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她愈发激动,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离终于忍不住,推开小路子冲了过来:“别再说了!你先回去服药……”
“我服药干什么?!”苏轻鸢用力甩开他,厉声嘶吼:“既然大家口口声声说这东西是个孽种,它就应该得到‘孽种’该有的待遇!那些该死的苦药,我不会再喝了!今天我把话都说明白了,命也不要了,脸也不要了!你休想再用那些见鬼的仁义孝道来捆住我!”
陆离尚在发怔,礼部尚书等人已经再次跪了下来:“太后息怒,太后三思啊……”
苏轻鸢瞪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大笑起来:“息怒?我有什么可‘怒’的?朝廷内外人言纷纷,也不知道是谁在兴风作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不知道是谁在拨弄乾坤……总之都是你们的本事吧?朝中文武官员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我刚刚进宫没几日,你们就借着蝗灾说我是妖孽,要杀我——桩桩件件,我都记得呢!”
“太后,别说了。”落霞劝道。
苏轻鸢拍拍胸口,苦笑:“你倒是个好丫头!你怕我记他们的仇?我的仇太多了,他们怕是还不够资格让我记仇!咱们朝中最有本事的人是谁啊?当然是我父亲苏将军他老人家了!他明知我肚子里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却故意编造谣言说我与新帝私通,在皇陵延德殿险些逼死了我!当时我已经预先知道了他的阴谋,本想当众把实情全都说出来,可是你们皇帝却跪着求我,说是先帝尸骨未寒,天下万民景仰圣德,若是说出了他用那种肮脏手段逼我就范的丑事,怕会损伤了圣名——陆离,我就问你,你如今后悔不后悔?”
陆离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得低下了头。
苏轻鸢苦笑一声,凄然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不该问……你是不会后悔的。登基这半年,你背了多少骂名,要后悔早就该后悔了……那老贼自己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死得突然,却害得你背负了弑君夺位的恶名;我这里不明不白地怀了个孩子,却害得你被人诟病被人辱骂……你什么黑锅都自己背,连解释都不肯解释一句,你当你自己是王八吗你就那么缺个壳?你一天到晚维护这个维护那个,你看看事到临头,有谁肯站出来维护你?”
“阿鸢,是非曲直,天下自有公论,你不要再说了。”陆离低着头,涩涩地叹了一声。
苏轻鸢嗤笑:“天下自有公论?陆离,你还真是天真得可爱!今天苏将军要造你的反,你去问问天下百姓,顺便问问在场的国之栋梁们,看他们愿不愿意给你一个‘公论’!”
陆离皱眉未答,外面已有金甲卫士兵闯了进来:“皇上,苏将军率领金吾卫——打进来了!”
第120章 哀家也救不了你了
苏轻鸢甩开落霞的手,提起裙角便要向外面冲。
陆离忙冲过来拦住她:“你干什么?”
苏轻鸢昂着头,厉声尖叫:“他要造反,叫他先杀了我!”
陆离火了:“你不用这么着急去送死,等他打进来,自然会杀你!”
苏轻鸢怔了一下,一时有些无措。
落霞扑过来抱住苏轻鸢的手臂,大哭:“打仗的事,哪里轮得到您操心!您若是再不肯好好歇着,不用等旁人杀进来,您自己就先倒下了!这两条命若是不想要,您又何必枉受这六个月的苦楚!”
苏轻鸢黯然良久,身子似乎再也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旁边的小宫女忙过来帮忙扶着,余太医便在旁沉声吩咐道:“先扶太后躺到榻上去,现在必须立刻施针!”
一阵忙乱之后,苏轻鸢终于躺到了榻上。
陆离寸步不离地跟了过来,紧盯着余太医的一举一动。
苏轻鸢仰头看着他:“你还管我做什么?横竖今日我爹造反,咱们都是要死的……”
“就凭他,只怕还没本事杀进来!”陆离面色阴沉。
苏轻鸢有些不解。
余太医和落霞在一旁苦苦劝说,求她静下心来配合施针。
苏轻鸢怕他们没完没了,只得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她,面色青白,气若游丝,汗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几乎已有三分像鬼。
陆离干脆在旁边蹲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边厢,文武百官还跪在地上,谁也不敢擅自起身。
外面隐隐传来喊杀声,以及兵刃撞击的声音。
反贼已经打进清音池馆来了。
若是有足够的船,他们闯进水榭应当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苏轻鸢忍不住,又睁开了眼睛。
陆离悄悄地攥住了她的手:“别怕,我保证他们打不进来。”
苏轻鸢细细地想了许久,终于扯了扯唇角,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你也别怕,我保证我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陆离的目光闪了一下,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苏轻鸢知道,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今日事出突然,她的准备并不算充分。幸好,凭着身边这些人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一切还算顺利。
她确实在苏青鸾的身上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但强行操纵巫术最多损伤精神,并不会损伤身体。
后来强打精神说了那么长的一番话,她很累,却也不至于就累死了。
至于吐的那几口血嘛——苏轻鸢赞许地向余太医看了一眼。
孺子可教也!
闹了今日这一场,接下来她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日非常孱弱,但是苏轻鸢觉得很值。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生下这个孩子,陆离也不必再背负悖逆人伦的罪名了。
在史官的记载之中、在传诸后世的史书之中,陆离终于可以是清白的、是值得后人景仰的……
苏轻鸢心愿已足。
外面的喊杀声持续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人打进来。
苏轻鸢终于信了陆离的话——贼人是打不进来的。
想必,在建造这座水榭的时候,陆离就已经有了周密的安排吧?
也是,明知道苏翊要造反,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
苏轻鸢细细地回想着这段时日听到的各种消息,暗暗猜测陆离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
虽然这样费脑筋并无必要,但她就是很想知道嘛!
陆离看见她的眼珠骨碌碌乱转,立刻板起了面孔:“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歇着!”
苏轻鸢向他翻了个白眼。
这时,苏青鸾忽然站起身,慢慢地走了过来,哭道:“姐姐,父亲真的造反了吗?咱们……咱们该怎么办啊?”
余太医把手里的银针一丢,抬起头来:“太后现在需要休息,淑嫔娘娘偏要拿这些琐事来聒噪,究竟是何居心?”
陆离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苏青鸾。
这会儿他没心思处理杂事,却不代表他的记性不好。
这个女人虽然几乎什么都没做,可正是她害得阿鸢耗尽了精力,以致在念姑姑面前毫无自保之力的。
现在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一个没有用而且居心叵测的女人,当然没有存在的必要!
对上陆离憎恨的目光,苏青鸾心尖一颤,立时瘫在了地上:“姐姐,姐姐救我……”
“你又怎么了?”苏轻鸢半闭着眼睛,哑声问。
苏青鸾呜咽起来:“父亲造反了,皇上要杀我……”
“你过来,看着我。”苏轻鸢动了动手指。
苏青鸾面露喜色,立刻奔了过来:“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先前的事,我完全不知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定是坏人害我的!姐姐,我虽然妒忌你,可是我绝对不会帮着旁人害你的!”
苏轻鸢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之后,展颜一笑:“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害我,你是我的亲妹妹啊。”
苏青鸾重重地点了点头,含泪笑了。
“请淑嫔娘娘让一下,太后还要再施几针。”余太医躬身道。
苏青鸾侧了侧身子,却没有让开:“我在这里陪着姐姐!”
“你去帮我倒杯水吧。”苏轻鸢微笑道。
苏青鸾立刻站起来,乖巧地走到了桌旁。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苏轻鸢立时冷下脸来,瞪着旁边的小太监无声地命令道:“拿下她!”
两个小太监同时冲了过去,重重地将苏青鸾撞倒在地。
苏青鸾发出一声尖叫,没有着急站起来,却本能地扯了一下衣袖。
苏轻鸢立刻厉声喝道:“把水泼到她的袖子上去!”
小路子和另一个小太监同时提起炉子上烧着开水的锡壶,揭开盖子没头没脑地往苏青鸾的身上泼去。
壶里的水已经半开,烫得苏青鸾杀猪似的尖叫不休。
两大壶水泼下去,苏青鸾不但袖子湿透了,浑身上下也都湿了个七七八八,手背上和脖子上都烫出了不少水泡。
片刻之后,尖叫声低了下来,变成了痛苦的嚎啕。
苏轻鸢听到角落里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太狠了!”
“先把她的嘴堵上,太吵了。”苏轻鸢闭上眼睛,沉声道。
小路子立刻照办。
苏轻鸢又道:“把她右边的袖子卷起来,看看里面有什么。”
苏青鸾剧烈地挣扎起来。
片刻之后,小路子站直了身子,大声叫道:“有个小铜球,上面全是小孔!”
余太医抬头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快扔到池子里去!”
小路子慌忙照办。
陆离沉声问:“那是什么?”
余太医擦汗道:“神女泪。来自瘴疠之地的一种毒物,装在铜球之中,用掌心的温度催动,就能源源不断地放出毒烟——若非太后及时发现,今日水榭之中的这些人恐怕一个都逃不掉!”
苏青鸾“呜呜”地叫着,拼命摇头。
跪麻了腿的礼部尚书脸色大变:“淑嫔是反贼苏翊的女儿,莫非是受了反贼的指使,来这里谋害皇上的?”
陆离狠狠地攥了一下拳:“岂止谋害朕?她要把南越皇朝的根基一网打尽!”
苏轻鸢闭目叹道:“跪着的都起来吧。若是跪麻了腿,一会儿反贼打进来,可就连逃跑的本事都没有了!”
群臣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户部尚书等人大声叫道:“太后不必这样敲打我们,我们虽是文臣,也未必就比武将贪生怕死!”
苏轻鸢笑了:“我何必敲打你们?历来都是文臣治国、武将安邦,南越皇朝若是沦落到让文臣正面迎上叛贼的地步,这天下就算保住了,又有何意义?”
陆离略一沉吟,朗声道:“将来若真有同反贼正面迎上的那一日,朕希望在场诸位以天下万民为重,莫作无谓之牺牲!”
兵部的一个官员霍然站了起来,一开口,声若洪钟:“皇上多虑了!有臣等在,那反贼还成不了气候,在场的诸位大人也不会有到新王朝去保国安民的机会!”
这时苏青鸾已被两个小太监拖过来,重重地丢在了苏轻鸢的面前。
苏青鸾扯掉了嘴里塞着的帕子,痛哭失声:“姐姐,我带来的是迷药,不是剧毒啊!我不会害你的……我怎么会害你……”
小路子抬起脚,重重地在她背上踩了一下:“太后一向疼你,你却三番五次让太后伤心,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装可怜?”
苏轻鸢看着这个已经变得十分陌生的妹妹,涩然一笑:“巫族秘术之中的控魂之法,若非经过被控之人的同意,是不可能成功的。你甘愿被念姑姑控制,甘愿做她的傀儡到水榭来作乱,却口口声声说没有害我之心——青鸾,你自己相信吗?”
苏青鸾拼命摇头,连眼泪都甩飞了出去:“不是的,我不想害姐姐的,我只是不甘心做姐姐的影子,不甘心在宫中做一个透明人……姐姐,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害你!”
苏轻鸢露出苦笑,一脸无奈:“青鸾,承认自己有恶意就那么难吗?你做了那么多坏事,手上的人命都不知道有多少了,还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坏人吗?”
“我不是的!我不是坏人,我是迫不得已的!我只是嫉妒姐姐什么都有,我只是想给自己争取好一点的日子……我真的不是坏人……”苏青鸾瘫成一团,崩溃地大声嚎啕起来。
陆离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今日,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她了。”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先是假孕争宠,然后是伙同妖人混淆视听,同时又串通反贼意图谋害皇帝和朝中重臣——件件都是死罪,青鸾,哀家也救不了你了!”
苏青鸾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姐姐,我劝你做人最好留一线,否则可就连你自己的路都堵死了!我假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知道……”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冷笑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就算你现在说出真相,也没有用了。”
苏青鸾拼命地摇着头,惶恐无措。
陆离咬牙道:“反贼苏翊辜负皇恩,兴兵作乱荼毒黎民,罪不容诛!其女苏青鸾受其指使,妄图以卑鄙手段动我南越根本——立斩!”
苏青鸾听他说完,早已吓得没了主张,只会拼命大叫:“姐姐救我!”
苏轻鸢闭上眼睛,再不肯理会她的哀求。
几个太监押着苏青鸾到了水榭之外,交给了金甲卫将士。
刹那之间,血溅三尺。
士兵回来复命,带来一阵血腥之气。
陆离咬牙道:“送给苏翊去吧!”
士兵领命离开之后,苏轻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角已经红了。
陆离叹了一声:“不怪你。你已经给过她很多次机会了。”
苏轻鸢眼角的泪珠,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
她和苏青鸾,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始终觉得愧对青鸾,所以愿意一次一次地容忍她,愿意相信她的妹妹真的生性懦弱、温柔纯善。
事情发展到今日,究竟是谁的错,她已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即使确有万不得已的理由,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手足相残罢了。
陆离在苏轻鸢的身边蹲了下来,低声劝道:“阿鸢,别多想了。如今你只管好好休息,余下的事情交给我。”
苏轻鸢点点头,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她确实累了。
累到一放松下来,就彻底沉入了黑暗。
水榭之外的打斗声还在继续,喊杀声和惨呼声不时传来,却也没有阻止苏轻鸢睡过去。
陆离站了起来,环视一周。
静敏郡主脸色微微发白,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陆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静敏郡主立刻哭了出来:“你已经杀了苏青鸾,难道还要连我也一起杀了吗?”
陆离盯着她看了一阵,移开了目光。
今日的事,静敏也脱不了干系。
在某一个瞬间,他确实起过杀心,但……
毕竟还是有些不忍。
陆离缓步走到水榭之外,远远地看着岸上那些打斗的身影。
南越天下数百年的安宁,到今日终于被打破了。
他知道今日苏翊打不进来,却也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内有三十万铁甲将士,外有西梁北燕随时等着分一杯羹,朝中还有数不清的墙头草。
陆离不怕打仗,却怕战火会烧到无辜的人身上,怕自己分身乏术,保护不了他想保护的人。
随后,他又苦笑起来。
他想保护的那个人,已经强大到可以保护他了。
今日水榭之中,若非她力挽狂澜,此刻只怕已经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这时,一些老臣也跟着走了出来,紧张地观察着岸上的动静。
陆离只装作看不见,谁也不想理。
忽然有人指着池水,惊呼起来:“这水……这水怎么变红了?!”
众人闻言忙打起精神,细细看那池水,果见一缕缕红丝从远处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