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红着眼,攥在身侧的拳上有凸起青筋。从阿梨出事到现在,他一直极力维持冷静,因为阿梨所能依仗的只有他,若是连他也垮了,阿梨便就真的是无依无靠了。但这大夫所言实在字字戳他的心,薛延只觉浑身冰冷,却有一股热血冲上喉头,阿梨察觉到他面色不对,伸手去抓他小臂,那硬邦邦触感,让她以为自己似在摸一块铁。
老大夫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道,“你还有别的病人要看吗?没有就赶紧让一让,时间紧的很,先给能治得好的人。”
他抖了抖袖子,偏了头喊“下一个”,但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大力将他掀翻在地,随后便就是一阵巨响。桌面歪倒在地上,笔墨摔的到处都是,薛延眼里赤红,指头指着他鼻子,一字一句咬牙道,“行医者,最好给自己积几分口德。”
老大夫手撑着地,堪堪爬起来,他脸上溅几点墨汁,圆着眼本想骂出口,但见着薛延面色,到了唇边的话堪堪咽下。他甩了甩袖子道,“疯了疯了”,随后又冲着旁边站着的几个药童吼,“还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撵出去!”
阿梨被眼前景象吓到,她无措拉着薛延,眼眶里盈了一汪水,低低问,“薛延,这是怎么了啊?”
薛延痛苦闭紧眼,又唯恐她受惊,忙将阿梨搂紧怀里,拍着背道,“无事,无事。”
阿梨听不见,但感受到他的安抚,也慢慢镇静下来,她抱着薛延的背,轻声说,“大夫是不是说治不好了呐?”
“没有。”薛延脱口而出,他抿了抿唇,半蹲下来,对上阿梨的眼,用口型对她慢慢说,“咱们倾家荡产也要治。”
阿梨不再说话,她眨眨眼,将泪憋回去,点了点头。
整个医馆都安静着,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看,老大夫错愕,似是不敢相信面前轻言慢语的人刚刚掀翻了他的桌子。
薛延不再逗留,他握着阿梨的手站起身,牵着她慢慢往外走。
阿梨的耳朵,所剩无几的银两,眼前一切都是茫茫。
但薛延不服命。
第26章 章二十六
从四月底到七月初; 两个半月的时间; 薛延带着阿梨从宁安一路南下,辗转了数不清的城县,奔波了几千里路。他离家时候只有十二两银子; 却足足支撑了这么久; 在这之前,阿梨从未想过; 娇生贵养如薛延; 也能放下脸面去做那些所谓粗鄙之人才做的事。
他给人搬过木梁,捶过铁; 烧过炭,从原来白瓷一样肌肤到麦色,也就只是几日暴晒的事情。
在日子最难过的那段时间,手里只有几文钱; 薛延每日给阿梨买好餐点后,剩下的钱只够吃半个馒头。他不敢在阿梨面前吃; 只能躲出去狼吞虎咽啃完,再笑着回去,若是实在饿了,便就拼命喝水,有时候半夜胃痛; 他不舍得惊扰阿梨,便就借着起夜的借口到外头蹲着,咬着牙忍过去。
薛延第一次知道; 有时候,执念可以让人无所顾忌。
他只想让阿梨再听到,哪怕只有一点点声音也好,他没有办法忍受阿梨生活在那样的孤苦和绝望中,而为了这个目标,他付出任何代价都觉得值得。
只是事与愿违,他牵着阿梨从宁安走到开封,每路过家稍有名气的医馆都要进去瞧看,但所有大夫都是束手无策。薛延没觉得灰心,他又开始到处去淘土方子,然而俱是无功而返。
有一次他听人家说,用桑葚叶与蚯蚓一起煎炸,再混着观音土一起服用,能恢复折损的听力。若是以前,薛延定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病急乱投医,他便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不敢让阿梨吃,便就自己试药,结果连着吐了两天,他们投宿的那户农家知道他做的事,恨铁不成钢地骂他疯了。
薛延觉得,他可能确实是疯了。
但他不后悔。
后来,有人与他说,少梁有位姓马的神医,专治耳病,他祖父还曾医好过大长公主耳鸣顽疾。马神医青出于蓝,在当地享有盛名,说不准能医好阿梨的耳朵。
这样道听途说来的神医,薛延已经去求拜了三四位,俱是绣花枕头,空有虚名。但听到这消息后,他几乎毫不思索,还是决定要去少梁。
万一便就是真的呢?
薛延连一丝一毫的希望都舍不得放弃。
他们从开封出发,走水路,三日后抵达黄河渡口。
少梁不是个多大的地方,薛延在船上便就打探出了那家马氏医馆的消息。马神医,还真是有这么个人物,但他是个游医,大多时候不在医馆坐堂,而喜欢到处去给人家看诊,十天半月才会回来一趟,若遇上些什么意外,半年回来一次也不无可能。
不巧,马神医真的不在少梁。
但药童说,马神医已经离开了快一个月了,若是顺利,明后两天许是就会回来。
薛延说他要等。
虽然这时候他手里只剩下五十文钱了。
傍晚时候,薛延领着阿梨来江边。
这段日子来,阿梨笑的越来越少了,薛延知道她心里也是难受的,他想尽办法要哄她高兴,阿梨很乖顺,他做什么都会配合,但薛延还是能看出,她并没觉得有多欢喜,就算勉强笑起来,也是涩的。
薛延舍不得她这样。
他们肩并着肩坐着,很安静。
忽而,一艘渡船从夕阳下驶过来,似是踏着满江的金色,船头立着个戴斗笠的老人,桨摇得不缓不慢。阿梨眼也不眨地看着那个方向,宽阔江面上,一轮巨日半截隐入水中,木船缓缓劈开波澜,一切都是那样宁静,阿梨恍然觉得,岁月像是凝滞在了这一刻。
薛延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手指搅着她垂下来的发丝,轻柔地摩挲,阿梨偏头,见他也正望着江面。这段日子太苦,薛延瘦了许多,侧脸轮廓更为明显,鼻梁高耸,如同山峰的剪影,他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梨眼睫颤了颤,歪了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薛延察觉到肩上重量,转过脸,低笑揉揉她耳垂,自然地搂过。
暖风轻柔地在吹。
那艘渡船已经靠岸,上面人拥挤着往下走,脚步匆匆,都急着回家吃饭,有个老嬷等在边上,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像在等人。没多会,从船上下来对年轻夫妻,穿着朴素,手挽手正对着脸说话。老嬷唤了声,那小夫妻听见,忙偏过头去看,见是阿娘,急急跑过去。老嬷把油纸包塞给媳妇儿,笑得皱纹堆叠,几人又亲热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并肩往路的另一端走去。
阿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他们拐了个弯,再看不见了。她舍不得移开视线,心中酸涩,忽然就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阿嬷,不知道她现在正做什么,晚饭有没有熟,阿黄还好不好。
思家的情绪一旦酝酿起便就再难收住,阿梨闭上眼,脑中所想的全是过往,家中的篱笆院,那些鸡鸭,傍晚时烟囱里卷出来的炊烟味儿。
她还能忆得起冯氏的声音,浓重的北地口音,含着笑意唤她阿梨。
那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陌生了。她忽然觉得无力。
又过一会,天已凉了。薛延拉着阿梨站起来,对她比了个吃饭的手势,低声问,“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好吃的。”
阿梨攥着薛延的手腕,摇摇头。
薛延瞬时便就紧张起来,用口型对她说,“哪里不舒服?”说完,便就握着她手腕,想带她去找大夫。
薛延是真的被吓怕了,乃至于草木皆兵。
阿梨拦住他,她动动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口,“薛延,我们回家吧。”
薛延顿住,因为她的话,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就像是长久以来的信念被打破,他眼里流露出一瞬的迷茫。
过了好一会,薛延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拉过阿梨的手,在掌心上慢慢写,“为什么?”
“薛延,因为我觉得,听不听得见,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阿梨抿了下唇,冲他笑,“你看,我还有手啊,该做的事情我还是能做,能洗衣能做饭,我的眼睛也看得到,我只是耳朵不太好而已,你可以写给我看,或者比划几下,我都能猜的出来的。”
薛延盯着她的眼睛看,他看见阿梨的眼眶慢慢变红,却仍是在笑。
她说,“真的,薛延,其实这个病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的,我能承受得住。只是生活有些不方便了而已,但你和阿嬷都在我身边,这些不方便又能怎么样呢,没有关系的。我们回家吧,薛延。”
阿梨眨眨眼,不让泪水溢出来,声音里隐着极淡极淡的哭意,“我们都已经离开两个月了,我们去了那么多地方,吃了那么多药,可是都没有用,不如算了吧。其实,治不好也没事的,我已经习惯这样的世界了,似乎也没那么糟,真的没事的,薛延……”
阿梨还是忍不住,捂着脸哭出来,“阿嬷一定很想我们,我也好想她,咱们回家吧……”
薛延喉头哽住,他想要将阿梨抱进怀里,却觉得手脚都僵住,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阿梨的眼泪就像是刀子,每一滴都在剜他的心头肉,他嘴张了又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只长嘴水鸟掠过水面,啄破了仅剩的一点夕阳的影子。
阿梨看着他,轻声道,“薛延,咱们没有多少钱了,对不对?”
薛延干涩地咽了口唾沫,他搂过阿梨的肩,将脸埋进她的肩窝,过了好一会,他又抬起,拉过阿梨的手,在她掌心写,“再给我一天时间,好不好?”
第27章 章二十七
少梁不是个多大的地方; 与陇县相比也相差无几; 但临近黄河,百姓日子总是更富裕些的。
夜幕已至,酒肆茶馆灯火通明; 街上人也不少; 路口有摆了摊子卖花生糖的,香气扑鼻; 像是好大一块乳白色的圆月亮; 老板坐在小马扎上面,手里拿着个小锤子; 有人来买,便就敲一块下来。
薛延带着阿梨走过那个摊子,他下意识停顿了下,偏头看过去; 阿梨察觉,扯着他袖子往前走; 轻声道,“我们不买那个,饿了,寻个地方吃些饭去。”
薛延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复又松开; 低低“嗯”了声。
两人身上并没许多钱,寻的馆子也不是那些红红火火宾客盈门的,只隐在个偏僻的小巷子里; 门口挂着个灰暗的红灯笼,幽幽照亮门前的一小片地方。木门破旧,风一吹便就吱呀地响两声,桌面像是多少年没擦过了,光亮亮如浮了一层油。薛延将阿梨安顿好,而后转头问老板娘,“有抹布吗?”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体态有些臃肿,正嗑瓜子,闻言挺不耐烦地回了句,“你要那个做什么?”
薛延又问了遍,“有抹布吗?”
老板娘眯了下眼,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皮儿,“等着。”又过一会,她慢吞吞从厨房走出来,扔了个抹布到他们桌上,没比桌面好多少,也是油腻腻的,带些不知哪里来的污渍。
薛延看了眼,没用,只脱了外衣下来,用袖子沾了茶水,将阿梨面前的桌子仔仔细细抹了一遍。
老板娘咧着嘴笑了声,“还挺疼媳妇儿。”她扭头拿了菜牌过来放在薛延面前,态度温和不少,问,“两位来点什么?”
小店没什么繁复的菜式,就粥饭咸菜,以及些家常小炒,最好的菜是碟酱牛肉,二十文。薛延的眼神落在那上面好久,最后还是离开,落到菜牌的末尾,问,“为什么都是炒红苋,一个三文,一个五文?”
那边答,“贵的有肉啊。”
薛延看了眼阿梨,她正托着腮摆弄眼前的那个茶壶,薛延眼神柔了瞬,道,“那就要五文的罢,再来三个馒头,一碗白菜汤。”
“您二位稍等。”老板娘收了菜牌,又扬着嗓子冲厨房里喊了句什么,便扭着腰走了。
小店里就他们俩客人,菜很快上齐。
薛延拿着筷子在那份炒红苋里挑来挑去,眉头越锁越紧,阿梨瞧着奇怪,问他,“你做什么呢?”
薛延用手指蘸了点水在桌上和她写,“我找肉。”
阿梨笑了,“这么便宜的菜,哪里有肉。”
薛延不听,还是翻翻找找,最后真的挑出了两筷子细肉丝。他有些高兴,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放在阿梨碗里,用眼神示意她快吃。阿梨笑得更欢喜,乖顺吃掉一根,又夹了另一根给薛延,被他摇头拒绝,他在桌上给她写,“好吃吗?”
没几分油水的菜,炒得干巴巴,尝在嘴里能有什么味道,但阿梨是真的觉得很香口。不是因为已经许久没吃到肉,她只是觉得,有这样的薛延陪在她身边,无论吃什么都会很满足。
阿梨弯着眼点头,她凑近薛延耳边,悄悄和他讲,“等咱们回家后,我也给你做。”
薛延便就笑,掐掐她脸颊,又给盛了碗汤,道,“快吃罢,别等凉了。”
屋里灯光昏暗,他们坐在角落位置,旁边就是个高大的酒架,上面摆了一排的坛子,挡住门口吹来的风。一顿饭快近尾声,忽而,门口传来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混着男人聚在一起的笑,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阿梨听不见,仍旧埋头喝着汤,薛延警惕心起,抬头瞧过去,只见门口拥挤着进来四五个男人,都是约莫二十出头,邋遢样子,衣衫又脏又旧。
那些人没注意到墙角的薛延和阿梨,径直找了个桌子,大喇喇坐下。本就狭小的店面,又多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便就连呼吸也觉着压抑了。薛延眼神冷下来,将阿梨又往身后挡了挡。
老板娘从厨房掀了帘子出来,见着这么多一瞧就是流氓混子的人,也吓了一跳,好半晌才磕磕绊绊问了句,“您几位,要吃点什么啊?”
有个高且瘦的站起来,看样子应是个头儿,他扯了扯前襟,说,“你们这店里什么最贵?”
老板娘眨眨眼,“五香酱牛肉。”
那人“哦”了声,大手一挥,“来上三斤!”他看了那酒架子一眼,又道,“最烈的烧刀子有没有?”
见有大生意,老板娘哪还顾得上这群人是好是坏,眉开眼笑答,“客官放心,酒水管够。”
那人咧嘴笑了,“来上三坛子!”老板娘哎了声,赶紧把酒摆上,而后乐颠颠往厨房跑,去吩咐上菜。
听见这阔绰口气,旁边兄弟都讶然,七嘴八舌地起哄说,“五哥这是发财了啊。”
那个叫五哥的坐下来,翘着脚嘿嘿一笑,“现在还没,但是再过两个时辰,便就发了。”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俱是怀疑之色,陈老五挑眉,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道,“瞧好了!”
薛延往后靠在椅背上,也跟着瞧过去。
那男人将手里东西一扬,而后噼里啪啦五个色子都落在桌上,翻滚旋转,俱都稳稳停在了六点朝上位置。
五气朝元。一片哗然。
薛延舔了下唇,换了个姿势,继续盯着那人。
哄笑喝彩之后,有道懦懦的声音响起,问,“五哥,你不是又要去永利坊吧?”
话音刚落,气氛霎时便就冷下来,过许久,有个人戳了下刚才说话人的胳膊,道,“怎么说话呢。”
那人唇动动,满面纠结之色,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五哥,因为赌这个事,嫂子都带着孩子走了,家都没了,多让人难受啊。咱好不容易干苦力又攒了几个钱,你可别再去碰这个了,万一再……”
再什么,他没敢往下说。
一阵风吹过来,桌上的空酒杯摇晃几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的稀烂。
有人出来打圆场,道,“挺高兴日子,说那个干什么,别提了别提了,吃饭。”说罢,又朝着厨房喊,“老板娘,菜呢?”
陈老五青着一张脸喝酒,任由那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