话就直直说到了吕氏生平最得意之处。
    自嫁进傅家第二年,吕氏先是一举得男得了大儿子念祖,元和七年和那宋氏前后脚生了女儿兰香,徽正元年又生了次子念宗。现在大儿子已经准备下场考秀才了,幼子也是虎头虎脑地招人疼得很。而那宋氏膝下还是只得一个女儿,即便是富贵些又如何,命不好没儿子就一切都是空谈。
    奶娘知道这话真正瘙到了吕氏的痒处,连忙说出了心里一直琢磨已久的事情,“我的好太太,你想过没有,那宋氏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现下年岁越发大了,以后可见是生不出儿子的了。二老爷又看重她,想是不会再纳妾的。那广州城那头那么大的一笔家私,日后会留给谁呢?”
    吕氏一愣,慢慢地寻思起来。是啊,二老爷没有子嗣,为了传承即便他自己再不愿意,傅老太太都会死活闹着让他寻个嗣子以供身后香火,而这血脉最亲近的就是自家的两个儿子了。
    吕氏心中一动,就听奶娘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那大儿子去年帮大老爷送信给二老爷,特地跑了一道广州城。回来跟我说那宅子那个气派啊,二太太头上戴的金身上穿的银,即便是咱们青州县太爷家里的夫人小姐都比不上。那个二老爷家的姑娘珍哥小小年纪不过是过个生辰,就戴了一副小指粗细的赤金八宝璎珞项圈,也不怕招贼惦记。“
    吕氏听得心头一阵火烫热络,“难怪往老宅这边都送了那么多的珍珠和宝石,想是他家真的发了大财了。如若我儿子做了他的嗣子,那这份家财不就是我自家的吗?”
    奶娘见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轻重缓急,欣慰地言道:“太太只要想好到底让哪个哥儿去做二老爷的嗣子,再等大老爷做了官,那时你要权有权要财有财。整个青州城里,即便老太太也没有你这份风光!”
    一席话说得吕氏心花怒放,不由憧憬起百年之后自己的画像被恭敬地奉在祠堂里,青州傅氏长房二房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子子孙孙。
    奶娘当然有自己的私心,从广州回来后大儿子说过,要是能在二老爷手底下当差就好了。二老爷为人豪气手底活泛,那广州宅子里的仆佣穿的是细布吃的是白米。听到这些时她不是没有心动,可一家子的身契都在吕氏手里捏着,这吕氏为人最是小气,要让她开口答应放自己一家去跟了二老爷,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为了给儿子寻个好前程,奶娘寻思了许久终于想到以二老爷过继嗣子为由,说服大太太送一个哥儿去广州。这儿子就是吕氏的命根子,送那么老远去身边得跟个信得过的人,而自己的儿子儿媳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吗?
    坐在硬木扶手椅上的吕氏想到那触手可得的富贵,心底忍不住就有些异样。
    到底送哪个儿子去广州呢?大儿子十三岁了,眼看着就可以下场了,学堂里的夫子说这孩子聪慧自得,怕是要成为青州城年纪最小的秀才公了。把这样才华出众的儿子送去当嗣子,即便是有泼天的富贵等着,吕氏心里也舍不得。
    小儿子今年也有四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一看见他心都要化融了,就是老太太那般难相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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