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得满场惊诧之后,苏牧便继续吟道。
“剩摘繁枝簪几朵。痛惜深怜,只恐芳菲过。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雅间之中变得寂静无声,虞白芍心头反复念着:“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
“原来是这样。。。”虞白芍喃喃自语道,表情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
欣喜的是,这首词虽然只是咏物抒情,但用词却不输周甫彦半分,而在意境之上,却已经超脱周甫彦太多太多!
这绝不仅仅是虞白芍的个人看法,而是在座诸位,连同首席之上陈公望和刘维民的想法!
他们不由想起了桃园诗会,苏牧的那一首《人面桃花》,今日这首《蝶恋花》,简直与《人面桃花》拥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你周甫彦道尽了与美人之间的风流香艳,以能够成为花魁的入幕之宾而沾沾自喜,甚至不惜创作诗词来四处张扬,并引以为傲。
可再看看苏牧,一袭白衣魏晋风骨,只寄思于山水万物,跳脱男女之情的小羁绊,你是红袖添香,我却没有半分艳羡,因为我宁可醉卧花底,也不须红袖来扶我!
不争,便是最大的胜利!
众人皆以为苏牧迎战,必然是惨败的结局,可应战了之后,却仍旧能够巧妙地摆脱,看似正面交锋,在意境上却又远远将周甫彦甩了十八条街外加两摊包子铺,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细细想来,更让人难以置信的问题便来了。
如果说这首《蝶恋花》乃苏牧临场即兴所做,那他的才华自然毋容置疑,而且这股隐士一般的气度,也做不得假,前有《人面桃花》为例,今夜又一身魏晋风骨的白衣洞箫装扮,很显然便是他日常的情怀了!
可如果说这首词只是他的旧作,那便更加恐怖了。
因为他来之前,周甫彦正在隔壁寻欢作乐,两人并没有见过面,也就是说他是不会想到周甫彦要找他比斗诗词的。
而他早早便作了隐士的淡雅打扮,是不是可以说,他早已做好了准备,防着别人来挑战他?
若是这样,是不是说他早已算到周甫彦不会轻易放过他,甚至连周甫彦必定会用虞白芍来做题,他都已经算计在内了?
如此想来,相信绝大部分人更愿意接受前面一种假设,因为如果是后面一种,那么苏牧的心机算计,也太过逆天了!
刘维民并不需要去深入考虑这些,因为他今日促成这场比斗,就是为了考验苏牧,而考验的结果便是,苏牧绝对是个靠得住的队友!
相比周甫彦,苏牧更懂得利用诗词来占据优势,除此之外,若论对人心人性的剖析,毋庸置疑,周甫彦绝对是望尘莫及的!
“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端是好句!早听说兼之小朋友文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今后的杭州文坛,苏小朋友俨然有了一席之地了。”
刘维民适时地开口道,因为周甫彦此时呆若木鸡,口中喃喃着全是苏牧的《蝶恋花》,一脸的难以置信,挫败感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他的心灵,他的脸色通红滚烫,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
想想自己堂堂杭州第一才子,一波三折地来挑战苏牧,一进门就先被对方无视了,好不容易接着刘维民的帮助,促成了挑战,信心满满,更是不惜将虞白芍也利用起来,最终却还是输给了对方!
这简直就是自作自受,不作死便不会死啊!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诸人都是受到同时代的文化教育,审美观并没有太大的差距,诗词好坏的鉴赏能力虽然因人而异,然则在意境上的区别却很容易看得出来。
而诗词之道,如同山水泼墨画一般,讲究的便是意境二字,在意境上不如人,虽难分胜负,但优劣已经显而易见了。
今夜之后,苏牧的这首《蝶恋花》必定风靡杭州文坛,那句“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必将成为经典名句,传唱不衰!
而他周甫彦呢?
一想到自己将从杭州文坛第一才子的神坛上被扯下来,周甫彦是又羞愧又愤怒,也顾不得礼貌,朝刘维民低头沉声道。
“周某自愧不如,无颜再驻留此地,这便先告辞了!”
“唉,贤侄何须如此,今日雅会,不过是以文会友,些许优劣,乃人之常情,切不可为此郁郁。”
“刘贤侄所言甚是,这诗词比斗并无严苛胜负,切莫因小失大,影响了心境,不利于往后的学习,美成且宽坐便是了。”陈公望也在一旁规劝,甚至还将周甫彦的表字“美成”都叫了出来,也只是通过这份亲切,让他心情平复下来。
可周甫彦又如何能够平复下来,这两位前辈如此规劝,心中分明已经将他当成了落败者!
而且根本就不用陈公望和刘维民开口,连他自己反复咀嚼了这首《蝶恋花》,也都觉得自叹不如,如今又有何脸面再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谢过两位前辈赐教,后生心绪不佳,怕是扫了诸位兴致,这便告退,恳望莫怪则是!”
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周甫彦用袖子捂住脸,就这么奔了出去,然而失魂落魄,不觉意磕碰到了席案,仓惶扑倒在了案桌之上,美酒佳肴顿时沾了满身,实在狼狈万分!
“这。。。”面对此情此景,陈公望和刘维民也是相视一眼,哑口无言,只能是苦笑不已。
周甫彦没想到自己想故作洒脱地离开都做不到,各种羞辱悲愤从心底火山喷发一般涌出来,眼角竟然再也框不住,热泪就这么滚了下来,真真是颜面扫地!
苏牧只是冷静地看着满身脏污的周甫彦如行尸走肉一般离去,难免叹息了一声。
“哎。。。又结仇了。。。”
他不过是随口唱了一首歌,替巧兮解了围,没想到巧兮拿到思凡楼的画舫上唱,拂了周甫彦的面子,这位仁兄便千山万水过来挑战,可见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到了何种地步。
今夜他重挫了周甫彦,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文人们,必然将他推举到杭州第一才子的位置上,周甫彦不将他苏牧当成第一大仇,那才是真的见了大头鬼了!
果不其然,周甫彦前脚刚走,在座的文人士子便纷纷上前来,对苏牧好一番吹捧奉承,大有恰逢其会与有荣焉的感觉,苏牧已经能够想象得到,这些人将会如何宣扬今夜之事了。
“他。。。他真的赢了。。。”虞白芍心绪复杂万分,看着宠辱不惊的苏牧,只是深深埋着头,手却轻轻颤抖了起来。
而巧兮则落落大方地上前来,朝苏牧福了一礼,与诸人一同道和,而且不知不觉便贴到了苏牧的身边来,仿佛苏牧的胜利,便是她巧兮的胜利一般。
可以预见,今夜过后,苏牧必将成为杭州文坛最炙手可热的新星,“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绝对会成为杭州的年度佳句,甚至连街头巷尾的穷酸都要传唱此句!
作为想要上位争夺花魁的红牌,巧兮自然不可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与苏牧拉近关系,便是她今后扬名的手段!
门外的李曼妙目瞪口呆,直到此时都没能回过神来,她喃喃自语着:“他。。。他居然赢了周甫彦!他居然赢了杭州第一才子!”
此时正是思凡楼最为热闹的时候,二楼雅间爆发出来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所有人,这些宾客为了证明自己见证了新任杭州第一才子的出炉,已经开始不遗余力地将这首作品传出去了!
第一才子周甫彦满身污秽,掩面泪奔的场景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当这些个宾客将事情传开之后,思凡楼的人也终于知道适才发生了些什么,整座思凡楼就好像一锅滚油被投入了一把火炬,气氛顿时炸开。
这股热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思凡楼传到其他的青楼楚馆,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在唱这首《蝶恋花》了!
苏牧与陈公望和刘维民相视苦笑,一脸的无辜,仿佛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件小事,只是事情的结果,太过出乎意料了。
不过苏牧心里终归是欢喜的,因为成名之后,那些慕名之人必定会将苏府的门槛踏破,有了这些人打掩护,官府的眼线将受到极大的影响和限制,而他也能够有机会去执行自己的计划。
更重要的是,有了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他应该能够得到苏老太公的支持,成功从兄长苏瑜的手中接过家族的生意!
思凡楼还在闹闹哄哄,当苏牧找到借口逃也似地往家里赶的时候,李曼妙却急匆匆下了楼,坐上马车,往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第三十九章 家有小女郎
俗语有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在这个男子三妻四妾还能到青楼楚馆惹下满身桃花债的年代,能够对一位女子始终如一,能够从一而终的男子,或许不一定能够得到别人的赞赏和敬佩,反而被人当成无用,要惹来诸多嘲笑和讥讽。
宋知晋作为宋家大少爷,一表人才又腰缠万贯,要何等样的女人没有?
是故当李曼妙委屈了清白身子之后,宋知晋便渐渐冷落了这个思凡楼的红牌。
男人就是这么贱的一种生物,得不到的越发觉得珍贵和爱惜,得到了却又只觉得乏味了,弃若敝履。
眼看着他跟赵鸾儿的婚事越发临近,李曼妙深夜来访,得不到宋知晋的好感也便罢了,反而让他觉得这女人是浪荡发骚寂寞难耐,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李曼妙也确实有着这样的心思,想要嫁入宋家豪门,而且宋知晋也曾经许诺过,只是男子的誓言便如那海市蜃楼一般虚幻,也只有李曼妙这等女子才会轻易相信了。
她也不是没见过男人的雏菊,自然感受得到宋知晋对她的冷落,但她的清白已经给了宋知晋,想要再走清倌人的路子那是绝不可能的,为今之计,也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想方设法讨取宋知晋的欢心了。
虽然关于赵鸾儿被苏牧用强的谣言已经平息,但宋知晋一直没有放下对苏牧的仇恨,这一点李曼妙是非常清楚的。
而宋知晋在思凡楼画舫故意指使寒门士子刘质诬陷苏牧,正是为了挑起周甫彦对苏家的恶感,如今周甫彦被苏牧从杭州第一才子的宝座上踢了下去,又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还能让宋知晋开心?
事实证明,李曼妙对宋知晋的心态评估一点都没有错,当她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之后,宋知晋果真是欣喜若狂,也顾不得房门未落锁,便将李曼妙压在桌子上,一把撕掉裙子,肆意发泄心头的喜悦。
当激情的余烬慢慢消散,宋知晋才搂着李曼妙,轻轻抚摸着那仍旧滚烫的身子,脑子里已经开始谋划接下来的计划。
他宋家虽然与官府走得近,能够成为米粮行业的行首,但终究是商贾之家,而周甫彦的周家却是世宦之家,底蕴深厚,若能攀上周家,宋家的生意就更加的稳固了。
这显然是个极好的机会,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本着同仇敌忾,他就能够与周甫彦迅速拉近关系。
想要得到一个坚定的盟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拥有同一个秘密。
苏牧与刘维民就是这样才走到了一起,而宋知晋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周甫彦乃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日必定伺机而动,放不过苏牧,可他又毕竟出身官宦之家,为人倨傲无物,许多脏活累活还是需要有人来做,还有谁比宋知晋这个与苏牧同样有仇怨的人更适合这个角色?
周甫彦还在冷笑连连计划着这一切之时,苏牧已经回到了苏府,路过之时见得兄长书房里传出灯光来,便找了苏瑜说说话。
苏瑜虽然有着极为长远的目光,但毕竟是这个朝代的土著,思想上受到了极为严重的观念禁锢,虽然苏牧将摩尼教被篡夺,方七佛等新首领极有可能揭竿举事的事情泄露给这位兄长,但苏瑜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虽然南方的匪患已经到了极为严峻的态势,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权观念极为深重的苏瑜,还是不太相信摩尼教敢正大光明的做那杀头的事情。
这些天他一边抓紧温书,一边却是在考虑让苏牧接手家族生意的事情。
而苏牧早两天已经提醒过他,会将生意的重点迁出杭州,往北发展,留在杭州的生意,只能做粗粮和陈米之类的日用品种。
这对于苏家的发展是极为不利的,莫说族中长老们会全力反对,便是苏瑜也觉得苏牧有些操之过急了。
所以当苏牧坐下来之后,两人也渐渐放开了话匣,虽然两人的交谈不多,但都是推心置腹,只挑重点关键之处来讨论。
“早先我已与父亲大人商议过。。。不过父亲的意思。。。”
苏瑜的迟疑所代表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连父亲苏常宗,都反对苏牧接手生意,毕竟苏牧的败家子之名由来已久,这等纨绔无用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绝非三两个月能够转变过来的。
苏牧沉默了片刻,而后面色冷峻地朝苏瑜说道:“大哥,我知道你心有摇摆,但请你信我这一次,我苏牧这么大了从未想过如此认真去做一件事情,若族亲们阻力太大,或可考虑分家。。。”
“分家?这绝对不行!”
苏瑜没有任何迟疑便站起身来反对,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家国天下的观念深入骨髓,君臣父子的伦理轻易不能悖逆,在这个时代,家,被看成最基础也是最稳固的一种道德形态,吃饭的时候比父亲先动筷子都要被口诛笔伐的年代,苏牧还是太过轻视这等观念的威力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苏牧有着超越时代的文明观念,既然二房三房一直惦记着家族的生意,对自己的决定推三阻四,不如大家一拍两散,到时候方腊方七佛攻入杭州,不要哭得太难看就好了,反正他对这个家族也没太多的归属感和代入感。
可苏瑜却不同,这话一说出口,苏牧便自觉失言,只是安抚了兄长,皱着眉头道:“事不可为,我便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从苏瑜的书房出来已经之夜,苏牧回到房中,发现彩儿丫头正趴在桌子上睡着,口水都流到桌面上了,也是哭笑不得,想了想便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用薄被盖住肚子。
洗了个冷水澡之后,苏牧酒气尽去,人也清醒了许多,便到书房抄抄写写,一直忙到东方发白,困意涌上来,这才在书房的小床上眯了起来。
彩儿丫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少爷的床上,不由吓得跳了起来,在身上胡乱摸了摸,发现衣衫完整,羞红了脸将裙子撩起来,褪下亵裤看了一眼,才安心地拍了拍小胸脯。
但很快她就自嘲地骂自己小气,仿佛醒悟过来,少爷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少爷了,自己也不需要这般小心了,如此倒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她很快就想起,不对啊,彩儿睡在床上,那少爷睡哪里去了?
她匆匆走出房间,不见少爷如往日那般在院子里锻炼,又往饭厅看了一遭,再次不见人影,轻手轻脚推开书房的门,才发现少爷如老虎睡在了猫窝上一般,缩手缩脚在小床上打盹。
这一刻,她的心似乎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她本是个任人使唤的丫头,可自己却美美地睡在少爷的大床上,而少爷只能如此凄凉的在书房小憩,她又如何能不自责?
心中忐忑着,彩儿便似小猫儿一般走到了苏牧的身边,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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