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条官道挤得错不开身子。
宋知春见天色尚早,一行人连日赶路都辛苦得很,加上自家行李众多行事多有不便,干脆让陈溪找了家驿站让大伙休息一晚。莲雾小孩心性,在船上憋闷久了老早想出去松乏,就撺掇着众人到云门山广福寺里去烧一柱平安香。
陈溪做为大管事要照看行李根本就走不开,宋知春对于神佛一事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于顾。恰好顾嬷嬷提出也想出去看看,于是傅百善就带了两个丫头跟着她并一个赶车的把式就出发了。
民间相信观音是在农历九月十九得道,传说她在人间成就一切事业之後,是在这一日脱凡胎,经东海普陀洛迦山,转向中原开始其普渡众生之生。因此,又以此日称为“观音挂璎珞日。”
广福寺座落在云门山南麓,寺座西面东,东临钟鼓二山,西座八仙之台,南有观音之洞,北据劈山之峰,古来即是四方信众朝拜之地。
傅百善一行步入寺中时,香烟缭绕梵音吟唱。众法师刚刚诵完《地藏经》,正在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顾嬷嬷肃了面目双手合什,跪在一个蒲团上跟着诵读,“……惟愿十方善信,同得无上法益,转辗相告护持正法,增隆海会,种无上菩提于深海,断重霾迷雾于一夕……”
隔着重重香雾,一个女子动了动跪得酸痛的双腿,抬头就看见殿角的傅百善正闭着眼睛诵经,面容恬静秀美,就如堂上供奉的菩萨一样安详俯看众生。
女子想起往日那些羞辱与不堪,忽然间一个念头就浮现在心头,象毒蛇一样噬虐着阴暗的心肠。女子面目渐渐扭曲狰狞,趁了众人诵读之时,却退着出了大殿。斑驳的阳光射在她鬓髻上斜插的一只累丝金点翠嵌宝衔珠雁钗上,映出刀剑一般的寒光。
殿门外高大的广玉兰树下,几个身形精壮干练的仆从正在默立待命。带着幂蓠的女子抚了抚腕上碧色莹莹的缅甸翡翠玉镯,嫣红的嘴唇微张,“出门时,我义父是不是吩咐过你们,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听我的?”
为首的仆从躬身行礼,一股军旅之人才有的彪悍之气油然而生,“出来时主子吩咐过,但凡是小姐的话我等一概遵循。”
女子得意地扬眉一笑,红唇一张露出点点贝齿,“那好,这大殿里头有个穿茜草碧衣裳,系米白细罗裙的丫头是我的仇人,你们去杀了她,她身边老的少的一个都不许留!”
那为首之人名为仆佣实是护卫,闻言有些迟疑,“……今日可是观音诞……”
女子猛地一转身,尖利的发梢差点甩在那人的脸上,细廋的双手几乎痉挛成爪,白色幂蓠下秀气的脸颊近若疯癫,嘶哑低喊道:“你不愿意去,那我就回去跟义父说,让他重新派个愿意听话的来!”
护卫一惊,心知依这女人的手段必定是说到做到,只得敛下脸上神情单膝跪下求饶,女子脸上便浮出些许自得。片刻之后,就见护卫带了另外两人出了殿门,几个呼吸间就隐入了如潮水般涌动的香客之中。
105。第一零五章 遇袭
捐了两百两的香油钱; 又用了广福寺有名的素斋之后,天边的日头已然偏西了。傅百善扶着顾嬷嬷沿着青石铺就的梯坎慢慢地往下走; 一路白雾缭绕景致安然如画,顾嬷嬷舒展了眉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这段时日我老睡不好,一挨着枕头就做噩梦。今天在菩萨面前好好磕了头; 菩萨应该会保佑我睡个安稳觉了!”
傅百善闻言有些愧疚; 家里这段时日事情太多; 又忙着举家搬迁,竟然无意当中疏忽了顾嬷嬷的身子。近一两年来嬷嬷老得太快了,似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头发就全然白了; 额头上也渐渐挂满了细细的纹路。在船上时虽然也时常和大家说笑,但是更多的时候是面色倦怠精神不济。
细语攀谈间几人乘坐的马车绕过一道弯路,密密的苍色树林里枝干张牙舞爪; 静寂中两道寒光悄无声息地斜剌着刺过来。
车把式只来得及闷哼了一声,就捂着脖颈像血葫芦一样摔倒在草丛当中。车中的傅百善听到异响之后,反应极快地一手扶住顾嬷嬷,一手急抽出坐垫下的精钢弓~弩; 将将挡住了另一道摄人寒光; 金铁相击处立刻激起了几点刺目的火花。
车外之人警醒得很,见一击不中,立马脚尖踏在车辕上; 眨眼间身形就退在了三尺开外。
傅百善眼露厉色; 抢先一步半跪在车门前; “嗖”地一声将弩~箭射向远处的黑影。那偷袭之人没想到车中仅有的几个老弱妇孺,突然遇袭后竟然镇静若此,抵挡之余尚还有还手之力,出乎意料间应对时就免不了有些首尾难顾。
黑影抽刀将第一只疾驰而来的箭矢击断之后,就见穿茜草碧色衣裙的女子已经飞快跃下马车,第二只闪着寒光的箭矢已经接踵而至。即将落土的夕阳日光穿过林间的缝隙,恰恰映在一双毫不出奇的平常眉眼上。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瞳孔猛然放大,身形立刻急扭,却已是来不及了。
“噗!噗!”
精钢铸就的弩~箭刺入肉体时发出令人磕碜的声音,那人也是个狠人,左手紧捂住伤口,右手却将利刃狠狠掷向马车。马儿一惊,调转方向嘶鸣着冲向陡峭山崖。正在紧急关口,大丫头荔枝咬牙跌撞爬出,探出大半个身子试图拉住失控的马匹。却不料车轮正巧碰住路边一块大石,马车一个颠簸就将荔枝甩了出去。
傅百善没想到这人要害上受了这般严重的箭伤,还有余力使出这招围魏救赵的手段。一顿足,立刻返身奔袭而至,用脚尖将荔枝急滚的身形稍事稳住之后,又立刻向前狂奔。如果此刻有人正巧在高处停留,就看得到女子与马匹的速度几乎一致,前进的方向几乎平行。
而在两者不远的前方,是云门山脉绵延起伏的重重沟壑。
就在这迫在眉睫的工夫,傅百善忽然拔起身形,双脚狠狠踹在一棵臂膊粗细的笔直树干上。那树干虽然高直,却是一棵枯树。受不住这番强劲力道应声倒下,顺势倒向右侧方,狂奔的马匹“欷律律”地慢了下来。
傅百善轻吁了一口气,顾不得手脚上被树枝刮蹭到的皴裂伤痛,正待提步上前查看时,身旁一棵高大茂密的杨树上忽然又急射下几只柳叶飞镖。刚刚缓和下来的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后昂头扬蹄带动马车猛地跌入一旁的壕沟当中。
“不——”
傅百善眉眼几欲撑裂,顾不得看那不知何时埋伏在树上的歹人一眼,手中弩~箭信手一扬,就跳下壕沟急急寻人。树上的黑影不想这女子的准头竟然如此精确,惊叫一声倒栽葱一样滚落下来。
正哀哀挣扎间,就被从后面赶上来的荔枝一脚重重踩在胸口处。双手一使巧力,尺长的弩~箭立刻没入那人的胸口,歹人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毙了命。荔枝仗着蛮劲干了这件大事,见歹人断了气才后怕地跪伏在地上。
壕沟是山上水流冲刷而成,因为是秋季少雨溪水早已干涸了,并没有多深,拢共不过一两丈余高。傅百善就着半落的夕阳余晖细细一看,心里却是蓦地一沉。那沟底竟然满布着尖利嶙峋的石块,马车已然散了架子变了形状,最最紧要的是车子里面没有一丝声响。
傅百善连滚带爬地挨近马车,几乎是屏着呼吸颤抖着双手,撩开了那张沾满尘土的破败车帘子。半道日光斜过来,就见暗黑的车厢里莲雾蜷缩着卡在坐垫缝隙里,顾嬷嬷则歪着身子靠在侧壁上。
仿佛听见了动静,耷拉着脑袋的顾嬷嬷从蓬乱的散发里睁开眼睛,还微微扯了嘴角笑了一下,哑着声音低低说道:“快点救治这丫头吧,她刚才为了护我,怕是伤得不轻!”
将昏迷的莲雾小心翻转过来后,傅百善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截生得像把尖利匕首的木枝正正插在她的下腹部,殷红的鲜血已然濡湿了她的下身。傅百善眼里一热,泪水几乎立时要滑落下来,可是此时不是伤情的时候,这般状况已容不得她再耽误了。
与荔枝合力将莲雾抱起放在稍微平坦的地上,又小心安置好顾嬷嬷后,傅百善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砸向已然变形的坐椅。已经没一处好皮儿的手从压得扁扁的暗格深处,艰难地取出一管用油纸密封的信号烟火,扯开引信后向空中重重一抛。
那是吃了一次大亏后,傅家人商议的在野外以防万一时的应对手段,没想到第一次就用在这般惨烈的场合。
烟火在空中飞速地升腾,相继炸出了两团绚丽的火花。正在驿站里休息的宋知春只觉脸上有光线一晃,心头一紧猛然冲到窗边,烟花在她的脸上映出道道阴影。她双手紧扣窗沿垂头厉喝:“陈溪——,叫人来,带马来!”
一盆盆的血水从屋子里被端了出来,被快马从青州城请来的老大夫顾不得男女大防,亲手剪碎了莲雾的衣衫。年轻女子的腹部一片狼藉,血肉模糊的伤口呈梭子形。木条子和碎木刺被取出来后,才看得到莲雾的伤处竟有半拃深。
老大夫连连摇头,悄声对等在外间的傅氏母女说道:“伤口过于深了,这孩子即便现在把命保住,将来其胞宫也不成形了,势必要影响以后的生育,怕是一辈子都难以再孕育亲生儿女了!”
宋知春一阵愕然,“大夫,这丫头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嫁人呢!您再给仔细瞧瞧,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治。要什么名贵药材您尽管说,但凡有用的不管多远我都能弄来,银钱都是小事!”
老大夫已经知道受伤的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微的丫头,却见这家的主人心存仁义面上的忧急毫不做假,医者慈悲心里就存了三分好感。仔细沉吟后抚了花白的胡须道:“我尽力施为,再看这小姑娘的造化如何了!”
小小的房间里挤不下这么多人,傅百善只得退了出来。刚打开房门,就见墙角蹲着一个男人,正是和莲雾才定下亲事不久的陈溪。他惶惶然地站起来,嗫嚅问道:“姑娘,莲雾……,她还成吗?”
傅百善定定地望着他,身体一阵懈乏无力,眼泪也扑簌着滑下沾染了污渍的净白面颊,全然没了先前对敌时的狠绝,这时的她看起来才真正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溪狗哥,我没有护住她,都是我的错!”
陈溪面色惨白,身子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勉强抑了悲意哑声道:“那歹人的尸首我拖回来了,看不出是个什么来路。但是他穿的是一双军靴,应该是个当兵的,只是这回不知是哪路来的神仙?”
傅百善迅速揩去泪水,定了定神嘶声道:“既然是军靴,那就一定查得出来路。从靴子用的布料针线可以看出产自哪里,从缝合的手法可以看出是哪边的商家承接的活计。还有我在马车上找到的几只飞镖,制作精良不是市面上的普通货色,应该也能找到是哪里的铁匠师傅打造的东西。趁着镖局里的师傅还没走,帮着传扬出去,就说咱们傅家许下千两花红,我就不信没人认得这伙人到底是谁?”
虽然不知道是谁人行凶,可是对于何人指使行凶,傅百善心里影影绰绰地有了个混沌的想法。但是听说那人不是已经葬身火海吗?不,不对,以自己对那女人的浅显了解,那可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死去?
加上这次,傅百善在云门山已经接连受到两次狠厉的偷袭了,要是说一次是巧合,两次再是巧合那就是自欺欺人了。她想到第一次导致傅家小五至今缠绵病榻的元凶就是海盗徐直。而据七符哥分析,这个徐直与傅氏一家隔山隔水,一向无远仇无近怨,背后应该另有其人。
蓦地想起昨日在灵山卫码头上看到的那个带了幂蓠的女人身影,有些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那只涂了乌红蔻丹的手指,慢慢掀起白色的幂蓠,露出了一段小巧的下巴,殷红似血的红唇轻轻一弯,仿佛隐含了无数讥诮和胸有成竹的得意。
傅百善紧紧攥住手掌心,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慢慢吐出几个字。
“徐玉芝——”
106。第一零六章 伤逝
晚上; 一弧残月挂在天上。
傅百善合衣半卧在窗边的矮榻上; 桌上是半盏吃剩的冷茶。虽然多给了银钱; 驿站见这家有伤者也尽量拿了最好的东西出来,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家里,处处都寒酸得紧。
陈溪和镖局的师傅们已经押着行李,带了伤势较轻的荔枝并仆佣先行去青州城的宅子收拾去了。驿站外围,数个家里惯用的护院来回地巡逻; 宋知春母女俩带着几个仆妇在屋里看顾伤者。
心里忽然一个激灵,傅百善从半梦半醒之中忽然清醒过来。她坐起身子探头看向床上; 莲雾的胸口细微地起伏着,虽然面色苍白还处在昏睡中,可毕竟还活着。老大夫说过; 幸好她人还年轻底子厚实; 只要挺过前两晚; 人应该就没大碍了。
门外突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丫头乌梅探了身子进来,惶急地禀告道:“姑娘; 太太叫你过去一下; 好似顾嬷嬷身子有些不好!”
傅百善一惊; 猛地站起身子就想往外走,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乌梅机灵地紧跑了几步过来搀扶住她,“姑娘尽管去; 莲雾姐姐这里有我看着!”小丫头才十一岁; 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 乌黑的眸子满是认真的承诺。傅百善闻言一笑,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按,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乌梅捧了脸兴奋不已,刚才姑娘嘴里虽没有说一个字,可是拍了她的肩膀,这便是对她莫大的鼓励。姑娘对莲雾姐姐这般的情深义重,受伤了还亲自守在一边看护,不就是因为莲雾姐姐自小服侍她的情分在吗!
总有一天,她也要成为傅家数一数二的丫头,让姑娘倚为臂膀片刻离不得,小丫头乌梅在心里暗暗发誓。
傅百善进屋时,一眼就瞧见驿站简陋的松木高架床上,顾嬷嬷半闭着眼睛斜靠在棉被上。花白的头发半挽着,面色已然蜡黄如金纸,眉眼也失了往日的神彩。
宋知春迎了过来低声道:“大夫已经来过了,说是伤了头颅。先时还不显,等淤血在头部越积越多人就不行了。大夫也说最怕这种内伤,加上岁数大了些,方子都没开就走了!娘没法子,只得让你过来陪她说说话,全当了了她的心愿。你千万莫哭出来徒惹她伤心,我就在外面守着。”
傅百善心中立时大恸。
年长的顾嬷嬷之于她来说就像另一个母亲,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在竹绷子上绣上第一朵歪扭的小花。在不能按时完成娘亲规定的课业受罚时,帮她悄做隐瞒。还在袖子里揣了热气腾腾的点心过来给她吃,自己的手臂却被烫起了一溜水泡。
宋知春爱孩子,可她是位标准的严母,绝不会纵容孩子任何一点不合理的要求。所有关于母亲的溺爱、宠爱、纵容这些字眼,傅百善都是从顾嬷嬷身上感受到的。
听到声音,顾嬷嬷勉力转过头抓住了小姑娘的双手,“莲雾到底伤得怎么样了,她们都不跟我说实话!”
傅百善将她瘦弱的双手捧在面前,迭声道:“她好着呢,只是伤在肚子上,又让看病的男大夫瞧见了,她不好意思出来见人。我出来时她睡着了,等她身子好些了,我就押她来见你!”
顾嬷嬷闻言松了一口气,“这丫头一贯掐尖要强,伤在肚子上又不是伤在脸面上,这么在意做什么?不过陈溪倒是个实心眼的,应该不会嫌弃她的!”傅百善正待答话,就见她精神涣散萎蘼,心头一惊喉咙压抑下就说不出话来。
却听顾嬷嬷靠在枕上轻轻一笑道:“看到他们,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的事。那时我心高气傲,仗着是寿宁侯府老夫人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