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嘻嘻笑着,拉住那老宫人的手,伏在她肩头笑道:“还是妹史嬷嬷对我好。”
妹史瞄了一眼贵妃,得意道:“那是自然!”
怀玉落了座,两个伶俐可爱的宫女沏了茶送过来。怀玉接过茶杯,笑问了一声:“新来的?多大了?”
两个小宫女飞红了脸,答不出话来,俱垂下头掩嘴而笑。贵妃作势又要去拧他的肉,妹史慌忙拦住,又撑不住笑道:“娘娘还不知道他?成日里吊儿郎当的,何时有过正形?”
青叶在青柳胡同吃吃睡睡,无所事事,云娘怕她睡多了要头疼,对身子也不好,便劝着她出去转一转。青叶果真依言随了她到胡同外头转了一转。
小巷名为青柳胡同,胡同颇长,但一条胡同里仅有一户人家,便是青叶的新家了。胡同出去,便是一条极热闹的繁华集市,左手有茶庄饭馆,各式铺子。日常所需所用之物,逛一圈皆可买到;而往右三五里处则有翰林院与四夷馆,因此这条大街也被称作是翰林街。
街市上热热闹闹,一旦进了青柳胡同,却又立时清静幽雅如世外桃源一般,再不闻街市上的喧嚣吵闹。青叶隐约晓得这样一处闹中取静之处必是风水宝地,随意问起云娘,得知这一带的房屋价钱在整个京城也是数得着的贵。青叶心中愈发满意。新房屋秀美不逊扬州花家的那所宅子,却又古朴大气得多。不过才三两日,她便已完全习惯了青柳胡同的新家,对于这里,亲切得如同上辈子便一直住在这里似的。唯有静下来时,心中还有些空落落的,但有了云娘的陪伴,却也不至于觉得寂寞。
怀玉直至三日后方才到青柳胡同来。院中静寂无人,他便径直进了屋子,因是十月底了,天渐渐地冷了起来。青叶是江南人,乍一来到京城,受不住这北地的冷,云娘便早早地生了火盆。青叶躺在床上围了被褥剥橘子及盐炒小核桃吃,橘子的果肉吃下,橘子皮则丢到火盆里去。
怀玉一进门便觉得温暖如春,满室的橘子香甜气味。见云娘正坐在火盆前做针线,与青叶说笑,先感慨一声:“还是这里日子好过。”又问,“你们说什么?”
云娘忙站起身道:“青叶姑娘要我讲古与她听,我已经讲了大半日了,直讲得口干舌燥,一肚子的古都说干道尽了,她还不愿意放我走,缠着让我给她重新再说一遍。一出目连救母我都连着讲了三遍了,她还要听,跟小孩儿一样。”言罢,也觉得好笑,与怀玉二人齐声笑了起来。
怀玉笑完,过去在床边坐下,柔声道:“若是寂寞了,我再找两个人来陪你?只是,我想着人多眼杂也不好,等过一阵子再说罢。”
青叶翻了个白眼:“骗子。”翻身向里,并不睬他。
怀玉:“这几日可有好好吃饭睡觉?”
青叶往嘴里塞核桃仁,答道:“骗子。”
怀玉捏了捏她的腰身,笑道:“好像长了些肉回来了。”
青叶拍掉他的手,道:“骗子。”言罢,并不正眼瞧他,自顾自地吃核桃仁。云娘骇笑,赶忙收拾针线筐。怀玉伸手从青叶嘴里挖出一粒核桃仁出来,丢到自己嘴里吃了。青叶生气,伸手想要去他嘴里抢回来,手伸到他唇边时,脸红了红,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
怀玉又抢了几瓣橘子吃了,笑问:“可去外头转转了?成日里闷着不好,只是不许走远,不许跟生人说话,更不能将姓名说与生人听,记住了?”
青叶哼了一声:“骗子。”
怀玉并不着恼,轻声道:“我才回京,事情有许多,不能时时来陪你。待过一阵子我便会闲下来,到时日日都来陪你,可好?”
青叶斜瞅他一眼,还是那句话:“骗子。”
怀玉大笑,蹬掉鞋子抬脚上床。云娘见他二人这个情形,赶紧端着针线筐往外走。青叶瞥见,急忙大叫:“云娘救命!有骗子私闯民宅!欲图不轨!”
云娘更加哭笑不得。青叶不愿云娘出这屋子,便叫道:“屋子里干,我忘了擦面脂了,脸干得很,好云娘,求你拿面脂来与我擦一擦。”
怀玉笑道:“有我在此,何用面脂?”言罢,捧了她的脸,伸嘴从额头一路舔到下巴,把左右两边的脸蛋都均匀地舔舐一遍后,又不怀好意地问道,“除了脸,身上可还有别处也干?我顺便给你都润上一润。”
云娘不想怀玉竟是如斯放浪,不由得面红心跳,赶紧跑了。青叶放声干嚎,用力捶他:“骗子骗子骗子!”
因着青叶说干,又吃了许多炒制的小核桃并几个橘子,云娘怕她上火,便去灶房煮莲子银耳羹。小火煮熬了许久,直煮到莲子香糯、银耳软绵时方熄了火,用小碗盛了两碗端到门口,侧耳听了听房内悄无声息的,想来已无事了,便叩了两声门,将莲子羹送到青叶的床头去。
那二人还在床上,青叶摊手摊脚躺着,面色潮红,眼神温润迷蒙,似是汪了两泓春水,一头长发散开摊在软枕上,仅两只白生生的耳朵自散乱的头发里露出来,犹如雨后的树林里新生出来的小小蘑菇。怀玉衣衫松散地坐在床沿上吃橘子,自己吃一瓣,往青叶嘴里塞一瓣。她还是满口的骗子,扭头四处躲避怀玉的魔爪,忽然眼角瞥见云娘进了屋子,面上不动声色,悄悄地将被子拉到脸上,再往被子里钻了钻,终于把脑袋也给蒙上了。怀玉嗤嗤乱笑。
晚间,青叶去灶房找云娘说话,碰着蹲在灶头的夏西南。夏西南数日未见着她,颇为惊喜地唤了一声:“侯姑娘——”
青叶哼了一声,昂着头高傲地走了,睬也不睬他。
夏西南的心都碎了。
☆、第75章 侯小叶子(十二)
晚饭用罢,怀玉理所当然地留下来洗漱,其后往青叶床上一倒。青叶蹬蹬蹬地跑到云娘处去告状:“那个骗子爬到我的床上去了!好云娘,你去赶他走!你去你去!”
云娘目瞪口呆,实在摸不透这二人之间到底是什么路数,也不明白青叶为何口口声声唤怀玉为骗子,张口结舌道:“天底下哪有底下人去赶家主老爷的道理?好孩子,你莫要再赌气使小性子了。天晚了,你也早些歇息罢。”言罢,赶紧溜了。
青叶想着求人不如求己,遂回到屋子里去,抱住怀玉的胳膊,撅着屁股试图把他拽下床。怀玉哼笑道:“小样儿,此床是我买,你若不乐意,自己出去玩儿。”
青叶赌气抢了床被褥披在身上,委委屈屈地跑到门口,倚着门看月亮。因是快到月底了,天上仅有一轮残月,不圆满,也不亮,也没有比七里塘镇的月亮多出一朵花来,总之没什么看头就是。
云娘出来瞧见,忙过来哄劝道:“夜寒露重的,要是着了凉可怎生是好?好孩子,莫要再闹了。要是生了病,我可要生气了。”
云娘与青叶一起才过了这几日,便已大致摸清了她的脾性。若想叫她听话,只消说一句“好孩子,听话,这样我才会喜欢”,或是“好孩子,听话,否则我要生气了”,她听后自会乖乖依言行事,听话得很。这招可说是百试不爽。云娘心中有些得意有些诧异,觉得她又可怜又可爱,便从心底深处对她疼爱了起来。
这回自然也是,青叶听了她的话披着被褥进了屋,进去后却不去床上睡,而是在一把太师椅上矜持地落了座,瞥也不瞥床上的那个人。才不过一时半会儿便困得磕头打盹的,嘴角淌着口水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及至梦里醒来时,却发觉已到了床上,正躺在怀玉身旁,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声骗子,钻到他的怀里,紧贴着他睡熟了。
次日,天还未亮时,怀玉起身要去上朝。他从床上坐起时,青叶觉得冷,勾住他的腰不放,怀玉俯身亲了亲她的脑袋,重新躺下睡了。夏西南来催促,怀玉道:“把马车换成马算了,拖一会儿也无妨。”
过了一会儿,夏西南又来催,怀玉道:“我的马快,路又熟,再拖一会儿也无妨。”
又过了一会儿,夏西南拖着哭腔道:“殿下,都大天四亮啦!不能再拖啦。”
怀玉便将青叶慢慢从身上扒拉开,教训她道:“害人精,今后爷早起上朝时,不许再缠着爷不放,给我记住了!”
气得青叶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散朝后,怀玉被一群文武官员围住好一通阿谀吹捧,因他与怀成说好待散朝后一同去东宫,怀成便负了手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等着他。
怀玉此番立了大功,手下部将均有封赏,而其生母乌孙氏早前于八月头上便晋了贵妃。皇帝后宫空虚,皇后已甍,妃嫔仅寥寥三五人而已,乌孙贵妃便是后宫中位分最为尊贵之人了;怀玉身为皇子,也是尊贵得到了顶,已是升无可升,此番仅得了些金银奴仆田地庄子等赏赐本也在预料之中。
待众官散尽后,怀玉才要走,眼前却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年老文官,却是林静直。林静直躬身行礼,恭敬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因怀成在旁,怀玉略有些尴尬,便将林静直引开几步,笑道:“林大人何须学那些俗人?”
林静直摇头,慢慢笑道:“非也,臣是恭喜殿下将有喜事。慧儿若是地下有知,也定当为殿下高兴的。”
怀玉脸色变了变,本想甩了袖子走人,但见林静直满脸的褶皱,口中连说恭喜,眼睛鼻子却是红了,心内叹了一口气,冷冷道:“林大人消息倒灵通。”言罢转身便走。
林静直上前一把拽住怀玉衣袖,道:“今日乃是慧儿的忌日,想来殿下是不会记住的罢?殿下春风得意,喜事连连,可怜我的慧儿,可怜我的慧儿……”他此时眼泪鼻涕已顺着脸颊落到胸前衣襟上,看着只觉得狼狈不堪。
怀玉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冷喝一声:“放肆!”
怀成看够了笑话,便上前来打圆场:“林大人想来是思女成疾,说话都有些糊涂了,朝堂之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皇子的亲事岂能容他人置喙?敢妄议天家家事,你有几个脑袋?”又拉怀玉道,“再不过去,只怕太子又要歇下了。”
太子形如枯槁,颜色憔悴,已然是不行了。太子妃守着病弱的太子数年,也已成了木头人一个,见怀成怀玉入内,竟然也不慌张,只木着脸行了个礼,扶了宫人的手慢慢避出去了。
太子歪在床上,见二人进去,立时面现喜色,拉着怀玉道:“三郎的亲事急了些,都是大哥拖累你……不过,这两日我却能少少的进一些饮食了……想来还是托了三郎的福。冲元散人的话看来也不可不信……”他说一气,喘一气,面色青灰,仅颧骨上有两团红晕,两眼下一团黑色,偏眼神亮得吓人。
怀玉笑道:“大哥何出此言?咱们亲兄弟,何来拖累一说?再则,我也不是为了大哥才娶妻成亲的,听说那赵家小姐非一般弱质女流,倒合我的脾胃。”言罢哈哈一声长笑。周围宫人安静得久了,又见惯了成日里苦着脸木着脸的太子及太医等人,鲜少听到此等直白之语,再见说话的三殿下眉目俊朗,虽言语放浪,却使人觉得风流洒脱,一时间纷纷红了脸,掩嘴吃吃偷笑。
太子原本也是稳重沉静之人,奈何病得太久,且有几回都险些儿去见了阎王爷,胆子便吓得愈来愈小,愈是病愈是怕死。太子妃也罢太医宫人也罢,诸人虽时时劝他“且放宽心养着,总有一日能养好”,宽心话说尽,但面上偶然间流露出来的悲哀恐惧却骗不了人。太子越听那些宽慰之语便越是害怕,因此听了皇帝与冲元散人的那一番冲喜的说法后,便将这事当做救命稻草般地给抓住了,闻言越发的欢喜:“正是,赵献崇一家乃是母妃堂弟,文海也算是咱们的小表妹,她与二郎的王妃又是堂姐妹,真正是亲上加亲了。”喘了一气,又道,“文海还小的时候我也见过两回,虽则性子跳脱了些,却与三郎正好相配。”
太子满心的欢喜,怀成暗暗冷笑,心道太子真是病糊涂了,却忘了三郎是何等样的心肠。皇帝也是,于儿子的亲事上头未免太过自负了些,也不想想先头的林家慧儿的下场。
林家表妹慧儿嫁到怀玉府中才不过月余,怀玉便动身去了塞外。她重病时自不必说,便是病逝时,怀玉也都以边务繁忙为由而不愿返京。
彼时林慧儿重病,给身在塞外的怀玉送了信去,他听闻后只哦了一声,道:知道了。后林慧儿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他又是哦了一声,淡淡道:厚葬了罢。据闻他说这话时,正带着几个部将与抢来的蛮夷女子于帐篷内饮酒作乐。
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时,皇帝气得大骂混账,摔了一地的东西,其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而林家表叔林静直的脑筋也是从那时开始变得有些不甚清楚了的。
林静直的五品文官原本做得稳稳妥妥,无功也无过,但他一手字写得好,时常被皇帝召进宫中写写字赏赏画,或是清谈饮茶,也算是小小的宠臣一个。又因他夫人与先皇后乃是表姐妹,太子与怀成怀玉还小时,也都到他府上去玩耍过。他的手巧得很,曾折了树枝做了几张小弹弓送给他们三兄弟。自然,那时他的言语也爽利风趣得多,丝毫不像旁的动辄之乎者也的老学究。
只可惜于他于子女缘分上浅了些,姨娘虽也有几房,生下来的儿女却都养不活,慧儿还是送到庵堂里寄养了几年,这才养大了的。慧儿寄养在庵堂里的时候,他每每下朝后先不回府,而是打马跑到城外的庵堂去看女儿。有时去的晚了,庵堂已关了门,他便在门口站上一站,同慧儿隔着门说上一句话便心满意足了,甚而有时连话都说不上,他哪怕远远地往庵堂里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因他庵堂去的多了,那几年还得了个外号,被人背地里唤作静直法师。
独女慧儿病逝后,有一阵子,他在街市上看见年轻女子便要上前去拉住人家哭“我的慧儿”,为此闹了许多的笑话出来。因他府中颇有几口人要养活,他乃是闲职,没有油水可捞,家中又无余财,因此便是连辞官养病都不能够,皇帝怜悯他,时常还有些赏赐。他如今还是照常上朝,却全然不能议事,只能随着众朝臣高呼万岁,到月领些俸禄度日就是了。
不过才过去几年,皇帝又要将先皇后亲戚家的女儿嫁与他。怀成且冷笑且喟叹,文海妹妹这几年虽未见到过了,但早些年还扎着丫角时便是个小小的美人一个了,若是嫁了怀玉,将来也不知道能落个什么下场。
从东宫出来,怀玉与怀成分了手,去长乐宫给贵妃请了安,其后又去与皇帝下了一盘棋。皇帝问:“去看过太子与你母亲了?”
怀玉道:“是。大哥已能进些饮食了,精神较之前两日好了许多。”
皇帝颔首:“此番你的亲事有些太过仓促……你母亲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怀玉笑道:“母亲说了:旁人家夫妻两个吵架,顶多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或是吵闹几句,叫家中长辈来评理。你娶了赵家小姐,将来若是一言不合,只怕夫妻两个要拎了刀剑拼命,这可如何是好?”
乌孙贵妃说完这一段话后还皱着眉说了一句:他怕他此生挚爱的德安皇后娘家没落,因此便将那些亲戚家的女子一个两个都强行聘给自家的儿子,真正是好笑。只可惜,儿子只生了三个,娶不完先皇后亲戚家的女子,只好留待孙子及曾孙们长大后再娶了。
因越说越气,贵妃又埋怨道:人家二郎家的阿章都快要说亲事了!你混到如今连个媳妇儿都要我操心!我叫你混!我叫你狂!我叫你野——脱下绣鞋又拍打了儿子两下。
☆、第76章 侯小叶子(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