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五青着一张脸喝酒,任由那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哈哈,气氛尴尬。酒过三杯,他猛地站起来踹了脚凳子道,“老子为什么去赌?老子是不他娘的想干苦力!媳妇没了,有钱还能再娶一个,有钱干什么不行,有钱我还怕什么?就是因为穷,我才受了这一辈子的窝囊气!”
他咬咬牙,狠厉道,“你们瞧着,今晚,看谁能赢得过我。”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陈老五狰狞面色,没人再敢说话。
原来那个窝窝囊囊出声的男人咽了口唾沫,哆嗦着手去拿过一颗色子,往上一抛。那色子落在桌面上,跳跃着弹了两下,最后稳稳落在六点的位置。他不信邪,又扔了几次,俱都是一样的结果。
于是所有人便就都明白了,这色子里灌了铅。
怪不得那男人这样笃定。
一时无话。
阿梨已经喝完最后一口汤,拿着帕子擦嘴,她察觉到那边怪异的气氛,抬眼看过去,只见到一群男人僵直的背影。她偏了脸,小声问薛延,“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延摇头,拢了拢她衣襟,拉着阿梨站起来,道,“走吧。”
他一路侧着身,外衣敞开,把阿梨搂在怀里,脚步匆匆。那群人气氛僵滞,根本没注意到这边,随意扫了眼便就没理会了。
踏出门口,夜里凉风混杂着河水里的土腥味吹了一脸,薛延定下的客栈就在相邻的那个巷子,几步路而已,并不远。在拐去另一个方向时,薛延回头看了眼,记住了陈老五的脸。
奔波许久,阿梨早觉着累了,洗过澡后终于觉得身上松快些,坐到床沿上用帕子绞头发。她穿一件月白色亵衣,料子已经有些旧了,但干净整洁,歪着头做的认真。
烛火微微闪动,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无需其他动作,便就让人觉得时光静好。
薛延倚在凳子里想事情,忽而抬眼对上她眸子,阿梨冲他浅浅弯唇笑了下,薛延心头一跳,便就再找不回原来思绪了。他掐着腰站起来,又站在原地看了会,忍不住走过来接过她手上帕子,道,“我帮你。”
他一站过来,大半的光都被挡住了,阿梨扬起下巴,只看得到他胸口敞开的衣襟。
“你轻些。”阿梨顺从将帕子递过去,温温地笑,“可不要弄痛我。”
薛延咧嘴,说,“怎么会。”
薛延动作很轻柔,耐心细致地,一点点地绞。阿梨的头发长且软,薛延指尖碰到,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摸一只绒绒的猫儿,她没用什么特别的东西沐浴,也没擦香,但就是存着股淡淡的香味,轻轻柔柔的,却又无法忽略,闻着便就觉得舒服。一如她带给人的感觉。
薛延垂眼,看着阿梨扇动的长睫,忍不住弯腰下去,轻轻啄了口她眼角位置。
阿梨惊讶,后又羞涩笑起来,颊边晕一抹红。
她鼓鼓嘴,嗔怪道,“你做什么呀?”说完,又从薛延手里拿了帕子,“不给你弄了。”
薛延低笑,他蹲下来揽住阿梨的肩,和她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阿梨咬着唇,温顺坐在那里,任由他抱着。
过了会,薛延拉过她的手,与她写,“我出去一会,你先睡罢。”
阿梨看着他,疑惑问,“这样晚了,你要做什么去?”
薛延写,“路过见着家当铺,招临时账房。”
两人来时是一起的,走过的路也都一样,阿梨没见着哪里有当铺。但她也只当是自己看漏了眼,半点没对薛延多心,笑出对梨涡,说,“你还会算账呐。”
薛延挑眉,那表情带些得意,像是说“我算得可好着。”
阿梨点头答应,下意识拉着他腕子摇了摇,说,“那你可要早些回来。”
薛延捏捏她耳垂,道,“你放心。”
两刻钟过后,薛延安顿好阿梨,又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来的地方。夜色已深,但那扇门后仍旧人声鼎沸,叫嚷喧闹,他抬头看向那块歪斜而陈旧的木匾,上面写着
——永利坊。
第28章 章二十八
薛延皱皱眉; 拳头在身侧紧了紧; 最后还是踏进去。
赌坊里光线昏暗,所有东西都像是蒙了层尘,看着污浊不堪。账台歪歪斜斜摆在墙角位置; 上面蹲着硕大一只金蟾蜍; 眼睛是用祖母绿缀着的,脚下拥着簇簇铜板; 但看起来半分贵气没有; 反而显得庸俗不堪。
几个伙计和账房靠在一起,一边聊一边吃盐水花生; 花生壳子扔了满地都是。有人看见薛延,眼里闪过丝错愕,歪了头和旁边人又说了几句话,才出来招呼; 说,“公子面生啊?”
薛延“嗯”了声; 道,“我是外地人,晚上无趣,来寻个乐子。”
伙计打量他一番,笑了; 他拍掉手上的碎渣,又道,“公子想玩点什么?”
薛延假装犹疑一下; 问,“你这里都能玩什么?”
伙计往后靠在账台上,手指有一些没一下地戳着蟾蜍大张的嘴,懒洋洋答,“能玩的可多了,樗蒲,牌九,麻将,色子,你会玩哪个?”
薛延又问,“哪个赢钱多些?”他说着话,身子微微侧了些,视线搜寻那边正玩的热火朝天的人群,但快速扫了遍,却没见着哪里有陈老五。薛延眯了眯眼,心里一紧。
伙计有些不耐烦,又觉得好笑,说,“看你本事咯,一夜成穷光蛋的不少,一夜暴富的也不是没有。”他舔了舔唇,问薛延,“你带了多少钱来?”
薛延答,“五十文。”
伙计真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回头和另几人又重复了遍,“听着没?五十文。”赌场里的人认生,本还对薛延心存忌惮,但现在看着他这一身穷酸气,还一脑子美梦,也就都放松了警惕,只摆摆手道,“五十文你怕什么,随便玩去呗,一楼牌九麻将,二楼色子樗蒲,小赌场庄家自定,其余自己找地方。”说完,他也懒得理,转身走了。
薛延低声道了句谢,而后垂着脑袋往楼梯口走。木质楼梯斑驳破旧,踩上去吱呀呀的响,还没到拐角都听见楼上扯着嗓子叫大小的声音,薛延掀了眼皮往上瞟,隐约能听见那几个伙计互相推搡笑着说,“现在这年头,什么猫猫狗狗都想来赌场碰运气,想一夜暴富,你倒是有那个富贵命吗?”
他没管,只顾着往楼上走,想找找陈老五在不在,但刚踏上拐角,便就听到身后一声带些尖利的召唤,“哟,这不五哥吗?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下手中东西,扭着脖子往门口看。薛延眼神微动,也看过去。
陈老五还穿着那身青白布衫,领口大敞,叉着腰,刚才招呼薛延的那个伙计又走上去,拱拱手道,“五爷。”
这声爷叫的听不出几分尊敬,反倒带着七分嘲讽,三分幸灾乐祸。
陈老五哼笑一声,道,“怎么着,我回来了,你挺不高兴?”
伙计笑道,“哪啊,五爷,您可是我们永利坊的贵客。”他那个“贵”字咬得极重,又说,“没有您,我们得少赚几十两银子啊,就是没想到,陈员外都被您给气死了,您还敢来玩。”
闻言,陈老五面色稍变,但想到什么,随即又咧嘴笑开,低低威胁道,“那你们今个便就瞧好吧。”
哄堂大笑声中,陈老五一甩衣摆,轻车熟路地往楼上奔。薛延侧身让路,两人擦肩而过时,那股浓重的酒骚气熏得薛延拧了拧眉,他摸了把鼻子,紧跟上去。
陈老五一局色子输得家破人亡,整个少梁都知晓,现在见他又回来,俱都讶然。陈老五不管那些,他现在兴奋得心尖鼓胀,眼里都冒着红光,径直找了张刚散场的桌子,喊道,“赌色子,大的赢,谁来?”
下一瞬,有个穿着长袍丝褂、少爷模样的人站出来,道,“我来!”
此话一出,赌徒们纷纷响应,没过几个喘息功夫,桌上便就堆满了筹码,但无一例外,俱是赌陈老五输。
薛延装成一副迷茫样子,空着手站在桌边,有人用胳膊肘戳他,说,“等什么,押注啊!”
薛延问,“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懂,干什么来?”那人一副看傻子的模样,又道,“你觉得谁会赢,你就押谁,这样等结局了,所有筹码由赌对的一方分,你押的注越多,到时若是赢了,赚的便就越多。懂没懂?”
薛延点头,示意自己懂了,他从袖里摸了半晌,最后摸出一文钱来,扔到了赌陈老五赢的那堆里。
大家便就又笑起来。
陈老五瞥了薛延一眼,他没见恼怒,也跟着笑,而后神色自若地摇色开盅,三个五点。对面的贵公子姓赵,也跟着摇色开盅,两五一六。陈老五输了。
他歪着头往地上啐了口,骂道,“娘的。”
赵公子哈哈一乐,带些鄙夷地说,“五爷的手气和自信真是一如既往。”
陈老五面色扭曲,喝道,“再来!”
谁都以为他恼羞成怒,但陈老五眼里分明一闪而逝的笑,除了薛延,没人注意到。
第二局、第三局,还是他输。赌徒们便谁也不玩了,都来看热闹,赌这样的局其实赚不了多少钱,一群人分的也就是陈老五扔出的几钱筹码,但大家就是为了拿他取乐子。一时间,一楼的人也噔噔噔地往上跑,二楼挤得肩挨着肩,都想看看陈老五是怎么输的把裤子都脱了,光着回家。
因为他上次来的时候,就输成了这幅模样。
大伙说说笑笑的,光线昏暗,没人注意到陈老五用袖子一挡,悄悄将色子给掉了个包。
薛延眉梢挑了挑,心中暗道,演的还真好。
有人喊,“五爷,再开啊!”
陈老五一脸焦躁不安,嘭的一声将凳子踹开,吼道,“再来!”
赵公子抚掌一笑,“是条汉子。”说完,他吩咐身后小厮,“拿一百两过来,给大家添添喜气。”赵公子说这话的时候,半点没想过自己会输,好似前几局的连赢涨了他的士气,他都忘记了这是场赌局,而是当作小孩子在过家家。扔这么大的筹码,也只是为了显摆自己阔绰,让人家觉得他有钱有胆,敢拼敢赢。
至于输掉带来的后果,他都没去想。
一百两,话音落地,一片哗然。赌徒们都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往桌上扔银子,他们现在都红了眼,也不是为了赌钱了,反倒像是被热烈的气氛趋势着,大家一起玩一场游戏。转眼间,赵公子那边的筹码已经堆的像座小山,数一数,竟有小二百两。
陈老五自然是赌自己赢,他摸遍了全身,最后在鞋底里抠出最后一钱银子,孤零零放在自己面前。
赵公子一双笑眼,问,“还有没有要押注的?”
薛延便就扬声道,“有。”他抿抿唇,紧张兮兮将自己仅剩的三十文放到陈老五那一边。
所有人都笑起来,只有陈老五嘴角僵直,他眼睑抽动,好半晌才低低问,“小老弟,你可想清楚了?”
旁边有人搡他肩膀一下,讥讽道,“这小兄弟可场场都押的你,被人这样相信着,你可得该高兴才是。”
陈老五扯着嘴角一笑,难看的要死,看着薛延的眼神像是要撕了人。
薛延看见,他摇色子时,胳膊都是僵直的。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色子在盅里噼里啪啦乱转的声音,赵公子本一派气定神闲,直到色盅揭开后。
三花聚顶。但这是陈老五的。
他掀开自己,两六一个五。赵公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充斥着两个字——完了。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傻了眼。陈老五终于露出个笑模样,他早有预料,但还是装的像是这是笔意外之财一样,快要喜极而泣。这回眼里充血的换成赵公子了,他气的身子前后摇晃,差点就要仰倒下去。
场面一片混乱。
薛延默默地等着伙计将属于他的那份筹码给他收起来,然后不等陈老五反应过来,转身便走。
三十文,转眼间就变成了五十两,一千多番赢率,多亏了陈老五的悉心谋划。他够聪明,先把自己输得干干净净,再一举赢个大的,让人都以为他这是时来运转,背到底了以后走了个狗屎运。
可怜的是被蒙在鼓里的赵公子,被人玩弄的像个傻子。
薛延步子大,几步下了楼,裹着阵风般冲出了门口。身后发生什么事他已经不关心了,只听见有人喊“赵公子晕了,快去喊大夫来!”薛延头也没回,拐了个弯,隐进夜色之中。
第二日一早,阿梨悠悠醒来时候,薛延正坐在床边,拿着块花生糖冲她挤着眼睛笑。
第29章 章二十九
花生糖是用油纸包着的; 约有巴掌大; 乳黄色,上面黏着许多的花生碎,味道浓而香。阿梨眨眨眼; 还缓不过神来。
薛延拉着她腕子要她坐起来; 而后掰了块糖塞进她嘴里,问; “甜不甜?”
这糖筋道得很; 看起来硬脆脆的,嚼在口里却发黏; 阿梨咯吱咯吱咬得费劲,不忘冲他点头,很欢喜地道,“甜的。”
薛延便就更高兴; 他把剩下的也塞到阿梨手里,捏捏她脸颊; 转身去给她拿衣裳。阿梨跪坐在床上,用手指蘸着花生仁往嘴里送,想起什么,又问,“你昨晚几时回来的?我睡得太熟; 都没察觉到。”
薛延回头,用手势比了个三。
阿梨看得懂,说; “三更天呐。”薛延笑着点头,将衣裳递给她,自己避开到屏风后。阿梨很快穿好,穿鞋下了地,铜盆里温水已经调匀了,她净面擦脸,然后坐到镜前绾发。客栈太破,镜子中间破了长长的一条缝,影子重重叠叠,晃得人头晕眼花,阿梨梳头梳着费劲,薛延便就过去帮她。
他把镜子拆下来,用手捂住裂缝下面的一半,举着给阿梨看,那动作颇为滑稽,逗笑了她。
薛延也不恼,安静等着她簪好发,过去掐掐她鼻尖,低声道,“我为了你好,你却笑我,怎么这样坏。”
阿梨双手捂着他手腕,仰着脸笑的眼睛都弯起来,自从病后,她指尖总是冰冰凉凉的,再暖的手也捂不热。薛延被冷的心尖一缩,捏着她手指送到自己口中,吮了一下,那上面还带着花生糖里淡淡的奶味儿,触感柔软,他忍不住用齿尖轻轻去磨。
阿梨觉得痒,肩膀颤一下,说,“你做什么呀。”
薛延没说话,他眼睛盯着阿梨的神情,用舌尖去舔她指肚,两腮凹陷。阿梨深吸一口气,一时间也忘了反抗,只觉得手指被他口中濡湿所包裹,热的发烫,她眼神里带些迷茫,唇微张,连耳根都变得粉红。
一股邪火顺着脊背往上蹿,薛延呼吸渐沉,他微阖着眼贴近阿梨面颊,终于肯松开她手指,却转而吻上她唇角,那个小梨涡的位置。阿梨心跳若擂鼓,她慌乱紧张,但因为面前是薛延,不觉得抗拒,只无措地抱住他肩背,被动承受。薛延把她圈在怀里,手掐着腰肢位置,搂得紧紧。
他背抵在坚硬墙面上,却唤不回理智,唇顺着阿梨的脸颊一寸一寸地吻,最后又回到原地。薛延伸出舌重重地舔了下那个小涡,阿梨受惊,低低唤了声,那声音又娇又软,薛延理智全失,一偏头,攥住她的唇。
这个吻极为漫长,薛延就是个初尝禁果的毛头小子,得了滋味便就愈发兴奋,横冲直撞。阿梨哪里受得了这样,她含着泪靠在薛延怀里,呼吸早就乱了,像只提线木偶一样,任着他搓圆捏扁。
等薛延终于舍得离开,日头已经升起许高,灿灿白光透过窗纸映在地上,一片大亮。
阿梨鼻尖抵着他胸前,小口小口地倒着气,睫毛颤悠悠。薛延盯了她好一会,倏忽笑了。
他手按着阿梨后脑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旋,声音极轻地说了句,“终是我的了。”
等两人再次收拾妥当出门,已是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