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还有些时辰。”
褚玉居,宁国公夫人漫不经心的看着账册,“既然她要去,就去吧,闷在府里久了,当真就不知自个儿几斤几两了。”
“是,那奴婢这就去回夕华苑的人。”朝雾福身道。
白姨娘那厢,不可置信的问了几遍回来的婢女:“你说真的?她什么都没说,就同意了?”
“是,同意了。”
“呵”,白姨娘扶着桌子坐下,“还真是奇了,你快去看看二姑娘打扮好了没?即便不能进宫,能让旁的贵胄瞧上了也不错。”
留香忙小步跑出去。
慕听筠在府门前看见慕听璃一点也不意外,她上下打量她一眼,绛色的蝶戏飞花云绣裙的确彰显身形,为她添了几分颜色,也是时新的款式,腰间绣了只蝴蝶,别致得很。
发髻上仅一只流珠金钗,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当真其他拿不出手,但那只金钗价值不菲,可见宁国公平日里也并未短着二姐姐,不过家财大多攥在娘亲手里,他能有多少富余够那夕华苑三口子用的。
慕听璃似乎对自个儿的这身打扮很满意,但她一抬眼看见款款而来的慕听筠,眼神里飘过嫉妒,分明是还未完全张开的小妮子,可那张脸,真是碍眼的很!
“二姐姐真漂亮,希望二姐姐今儿能得偿所愿。”慕听筠娇小的对她说道。
慕听璃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意,她还得跟她入宫,此时万不能生气。她假笑着应道:“妹妹也是,毕竟妹妹没几日就及笄了吧,指不定今日就能有个好归宿了呢。”她不知霍伯曦求娶她的传言是真,也并非真心,再怎么掩饰,还是露出几分咬牙切齿。
“我今日只是凑热闹罢了,”慕听筠浅笑,走过她身边时轻声说,“我是挑夫婿的,不是被人挑的。”
“慕听筠!”慕听璃额角青筋毕露,恼怒至极。
慕听筠无辜的眨了眨眼,“二姐姐唤我作甚?时辰快到了,还不走吗?”
姗姗而来的宁国公夫人见着慕听璃便知,女儿又使坏了。她行过去,扫了一眼慕听璃,言语听不出什么情绪:“宫中禁地重重,规矩繁多,你虽然学了段时日礼仪,也需得时时小心,走吧。”
慕听璃不知为何一直惧怕这位嫡母,不敢再多言,矮身说‘是’。
朱色宫门大开,早有宫女候在宫道上,引着众人到砚襄苑。男女分设两席,高台之上是太后与皇上之位,矮一阶是公主之座,其间的圆台,据说今日是为众位千金献艺所设。
慕听璃紧张的手心细汗涔涔,她原先还有些勇气与自信,一路走来之后她垂着头,心里砰砰直跳。
皇宫里多是恢宏森严的宫道,高楼峨耸,沉闷的青灰色让人压抑不已。哪知她随着领路宫女转过几道,入眼的是粉墙为壁,中开一垂花门,精雕细琢的画栋间隔几步就有一柱,条纹繁复,青石板小路两边紫薇花蕃庑秀丽,日光透过枝桠曳在地面,花影灵动。
慕听璃被安置在宁国公夫人及慕听筠身后的坐席上,她咬唇不敢有丝毫不满,这里虽然言笑晏晏,但有些不屑和惊讶的眼神,已经让她透不过气来。
慕听筠性子娇软,但不柔弱,在承豫书院内结识了许多家千金,相处的极好。不用她提,夙京城世家皆知她府内的情状,知晓这跟着来的,是宁国公府的庶女。
其实参宴的并不止她一个庶女,但当家主母们带来的庶女大多是低眉顺眼,乖巧听话的,而慕听璃在外的名声,却是被宁国公招坏了。
宁国公时常在外与友人喝酒,或是偷偷去花船画坊,谈天括地好不自在,而他最常说的并非家中三子,也非慕听筠,反倒是那两个庶女,张口闭口就是那两个女儿有多敏慧懂事。
或许男人们会信,但身在后宅半辈子的主母们,可不这么想,简简单单几句就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庶女们城府深沉、盛气凌人的模样,见慕听璃也来了,暗暗告诫女儿莫要接近。
一时之间,慕听筠身边的热闹,与慕听璃身边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宝和公主一到这儿,就看明白了形式,她心思微转,让侍女将慕听璃带过来。
慕听璃一听说是宝和公主让她过去,惶恐的看了看宁国公夫人。
宁国公夫人抿了口香茗,淡声道:“那快去吧,警醒些。”
“女儿明白。”慕听璃起身随侍女向高台行去。
宝和公主上下打量慕听璃,嗤笑:“比慕听筠差远了。”
慕听璃面色难堪,不知如何回应。
“就是不知,你是不是比慕听筠聪明。你明白本宫说什么吗?”
“臣女省得。”
宝和公主轻笑,“明白就好,你若是让本宫满意,一门好亲事,想必是你这庶女最想求的吧。”
“但凭公主吩咐。”只眨眼间,慕听璃就下定了决心。
献艺什么的,慕听璃兴趣缺缺,尤其当礼部侍郎亲妹演奏了一曲《流年芳》的名曲后,她忽然深深地感到对不起公仪夫子,略一踌躇之后,她决定放弃。
霍伯霖百无聊赖的看着圆台之上的妙龄少女或抚琴,或曼舞,或挥毫作画,恨不得立时离开,奈何母后压着他,要他今日定要挑两个,哪怕是充数也行。
他暗戳戳的想,估计母后是嫌后宫冷清,没人供她揶揄了。
他忽然计上心头,看向捏着果子吃的慕听筠,表情玩味。慕听筠一看到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打坏主意,转脸‘专心’的看于祭酒家的女儿跳舞。
“皇儿,你若不想被罚,就莫要盯着兜儿看。”慕听筝维持着浅笑,斯里慢条地说道。
霍伯霖哀叹,“其实在母后心里,小姨母比儿臣还要重要吧。”
慕听筝斜睨他,“我以为你早就知晓了。”
不想说话了,霍伯霖摇头,撇眼看见霍伯曦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兜儿看,他心底忽而有些不舒坦,左看右看,这霍伯曦其实也不大配得上兜儿。
过了半个时辰,慕听筝招手唤辛嬷嬷过来,吩咐了几句。
辛嬷嬷随即站到圆台前,慢声道:“太后有命,今日宴饮,众位千金辛苦,休息半个时辰,砚襄苑紫薇花正好,可随意走动,不必拘束。”
“那母后,儿臣也回去歇息半个时辰?”霍伯霖试探地问。
慕听筝谈谈瞥他,“你做了什么,还要休息?我瞧着这花娇人美的,你也去随处走走吧。”
霍伯霖正要想法子拒绝,不经意望见贤煜亲王走进砚襄苑,喜道:“母后,五皇叔来了,正好儿臣有些问题还不懂,现在就去像五皇叔请教一番。”
他说完后,忐忑地等待母后驳斥,不料母后静默几息,竟然应了。
霍伯霖立马起身,大踏步朝贤煜亲王走去,生怕晚了母后又不允许。
辛嬷嬷碎步走到宁国公夫人身边,行礼道:“夫人,太后请您过去。”
“是。”宁国公夫人回身看了看与乔涴琤兀自说话的女儿,才虽辛嬷嬷往高台去。
“我昨儿磨了三哥哥在锦馐阁订了房间,过两日若是无事,咱们一起过去?”慕听筠兴冲冲地说。
乔涴琤不解,柔声问:“你是要请谁?”
“不请谁,就是听闻锦馐阁出了许多新菜式,想与你一起去尝尝。”慕听筠不会说她打听到二哥哥的同僚里有一位叫顾覃秋的,不仅相貌、家世好,本身也是洁身自好的人,听说两日后与二哥哥约了锦馐阁,她特地让三哥哥去订了隔壁房。
乔涴琤点头,“好。哎,兜儿,你二姐姐过来了。”
慕听筠转身,果然慕听璃正朝她们走来,“二姐姐有何事?”
“无事就不能来与你说话了?”不久前她从公主那儿面带微笑告退,就有几位少女迎上来,虽然都是庶女,但她也尝到众星捧月的滋味了。
慕听筠瞧着她的神色不同刚进宫时怯懦,转念一想便知,定是宝和公主许了她什么。
她懒得搭理慕听璃,敷衍道:“随你。”
“三妹妹莫要这么冷淡,其实,我是有件事想劳烦你。”
慕听筠惊奇的看着她,“说来听听。”
“三妹妹知道我初次进宫,并不熟悉,但……我有些不适,三妹妹能否陪我去恭房?”慕听筝脸上略带可怜的神色。
慕听筠凝视注视着她,过了几息,盈盈一笑,“不能,二姐姐还是去找旁人吧,想必方才围着你的闺秀们很乐意陪你同去。”
她拒绝的干脆,慕听璃一时未反应过来,慕听筠已经拉着乔涴琤走远了。
酉时初,一行行粉衣婢女捧上精致的点心,相熟的主母小声叙话,或是话里话外说起自个儿的儿女来。
高台之上,霍伯霖苦笑着与母后争论,“母后,儿臣看了许久,并无合意的,您就饶了儿臣吧。”
“一个都没有?”慕听筝不死心的问。
霍伯霖重重颔首,“并且儿臣才不过十六的年纪,母后是否太过着急了些。”他这话声音很小,生怕她不高兴。
“行了行了,不过是让你挑个顺心的,日子也不会枯燥,你呢,好似母后逼着你。”
“你瞧五皇叔,年过四十还未成家,不也过得挺好。”霍伯霖信手拈来一个身边活生生的例子。
慕听筝倏地心痛难忍,她攥紧手心,平静地说:“你与你皇叔能一样吗?先不谈皇位继承,我也是盼着你能得一知心人,毕竟,你以后的日子还长。”高高的宫墙内,实在是太寂寞了。
霍伯霖不甚在意的摆摆手,“母后,儿臣先行离开如何?”
“行了,去吧。”
霍伯霖精神一震,刚要起身,就见霍伯曦蓦然上前,走到圆台中央,下拜道:“今日独好之日,臣有一事恳请皇上成全。”
“成全……”霍伯霖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不由得看向慕听筠,后者瞪着眼睛,显然也有些紧张。
霍伯曦语气肯定,“是,臣有一位心仪之人,恳请皇上为臣赐婚。”
慕听筠已经傻了,若是在郎朗众目之下,霍伯曦提出娶她,这得用什么理由拒绝才好,宁国公夫人拍拍她的手,让她静心。
慕听筝面色无波,心底则在盘算着,霍柏霖不知不觉沉下眸色,与母后对视一眼后,启唇道:“爱卿……”
“皇上,”原本候在他身后的方元匆匆从砚襄苑外进来,急声禀报,“边关急报。”
霍伯霖立时说:“此事容后再议。带来报之人到御书房去。”
慕听筠松了口气,又隐隐担忧,“边关有事,那哥哥岂不是可能要又上战场了。”
暮色暗沉,却有许多大臣陆续进宫,公仪疏岚也不例外。久安寻了件厚袍子,又让厨房赶紧端了碗热汤来。
刚更衣出来,公仪疏岚见久安面色奇异,他顺口问道:“何事?”
“暗卫来报,今儿紫薇花宴霍小公子向皇上求成全……”
公仪疏岚眉心紧蹙,薄唇颜色愈淡,“看来,没多少时日了。”
不过一日,慕听筠就从慕听褚那儿知晓,北方战事忽起,而慕听褚留在那儿的一员大将重伤昏迷,而后失踪。皇上一面令慕听褚即刻出京,领数千精兵,直奔北地,一面派官员彻查战事忽起以及寻找镇护将军下落。
只慕听筠始料未及的是,主动请缨前往北地彻查的官员,竟然是公仪夫子。
“夫子是文职,霖儿外甥怎么允了?”
慕听褚笑了笑,“你还不知道吧,公仪大人虽是文职,但通读兵书,年少时在军营待过两年。”
“竟是如此……”慕听筠不知为何,还是安不下心,她也不懂这种心慌的感觉,就如哥哥在边境时,每每听闻战起时一般。
慕听诩在门外将他们对话听得清楚,再看小妹神色,不禁轻叹,看来再过不久小妹就留不住了。
“公仪大人仅是去查案寻人,并非上战场。大哥明日天一亮就走,兜儿莫忘了来送一送。”
慕听筠不住点头,“趁着日头还好,我去抄几卷佛经给哥哥带着。”
她提着裙裾就小跑而去,像一只灵巧的小鹿。慕听诩收回眼神,正色道:“我总觉得此事与文宰相有关,若果真如此,公仪疏岚此行一有收获,回来之后免不了迁官了。”
“定然是有关的,别看公仪疏岚年纪轻轻,他可敏觉得很。”慕听褚粗犷的眉峰一扬,颇为自信。
慕听诩不懂他这得意从哪儿来,坐到他对面说:“那大哥可知晓,公仪大人自荐前往北地,也与兜儿有关。”
“什么?”慕听褚一拍桌子站起身。
慕听诩却不再言说,任由慕听褚百般追问,也不开口,老神在在的品茶。
整个宁国公府,除了他,无人知晓公仪疏岚向皇上求娶的,是小妹兜儿。
慕听褚抓耳挠心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难道公仪疏岚看上了兜儿?那前些日子送兜儿去公仪府学琴,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门外偷听的慕知慎眨巴眨巴大眼睛,抬头问哥哥:“他们在说姑姑,为何又说到了羊和老虎?这是什么意思呀。”
“……约莫是,咱们要有小姑父了吧。”慕知瑾想了一会儿,不敢肯定的说。
两稚子的话,慕听褚听得一清二楚,他忍不住怒吼:“什么小姑父!咱们兜儿那是随随便便能娶的吗?”
慕听诩揉揉耳朵,放下杯子起身,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的说:“希望公仪疏岚前来求娶的那一日,你也能这般有气势。”可别被兜儿的眼神看着,就软化了。
“那是自然!”
翌日,天还未亮,宁国公府和公仪府门前都已经来来往往许多仆人。皇上特准,让公仪疏岚与慕听褚同行,当慕听褚出现在府门前,公仪疏岚已经收整好了。
初夏的清晨微风凉凉,慕听筠站在门口跺跺脚,看了看被嫂嫂细细叮嘱的哥哥,再瞧瞧负手站在马前的公仪夫子,磨磨蹭蹭的挪过去。
慕听褚看见了,刚要追过去,被夫人顾雁笙拽着领子动弹不得。
“哪儿去?”
“这,兜儿往那去了。”慕听褚自从知道公仪疏岚有意兜儿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顾雁笙清秀的面孔板着,“公仪大人是兜儿夫子,说几句话怎的了,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仔细听着!”
“好好好,我听我听还不行吗?”
那边,慕听筠蹭到公仪疏岚面前,故意环顾一周后说:“夫子,您想娶的人,怎么没来送你?难道不是夙京城的?”
“是。”公仪疏岚眼神自然地落在她的小嘴上,凝望了几息,方转过眼眸。
“那她怎么没来送你?”未婚未嫁,自然不能来送,慕听筠知道这个道理,可就是想问,看能不能套出夫子喜欢的人。
公仪疏岚眼神微柔,“她是个小傻子,并不知我想娶她。”言语间情浓缱绻,如同深夜絮絮低语般温柔。
慕听筠心头一梗,忽而不想再问,低着头‘嗯’了声。
东边已经有浅薄金芒,到出发的时候了。
公仪疏岚忽然唤她,“慕听筠。”
“嗯?”
“那个姑娘,你也认识,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公仪疏岚薄唇扬起好看的弧度,他近乎贪婪的深深看她一眼,翻身上马。
金色的日光从东边喷薄而出,披洒下晨间第一缕日光,曳在公仪疏岚的俊美面容上,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煞是好看。
慕听筠怔怔地盯着他的唇角,就连慕听褚与她告别也未听进去,引得慕听褚更是不满。
夫子笑起来当真好看,慕听筠痴痴的想。不对不对,慕听筠连连摇头,方才夫子说什么了?他说他想娶的姑娘,她认识!
慕听筠立刻往府内跑,连声吩咐道:“青雉,你腿脚快,先回去把纸笔找出来。”
“姑娘匆匆忙忙的要纸笔做什么?”墨芜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