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月默然垂眸:“我感觉很畅快。”她打了个明显的寒噤,“不是那种快意恩仇的畅快,是能左右旁人生死的畅快。其实练成千斤指后,我就能左右大多数人的生死了,但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后来想去追那三个人,也是因为一时沉溺在这种感觉中没抽离出来。被杨川挡住才蓦然回神,然后心里一股恶寒。
“我不想再练了。”她银牙紧咬,“绝世神功对我没那么大的诱惑,不值得让我抛弃是非善恶。”
杨川点头:“别练了。我自己修成也能救雁山掌门。”
然后他看看远处围着熟睡着的三人的篝火:“你早点睡,我练好就来。”
奚月点点头,回到篝火边躺下,却许久无法入睡。她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这双能灌出极寒内功的手,就像是看得见的心魔。
说什么绝世神功没有那么大的诱惑,那都是自欺欺人的。习武之人,对绝世神功自然趋之若鹜,否则雁山掌门岂会练到走火入魔?
可她真的不能再练了。
再大的诱惑,都不值得她抛弃是非善恶。
三日后,一骑快马驰入皇城,直奔锦衣卫南镇抚司:“大人!”
马背上的锦衣卫下马急奔入内,朝门达抱拳:“大人,山东急信。揭了山东悬赏令的四人之一,被山民发现死在了曲阜一带的山上。”
门达呼吸凝滞:“怎么死的?”
“这……”那锦衣卫迟疑了一下,才说,“当地的仵作说是……冻死的。”
开玩笑呢?炎炎夏日,山东又不是什么寒凉的地方,山上也没冰窖,怎么能是冻死的?
门达想了想,又说:“四人之一死了,另外三个呢?”
“正在找。”那锦衣卫道。门达眸光微凌:“找到立刻禀来。”顿了顿又说,“别叫旁人知道。”
那手下应了声是,告退离开。门达在屋里犹如转磨盘一般踱起了步子,思量该如何扫清这些麻烦。
夜长梦多,真是夜长梦多!
奚月和杨川明白着功夫都不错,拖下去,只会让他们的防心也越来越高,下手也会愈发地不容易。若有什么让他们逃无可逃的办法就好了,可是,咝……
门达驻足摇头。他们在京城时,他都没能收拾得了他们。现下他们逃到了江湖,又还能有什么逃无可逃的法子呢?
别说自己现下给出的这些珍奇药材了,就是东厂拿秘籍悬赏时,许多门派也都岿然不动。可见真想让满江湖都围堵他们,是极难的。
但一定不是没有办法。
他们俩是哪一派的来着?
门达隐约记得,南鹰山庄的人好像提过个什么……萧山派?
那应该是在杭州。
另一边,一行人偶然碰到骡马市,便买了几匹好马。马不停蹄地赶路之下,很快到了江南一带。
江南水网辽阔、湖泊众多,他们换水路走,不几日就到了扬州。扬州倒没什么江湖帮派,不过真是个实实在在的鱼米之乡,城内一派祥和,端得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几人一入城,就看到了缉拿奚月杨川的悬赏令,不过二人都易了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也没人认出来,便心安理得地找了家不错地客栈来住。
入了夜,风声渐起。江南真是个温和的地方,连晚风也不似北方那么肃杀凛冽,极轻柔地拂过白墙灰瓦,就像苏杭姑娘软糯的唱腔,和软极了。
奚月等几人早早地睡了,杨川依旧先练了一个多时辰的《盛林调息书》,练完也安然入睡。
这功夫当真神奇,小师妹练起来觉得阴寒得很,他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热血沸腾。个中原因,书中却无具体解释,杨川只好自己猜测许是因为男女之别。
酒店一层的大厅里,几个锦衣卫提着绣春刀进来,边是哈欠连天,边是骂骂咧咧地跟掌柜要酒喝。
打头的是个总旗,坐下来就叹气:“这破差事,也不知道是抽得哪门子风。好端端地找几个江湖游侠干什么?听说还把各地锦衣卫都调动了,这不惹事吗?”
同行的小旗拍着他的肩头劝:“少说两句吧。听说是指挥使大人的亲令。京里的事,咱们哪儿知道?”
“嘁,我可是真不想招惹那些江湖人。”那总旗一味地摇头,“你说说这是什么苦差?要是咱死在这上头,朝廷准定不会为咱们找他们寻仇,你信不信?朝廷和那起子武林高人较量就没捞着过甜头,如今这又作个什么劲吶!”
说话间,小二颤颤巍巍地端了酒上来,眼皮都不敢抬地转身就要走。那总旗哎哎哎了三声把他叫回来,伸手在怀里一摸,摸了几张画像出来递过去:“这个,拿给你们掌柜。见着人马上去衙门回话,有赏。”
“有赏”两个字,令那小二心头一松,匆忙应着话接下来,自己先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是三个中年人。
三人均不是本地人的长相,看着挺粗犷的样子。这小二心细,多问了一句,那锦衣卫告诉他是山东人。
自此又过约莫七八天,几人到了杭州。
萧山派自然在萧山一带,杨川带着他们上山,不过多时就见到一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先瞧见的他们,好生愣了半晌才回神:“大师兄?!”
杨川听见声音抬头望去,但不及他打招呼,那少年已急急回身,展开轻功往山上飞去,眨眼就没了影子。
杨川也没去追,扭头跟奚月说:“师弟太多,最小的这几个我都记不住是谁了,不好意思追。”
奚月扑哧一笑,心道你们萧山派真热闹。
他们白鹿门就没这些个事,她既没有师兄弟也没有亲兄弟,是以她爹一直在说,日后要招个倒插门的女婿,好叫孩子跟她姓,把白鹿门传下去。
山上的庄子里,萧山派掌门殷岐听完小徒弟禀的话,愕然一惊:“你说什么?!”
“大师兄回来了,还带了好几个朋友,已经快到了!”那小徒弟重复了一遍,殷岐眉头微锁,略作沉吟,挥手让他先出去。
徒弟一离开,殷夫人管鹭就开了口:“这怎么办?传言的那事……”
他们原都认定是假的,因为杨川现下在京中当锦衣卫,不该与山东的武林中人有瓜葛。
可他现在却突然回来了。
“我还是信得过川儿的品性的。”管鹭道,“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不会乱杀人。行走江湖有个摩擦也不稀奇,不妨先问问他是什么缘由。”
“我也信得过他。”殷岐沉叹着点了点头,“我倒是更奇怪,这事怎么传得这么广?”
江湖上死几个人一点都不值得议论,那什么齐鲁四贤,也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人,这事却愣是从山东一直传到了杭州,传到了他萧山派。
“是得问问他,万一有什么隐情,咱们也好及时应对。”
管鹭点头:“迟些时候我来问他,先设个宴给他接风吧。也一年多没回来了,又还带了几个朋友,也不好一上来就问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殷岐颔首:“我让卓儿去准备。”
第41章 暗修神功(三)
待得一行人上了山; 自是先去拜见殷岐和管鹭。二人怎么也没想到同来的人里竟有白鹿门的师侄女,惊诧之余不由自主地待奚月亲热了起来,管鹭还打趣说:“你爹可真不够意思。神出鬼没地弄得满江湖都不知他的底细也还罢了; 我们这兄弟门派都是今天才知他竟有个女儿,还生得这么好。”
奚月红着脸不知说点什么,杨川在旁笑道:“小师妹可不止生得好; 功夫也好得很。我在京里第一次见她,就差点命丧千斤指下!”
殷岐和管鹭不觉一哑; 奚月忙一眼暗瞪过去; 低喝:“你胡说!”
她的千斤指是厉害; 可是他这修成了两重诀的人,要捏死可没那么容易。
管鹭仍是睇着奚月:“你这么年轻; 竟连千斤指都练成了?”
杨川不自觉地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是; 锦衣卫里头都没人敢惹她。”
话声未落,背后嗖地一声风响。奚月悚然扭头,杨川也扫了眼,伸手啪地将径直飞来的木块握在了手中,旋即又以腕力甩了出去:“二师弟!”
门外静了静,一个二十二三的男子走进屋来,摒着笑朝他抱拳:“大师兄。”
“长本事了; 敢偷袭我?”杨川拍着他的肩头打量他,又问; “两重诀练得怎么样了?”
方卓轻喟:“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也还行吧。”接着目光便带着三分好奇投向奚月; “听说这位是白鹿门奚言师叔的千金?那该叫师……”
杨川一哂:“比你略小一岁; 叫师妹。”
方卓便颔首:“师妹。”
随后,殷岐提出叫杨川带客人四下走走,让方卓去给几人安排住处。杨川心知萧山派周围有不少好景致,有心想独自和奚月同游,可又苦于不好跟师父直言这种心事,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几人一道去。
曾培他们当然也不会“识趣”离开,于是这场短暂的游乐竟变得无比的尴尬,主要是因为除了沈不栖之外,所有人都在对奚月献殷勤。
杨川舀泉水给她,说这个泉水特别甜;曾培上树给她摘了野果;竹摇掐了根花枝给她编花环;琳琅唱起了波斯的小曲儿,使得林中顿时腾起了异域气息。
奚月虽然不清楚几人间的“明争暗斗”,但自然也能感觉出这气氛不对,可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她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和他们一直逛到了夕阳西斜,方卓寻来叫他们回去吃饭时,奚月顿时松了口气:“辛苦方师兄!”
她逃也似的向方卓奔过去,一边缓解那种奇怪的感觉,一边和这位方师兄寒暄。背后不远的地方,几人不禁互瞪,沈不栖憋笑没憋住,扑哧一声,四人的目光唰然全扫了过去。
“……瞪我干嘛?”沈不栖无辜地摆手,“我又没说什么。”
一顿晚饭用得极为热闹。萧山派上下有两千余人,入室弟子都有好几十个,大堂之内全坐满了。堂中觥筹交错,方卓似乎是负责派中事务的弟子,前前后后照应得十分周全。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圈,他就拎着酒壶酒碗坐到了奚月身边,给她倒了碗酒:“我敬你。”
“多谢师兄。”奚月衔着笑喝了一口,方卓则是一饮而尽,然后跟她说:“师妹我跟你说,我大师兄这个人,真是个好人。为人够义气,功夫也好,嫁给他的姑娘啊,绝对不会受委屈!”
这是来给杨川当说客的?
奚月自己也知道杨川的心思,当下难免羞赧,但还是笑吟吟地继续听他说。
方卓又道:“师妹你想想,行走江湖最要紧的是什么?那就是功夫啊!有他在,一般的无名小卒根本近不了你的身。你去逛集啊游山玩水啊……”
奚月笑着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卓微微悚然:“师妹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我大师兄……”
“师兄不是知道我是哪个门派的吗?”奚月笑看着他,“那白鹿门的看家本领是什么你不知道?”
“千斤……”方卓脱口而出,话至一半又猛地噎住,窒息地紧盯腕上的那只手。
奚月以手支颐,微笑满面:“没有他,无名小卒也近不了我的身。”
“……”方卓哑了哑,“冒、冒犯了……”
杨川原在旁边的桌边跟师弟们喝酒,这边的话就好巧不巧地全让他听见了。他冷着脸转过头,一眼就瞧见二师弟满脸冷汗的样子,走过去一点他的肩:“你出来。”
奚月挑眉松手,方卓赶紧跟着杨川出去。杨川走出大堂,哭笑不得:“你干什么啊?”
方卓尴尬地赔笑,杨川锁眉:“说话。”
“我这是好心啊师兄!”方卓叹气,“跟你同来的那个曾培,一看就对这师妹有意思。而且我可找那沈公子核实了,真是这么回事,师兄你可不能……”
方卓想说师兄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被杨川点了好几处穴道,连哑穴也封了。
杨川一脸无奈地抱臂:“你把这心思用在功夫上,两重诀早练成了。”
杨川说着往堂中走去:“这事不用你操心,你的好意师兄心领了。”
“……”方卓发不出声响也挪动不得,只能使劲地转眼睛。
他心说师兄你倒是给我解开啊?你这是心领好意的样子吗?!
然而杨川头也不回地就这么进了屋,明摆着是成心教训他,方卓心里叫苦连天。
杨川也是没办法。这二师弟什么都好,就是聪明劲不用在正地方上。
他也是二十多的人了,玩心还分毫不减,天天唯恐天下不乱。师父从前说他二人资质相仿,现在二师弟的功夫却被他甩开一大截,为此没少挨师父的罚。
再者,关于奚月的事,他也并不需要旁人去她面前“美言”。
杨川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方卓晾在了外头。反正他内功也好,封的那几处穴道,一会儿也就自己冲开了。
堂中热闹一片,山脚下,几匹快马先后停下。
马背上的人翻下来,气势汹汹地就往山上走,到了半山腰处,被值守的萧山弟子拦住:“几位壮士,何事啊?”
几人全都紧锁着眉:“我们是扬州广盛镖行的。从前多蒙殷掌门照拂,但今日有些事,不问个明白不行,冒犯了!”说着就又要往里冲。
几名萧山弟子一时都难免冒起火气,但知广盛镖行从前一直算是朋友,就将火气强压住了。
他们也没做阻拦,只一人展开轻功向山上赶去:“我去禀师父!”
那弟子只消片刻就已到了大堂门口,溜着墙根入内,到殷岐身边简单几句耳语说明了事情。
殷岐不觉诧异:“广盛镖行?”想了想问,“是为何事而来?”
“没说。”那弟子摇头,道几人都明显带着气。
殷岐便暂且离席,从堂中迎了出去。等了片刻,那几人也到了,殷岐将他们请进茶室,吩咐弟子上了上等的好茶,拱手询问:“诸位突然从扬州赶来,究竟何事啊?”
“唉!”为首的汉子重重叹息。
这汉子殷岐见过,是广盛镖行的二镖头。是个直性子,脾气倒也算不得大,此时却是涨得满脸通红。
他便由着二镖头缓了一缓,末了,二镖头一拳砸在了竹案上:“唉!殷掌门,这事我们知道怪不得您。可也是迫不得已,非得逼上门来叫您给个交代,好向那二十几个弟兄交代!”
这话一出,殷岐便觉是和人命有关。细作询问,果然如此。那二镖头道他们镖行不日前护了个大镖,赚了不少银子,弟兄们都高兴,就上附近的酒楼吃了顿好的,闹到半夜才从酒楼出来。
从酒楼出来后,一半人各自回了家,另一半要回镖局去值守。结果,这回镖局的一半人,竟在路上遭了截杀,对方功夫破高,只有两个人侥幸逃出。
“我再三问了,他们都说是萧山派的功夫。”二镖头一味地叹气,“我们知道萧山派跟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一定不是掌门您的意思。但过去,许有不经意间得罪了哪位高徒的时候,遭此毒手实在是……”
他又一捶桌子:“我大哥也折在了里头,我是真咽不下这口气。有劳掌门查上一查,究竟是谁做了这事,我再亲口问一问缘由。要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譬如哪位兄弟从前冤杀了您高徒的至亲,这事按江湖规矩了了也罢。要是没有这些个由头,我定要给那些兄弟报仇!”
谁去过扬州……
殷岐心下微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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