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京城人的日子注定不太平,先是在太和门外一气砍了十几颗涉嫌春闱舞弊之人的脑袋。然后东南各州府洪涝,不知有多少河道主官被押解进京。
近前有宣平侯的儿子跟秦王殿下的小舅子白寄容为争个妓子大打出手。还还没消停两天,宣平侯当年殒命山涧的大公子竟然未死,竟然心心念念地重新找上门来了!
看热闹的人正在揣度这位找上门来的侯府大公子是真是假之时,就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位叫卫慈云的京卫司小旗,根本就不是宣平侯府大公子,只是贪恋富贵上赶着前来冒认的。且这人真正的身世尤为不堪,是其母与他人私通所生。
明眼人一看这就是典型的侯门恩怨,都不愿意掺和进去。因为这卫慈云的身份先不论真假,几番流言过后其名声肯定已经臭不可闻。再加上朝中那几位自诩持身甚正的御吏大人们的推波助澜之下,京卫司若是不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就对不起天下人一般。
似乎嫌夏天的这番热闹不够,大理寺今日一大早忽地又接到一妇人的状纸,口口声声状告宣平侯赵江源居心叵测想谋夺他人子嗣。
大理寺正是大理寺下直接受理案件的官员,立马知道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谁都知道前不久大理寺卿白令原已经和宣平侯成了儿女亲家,就好意提前知会了一声。谁知白令原一甩袖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淡然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小儿不过纳一妾室进门服侍而已,即非正式娶妻又何谈儿女亲家?”
大理寺正一脸懵圈,这位上官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竟敢冒大不韪为儿子纳侯门贵女为妾,这也太过骇听闻了吧?
不过想到宣平侯的儿子把白家公子打得半身不遂,一个大好青年就此断送,这口气当父亲的如何咽得下?既然如此,那宣平侯怎又舍得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好好的妻不当要去当妾?豪门贵胄之事果然难以理解!
当事人一个是京卫司小旗卫慈云之母兰氏,一个是时任四夷馆少卿的宣平侯。所以大理寺开堂这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无数人看热闹。有些知晓底细的就趁机悄悄打量兰氏,看她到底是不是被狠心丈夫休弃出门的裴明兰。
宣平侯赵江源直到被传唤进大堂前,才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是傻子,略略一想就知晓这些事毕定是秋氏母子在背后动的手脚。只他们才有这个动机有这个胆子弄出这么多的事端,不外乎是怕裴氏死而复活以原配身份重入家门,不外乎是怕自己改变主意另外请封世子!虽然自己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这件事怎么牵涉到他人身上去了?
尽管心怀疑惑,赵江源还是依时来到堂前,因为他也想知道这个兰氏到底是不是他的结发妻裴明兰。
堂前百无聊赖地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青人,正是引起今日偌大风波的卫慈云,他正抄着手好奇地左看右看。左侧方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头颅微微低着看不清真面目。赵江源正想细看时,一眼就望到大马金刀坐在侧席上旁听的裴青。
眉目英挺的青年穿了一身夏季的锁扣软甲,正微侧着头听身旁的人说话。坐在那里就如同上好玉石一样莹莹发光,让任何进来的人都不敢忽略和轻视。
大理寺正一脸的不好意思,连连拱手歉意,“按说这种事不好惊动裴指挥使,只是涉案之人是京卫司的小旗,为求公允只得劳大人动步。只是尽管放心,这其间定是有什么误会,某定会给卫小旗一个交待还他清白,省得那班御史象苍蝇一样整天乱嗡嗡!”
裴青便笑得极为和煦,“寺正大人说客气话了,事涉我麾下士卒的清白,那是何等要紧的事情。我不能让这些兄弟流血流汗还流泪,所以您即便不唤裴某也还是要来的。只是等会大人抓到了造谣生事的真正元凶,还是要秉公处理地好!”
大理寺正心底募地一惊,这谣言满天飞还抓得到始作俑者?但看到对方笃定自信的眼神,想到这位大人悄无声息地进京后干的几件大事,他就有些可怜地望了一眼万事不知的宣平侯。心想,人家只怕是有备而来,你惹谁不好偏惹到京卫司裴指挥使,这不是找抽呢!
原告被告都到齐了,卫慈云抽了一下鼻子斜眼望了一下宣平侯,心想就这么个面色苍白神情张惶之人,也配我眼巴巴地上赶着去冒认他为生父?
正准备说话就让人一巴掌拍在一边,兰氏上前一步昂首朗声道:“民妇的丈夫元和七年殁于宁远关,消息传回时引起胎动当晚生下一遗腹子,就是站在此处的卫慈云。民妇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送他上学读书送他投军从戎,就是希望他能承继他父亲遗愿保家卫国!”
兰氏抬起来,一张轮廓清秀的脸上竟然是刀伤纵横,“孩儿幼小无依公婆老迈不堪,那时不时有人劝民妇另谋出路。为明心志,民妇在丈夫的坟前用剪刀自伤面目毁容,立誓终身不另嫁。所居之处街邻尽皆知晓此事,直隶府府尹听闻此事后还专门为民妇颁下财帛称赞民妇节烈,叮嘱民妇好生带大孩子!”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因为先前有传言说得格外不堪,说卫慈云是其母与人私通才生下的孽种。此时细看,兰氏脸上的疤痕条条都深可见指颜色泛乌分明是陈年旧伤。这样有气性的女子竟被人攀污,难怪气得不行敢当堂自陈。于是,众人看向宣平侯的目光就有些不屑了。
兰氏一开口,赵江源就知道这身形略有相似的妇人不是裴明兰。
裴氏家境自小优渥,嫁进宣平侯府后就执掌中馈。在人前的声音从来都是明快欢愉的,即便在奴仆面前也是极爽利的谈吐。若非后来遇到侯府老夫人暗地里撑腰的秋氏,她只怕是京中人人艳羡的贵妇。但是眼前妇人的声线却是谨慎端正的,相较之下两者截然不同。
赵江源心里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懊恼,他有爵位和四品官阶在身见官可以不跪,所以只是好声好气地拱手道:“想来这只是一场误会,我愿好生向这位卫夫人道歉,并奉上千两白银以表歉意!”
兰氏蓦地转身,朝他上下打量几眼后狠狠“呸”了一口唾沫,冷笑道:“敢情在这位老爷的眼里,我们母子比命都金贵的名声就只值一千两。哼,所幸这个孩子还有几分运道,竟然因缘际会地抓着了造谣生事之徒。只盼堂前各位大人能从这些宵小之辈的嘴里,问出谁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堂下看热闹的帮闲和地痞唯恐天下不乱,口哨声巴掌声顿时大作。
311。第三一一章 秋氏
衙差们推推搡搡地将两个油头粉面穿着绸衫的年轻人揎上大堂; 赵江源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依稀记得在家中见过这两个人,好似是儿子赵央的好友。因为他们态度过于谄媚,他还告诫过赵央少与这些商贾之子往来。
那两个年轻人早就骇破了胆子; 不等杖笞加身就主动招了。他们一个家里开了饭庄,一个家里开了绸缎庄; 都是家境殷实的富户。因为同在书院里读书; 平日里最喜与宣平侯世子这样有身份的世家子弟结交来往。赵央也喜欢被人捧着供着; 所以几人在一起时尽是称兄道弟。
前些日子赵央许给他们一人五百两; 说有个无赖之人讹上赵家; 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谋夺他的世子之位。这两人本是平民出身,阿谀奉承赵央都来不及,听得这话后就自以为窥得了豪门内宅的陈年密事; 立刻义愤填膺主动要求帮忙。三人合计一番后; 回到家中就把奴才召集过来如此这般一阵吩咐。
饭庄和绸缎庄本就是人来人往消息聚集之地; 赵央自身还是有几分头脑; 选择这两人也是事先想好的。于是; 京卫司小旗卫慈云贪慕富贵冒认生父一事,经过有心人的口耳相传添油加醋之后就变得越发有鼻子有眼。
看热闹的人听到这时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冒认生父; 分明是宣平侯如今的儿子赵央怕前头原配所出的嫡子上门来认父; 才抢先布置下种种手段,意图先坏了人家的名声。做到这步还不够; 还言之凿凿说人家的亲娘品行不端。却没想到踢到铁板认错了人; 京卫司小旗卫慈云根本不是宣平侯的大儿子; 人家母亲真实的身份竟是当年战死宁远关将士的遗孀。
二十多年前的当年那场惨烈战事因为太过遥远只怕没有几个记得了,但是宁远关英烈的棺椁在城外停留时,铺天盖日的白幡和纸钱,连皇帝都带了朝堂重臣前去祭拜上香,场中有些上了点年岁的人还是晓得的。再一细看兰氏的形容举止,心里都先信了七分。
此时就有人心里暗自嘀咕,既然京卫司小旗卫慈云不是宣平侯府的大公子,那么真正的那位世子爷又在哪里?
赵江源脸上又疼又辣,先时他只是猜测赵央因为心怀不满做了一两件小事出出气,即便事涉其中也无伤大雅,没想到转眼就被揭穿他在其中所做的种种手脚。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是老字号日昇昌银庄所出,在庄里是有存根的,拿过去一问就知道始末。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就是大罗金仙来也翻不了案了。
他头眼发花勉强定定神后道:“即是犬子的过错,可容赵某回府把他问清了再来回话?”
大理寺正就满面同情地望过来一眼,这赵央才将白家公子打得半身不遂,眼下又好死不死地招惹了京卫司的人。要知道京卫司是拱卫京城安全的重要喉舌,隶属十二司之一。这十二司向来同气连枝,你惹了京卫司就如同惹了个巨大的马蜂窝,这真是坑爹的好儿子啊!
他想了一下才双手一摆无能为力道:“此事既然涉及京卫司将士被人构陷,朝中又有数名御史风闻上奏弹劾,那么就不是一家一户的小事了。此事非同小可,裴指挥使作为京卫司的主官已经俱表送往宫中了。您若是有门路不妨快些进宫想想法子,如若不然……”
赵江源猛地抬起头,就见那个孩子和卫慈云一左一右地扶起兰氏,三人穿过人群慢慢地走远了。不管认识与不认识的人,在他们经过的时候都恭敬地让开了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些张惶,忽然无比清楚地认知到,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挽回不了了。
城西,宣平侯府。
两个穿着俏丽的丫头正在打扇,凉风从扇下徐徐传来,花厅当中秋氏母子却是如坐针毡,不时起身焦急地张望着消息。
秋氏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本来都安排得好好的,几方使力之下先把那叫卫慈云的名声搞臭再说。即便彼时他拿出自己是宣平侯府大公子的确切证据,又有谁会认真相信?这招釜底抽薪看似简单粗暴,却是最直接了当的手法。因为,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
当年她委委屈屈地成了表哥见不得人的外室,一日复一日地小心谨慎曲意逢迎,终于把宣平侯赵江源的一颗心牢牢地拢在手心。但是看着膝下的一对活泼可爱的儿女,只有男人的宠爱又怎么够?所以就是这般破釜沉舟,在被纳为平妻的婚宴上拼着性命不要让侯府嫡公子百口莫辩。赵江源匆匆赶来,当场就下重手将那孩子打得半死。
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料,裴氏那个蠢女人为了儿子,竟然争一时之气自请下堂。心高气傲的赵江源是个顺毛摸的人哪里会服这个软,两人话赶话就立刻写了休书,还令仆从将裴氏母子立刻赶出赵家。既然走都走了,这么多年过去又回来做什么?
所以,就莫怪我再次心狠手辣!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流言越来越难听,几个御史已经联名弹劾卫慈云人品有瑕修身不正。眼看事情一步步接近成功,却有妇人到大理寺喊冤,一纸诉状状告宣平侯毁人清誉夺人子嗣。秋氏想起赵江源接过衙差的传票时,眼里那份震惊和愤怒,心里就不免有些心虚。
赵央挨挨擦擦地挤过来,有些底气不足地道:“就算父亲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又怎么样,京城这么大人这么多,他们查得出是我安排得吗?再说那卫慈云母子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他们好意思顶着粪水进门来,娘你就挺直腰杆让那裴氏在你面前立妾室的规矩,如今你才是正经的侯夫人!”
赵雪手里抓着湘妃泥金细纱团扇,用力地搧了几下后焦急道:“不知爹爹怎么去这么久,哥哥你再多派几个奴才出去打听消息。这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大理寺那边有什么进展?”
赵央被她一催也觉得外面耽搁太久了,忙开口准备唤人,就见外头连滚带爬奔进来一人,正是先前派出去的小厮。不由大喜问道:“怎么样了,那对母子是不是苦日子过不下去了想上门打秋风的,我爹到底认下他们没有?”
小厮一脸的沮丧,“世子爷,只怕大事不好了……”
赵央一愣正待说话,就听屋外传来一道令人胆颤的声音道:“我倒不知道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个正经的世子爷?连朝廷的批文都没有,你这样让下人称呼你不怕折了阳寿吗?还有京卫司那对母子果然是你派人构陷的,你倒是生了一对好胆子!”
花厅外大步进来的赵江源脸上的神情不可形容,他倒没有多动怒,只是有一种失望至极之后的颓废。
秋氏虽是内宅妇人却是心思机敏,见状立时情知事败。忙端了一副委屈的模样含泪道:“都是这孩子心疼我这个当娘的,道听途说就当了真,几次三番地要为我出当年的气。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始末,你有什么火冲我来就行了,千万不要吓着孩子!”
往日里只要秋氏一摆出这副样子,赵江源立刻会心疼不已,再有天大的事情也要抛在一边。此时他却像不认识一般,抬头细细打量眼前容颜依旧娇媚的妇人。良久之后才喃喃道:“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纵得你大了心肠。你这般的手段心性蜗居在我的后宅里实在是委屈了,应该送到皇宫大内去历练,少不得一个贵妃之位是稳稳的!”
秋氏的泪珠子顿时挂在脸上,这话里头是什么意思?
赵江源全然不在意她的反应,抬头向赵央招了招手道:“你小时候我一直督促你努力读书,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朝堂爵位传承一向严苛,你的身份上有瑕疵我怕日后不好为你请封,所以才让你时时上进。心想即便没有爵位,你若是能考中进士得授一官半职,你跟你母亲也算日后有靠!”
赵央一脸的懵懂,一副没有十分明白的样子。
赵江源疲惫地叹气,“怪我没有将此事给你掰开揉碎了仔细说,还数次主动上表为你请封,才让你以为这侯府世子之位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也让你得意忘形干下泼天错事。京卫司的小旗不算什么,可是他后面站着的是朝廷的颜面法度。好孩子,这回爹也救不了你了!”
赵央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终于明白所有的事情都败露了。一时骇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爹,你老人家得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干,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对,都是娘吩咐我去干的,娘说不能让裴氏和那个人回来夺走我们的一切,我这才找了两个人安排……”
秋氏狠狠一巴掌搧在儿子脸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抬头却见屋子里的人都盯着她,忙把手缩回来讪讪道:“天气热起来了,这孩子发癔症呢。我何时吩咐过这样的话,裴姐姐和哥儿回来了我比谁都高兴,因为我知道侯爷你一直觉得愧对那对母子!”
赵江源怔怔然地看着女人,依旧娇小柔弱依旧含羞带怯,那脸上的笑容却那么虚假牵强。十几年前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蒙了眼睛,看不清这一切,致使夫妻反目父子殊途?他自认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