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又笑,而后拉拉他手腕,低声嘱咐,“别喝太多酒。”
薛延颔首,他目光追着阿梨背影,直到她进了屋子才移开,垂眼剥了几颗毛豆塞进嘴里,又喝了口酒。
胡安和酸溜溜道,“哟,你这生活还真是美满得很,美酒伴旁,娇妻在侧,过几年再来几个小毛孩子扒着你大腿喊爹,岂不是要美上了天。”
薛延斜倚在凳子里,翘着二郎腿,往地上吐了口皮儿,凉凉道,“羡慕?羡慕也去娶一个。”
“你别瞧不起我。”胡安和背一挺,挑眉道,“我前几日去寻了个瞎眼的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卦,那先生说我一个月内命犯桃花。”
薛延被酒辣的呲了呲牙,似笑非笑看着胡安和,“恭喜啊。”
“同喜同喜。”胡安和美滋滋,往前探身,悄声和薛延道,“我昨晚上做梦还在想,以后娶媳妇要找个什么样子的,我觉得吧,要尽量往阿梨那样靠。身材要尽量纤细,不要太高,能让我一把就搂住的,脾性要好,要温柔,冷了给我添衣,饿了给我做菜,要爱笑一点,听我的话。最好还能和我一起写诗作画,再养只猫,夏天去湖心泛舟,冬日炉边暖酒……”
胡安和许是独身太久了,一开始幻想就停不下来,薛延耐心听了会,最后忍不住笑出声,他食指曲起抵在下颔,低低道,“还真是应了那句话。”
胡安和问,“什么?”
薛延说,“梦里什么都有。”
胡安和气结,他手一拍桌子,碗里的酒晃悠悠洒了一半,自己干瞪眼了半晌,一句话没憋出来。
薛延正色,“江之道那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
“现在能怎么办,他留了那么烂一个摊子给我,自己跑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我如今无权无势,怎么找得到他。”胡安和闭着眼吞了一大口酒,眼里都泛了层水雾,他抿抿唇,两指相搓冲着薛延比了个手势,晕晕乎乎道,“再过一年就是乡试,等我杀出一条血路中了举,看我怎么捏死他。”
薛延赞同拍了拍他的肩,“不错,像个男人。”
胡安和面色酡红,嘿嘿一乐后打了个嗝,他扇扇脸前的酒气,趴在桌上看着薛延,晃了晃脑袋道,“先不说这个,说点高兴的。咱们这段日子来,共攒了二十三两银子了,这一天天过的,和发财似的……唔,我的意思是,永安街的那个店面,咱们不出四个月,就能有钱从里到外给整修一遍,改成——薛家客栈!”
说完,胡安和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对啊,为什么叫薛家客栈,明明是我的房子。”
薛延一乐,“那你说怎么办?”
胡安和一脸疲惫,“我能怎么办?胡家客栈土得不行,薛胡客栈又难听得要死,做人怎么这么难。”
薛延夹了筷子蘑菇到嘴里,咯吱咯吱嚼,没搭理他。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胡安和不胜酒力,从椅子上滑下去睡着了。屋里的灯也调暗了,阿梨许也是睡了,薛延展展臂站起来,把卧在一边昏昏欲睡的阿黄抱到屋里去,拍拍屁股上的土,放到炕尾的篮子里摆好,然后才去扶胡安和。
他拍了拍胡安和的脸,问,“怎么样,能不能回家?”
“行!”胡安和张牙舞爪地站起来,说话时候舌头都打卷,“我能行。”
薛延酒量好,又听着阿梨的话不敢喝太多,现在神志清醒,没事人一样。他看着胡安和的鸭子步,拧了拧眉道,“算了算了,我去厨房给你打个地铺,你凑合睡一晚罢。”
胡安和傻笑着回头,“谢谢啊。”
薛延嫌弃摆了摆手,去抱了床被褥到厨房,扔在地上,“你自己铺。”
胡安和靠在墙角,头快垂到肚皮上,薛延骂骂咧咧地转回身,老妈子一样给他展平,又扯着领子将他扔到被里。
胡安和半梦半醒翻了个身,又忽然坐起来,月光清亮,薛延看着地上倏地挺起来的那个黑影,额上青筋猛地一跳,回头就想抽他。胡安和扭着腰躲了下,嘴里嘀嘀咕咕道,“我说我怎么睡不着,原是因为有个事忘记和你说。”
薛延不耐烦地问,“你还要做什么?”
胡安和说,“我要砍树,你明天去给我弄一个锯子来。”
薛延手心痒痒,极力忍着没动手,他咬着牙问,“你要砍什么树?”
胡安和道,“店门口的那棵树,那树都枯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连片叶子都不长,干巴巴的很难看。而且算命先生说了,枯树挡财气。”
薛延拿手指着他,冷脸威胁,“你赶紧给我睡觉。”
胡安和慢吞吞扯了被子躺下去,“好罢。”
明明前半夜还是月朗星明的,过了子时却开始下起雨,风呼啸怒号,有些渗人。
第42章 章四十二
阿梨卯时刚过便就醒过来; 屋里头不似以往那样以有了亮光; 反而黑漆漆的,与夜里几无差别。她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但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湿腥气; 觉着许是下雨了。
薛延昨夜喝了酒; 睡得沉,一条胳膊环在阿梨颈下; 头埋在她肩窝里; 微微打着鼾。
阿梨有些担忧,她看见窗子被风吹得左右晃动; 怕外头风雨过大,想要起身去看看。薛延察觉到她动作,皱着眉将她往怀里揽得更紧一点,哑声道; “做什么去?”
阿梨拍拍他手臂,轻声说; “我去看看有没有下雨。”
薛延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另一只手腕搭在额上,嘟囔着,“下就下,有什么关系。”
阿梨听不着他说话; 以为他移开是同意了,便就坐起来,伸手去拿叠在炕尾的外衣披上。刚说了两句话; 薛延清醒不少,他惺忪掀开眼皮,瞧见阿梨动作,打个哈欠坐起来,从后头抱住她腰,下巴枕在阿梨发旋上,像个黏人的孩子。
阿梨无奈,反手摸摸他乱糟糟头发,温声道,“你松开我,先睡着,我待会就回来。”
薛延拉过她的手,在手心上写,“起夜?我陪你去。”
阿梨摇头,笑说,“都卯时啦,该起身了。”她每日都是这个时候起,到了时间便就自然会醒,没出过错。
薛延有些意外,他透过窗纸看外头黢黑天色,本以为是夜里下了暴雨,现在看来,这雨许是下了一夜,而风还没有平静下来的意思。他抬手捏捏眉心,扶着阿梨肩膀让她躺下,自己则跳到地上去,摸黑寻了盏烛灯。
蜡烛燃起,屋里终于有些光亮,阿梨侧卧着,把被子拉到下巴处,视线追着薛延走,看他搓搓胳膊,撂下门锁,飞快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外头天气比想象中要恶劣得多,劲风挟着雨,几乎一瞬就把薛延给打得湿透,他急忙把门合上,抖了抖沾了雨水的里衣,干脆脱下来扔到一边,低声骂了句,“什么狗玩意儿。”
他赤着上身,扯了块帕子随便擦了擦,而后捏着耳朵往炕边跑,阿梨被逗笑,伸手将被子掀开一角,方便薛延钻进来。被窝里暖呼呼的热气,薛延把阿梨搂在怀里,双腿夹着她的脚,缓了会才舒了口气。
白露过后便就是秋分,一场秋雨一场寒,但没想到今年的寒意来得这样快。前半夜还能吃冰葡萄,现在穿着单衣都觉着冷了。
薛延面着阿梨,和她打商量,“要不咱今个歇一日,不去店里了?”
阿梨微仰着头看他,还没说话,就听见外头一阵急匆匆脚步,然后是猛烈的拍门声。胡安和哆哆嗦嗦站在外面,声音都带着颤抖,“薛延,薛延,厨房门底下漏水了,我被子都给淹了,你给我开个门,我进去暖暖!”
薛延气得不行,他坐起身,对外头吼了句,“等会!”再帮着阿梨把衣裳穿好,才扯了外套去接胡安和。
阿梨跪坐在炕上把被褥叠好,摆在炕柜上,只留条薄毯子盖着腿脚。随着门开,一阵疾风卷进来,阿梨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薛延听见,抬腿踹了胡安和一脚,低低骂,“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你的事情还真是多得很。”
胡安和委屈巴巴的搓着胳膊,“我也不想啊,谁知道忽然下这么大的雨。”
薛延去箱子里翻了件厚点的外套给阿梨,刚披在她肩上,又听见胡安和在身后像只小绵羊一样在叫,“薛延,薛延,我衣裳都湿透了,你去给我拿件干爽的罢!”
薛延翘着一条腿坐到炕沿上,耷拉着眼皮不理他,胡安和换了个姿势蹲着,又重复叫了几遍。
阿梨看懂,笑着推推薛延后腰,温声道,“你便去给他拿件,要不然就冻病了。”
薛延站起来,手指恶狠狠点点胡安和的位置,认命地去劳碌。
胡安和看出来,有些事求阿梨比求薛延要有用得多,况且阿梨性子和气好说话,不似薛延凶巴巴。
他抹了把鼻子,冲着阿梨慢慢道,“小梨花,咱们今个不开店了,成不?这样大风雨,还是在家里睡觉来得好。”
阿梨颔首笑,“也好,反正也没什么客人回来,不如歇一天。”胡安和眼睛一亮,嘴一张刚想乐,就听见阿梨又道,“但是还是要去一趟的,顺子不知道今日不开店,他性子朴实,肯定会去,不能让他一直在那里等着。”她撑着炕沿起身下地,“我去弄些吃的,你们也给他带一份,平日里都是在店里吃早饭,若是不给他带,顺子节俭,定是会饿这半日的。”
顺子是小结巴的大名,他自幼丧父,母亲又哭瞎了眼,好不容易把他给拉扯大,母子二人的日子一直过得贫苦。因着说话磕绊这个毛病,街坊邻里一直都唤他小结巴,都不知道他本名竟还挺文雅好听,叫倪顺。当初店里招人时阿梨问过次,而后便记在了心里。
薛延把找出来的外衣扔给胡安和,又去拿了把伞,护着阿梨去厨房。
早饭简单好做,热几个馒头,切些咸菜,再煮锅清汤便好。冯氏年纪大了,腰腿有毛病,到阴雨天时候会疼,起得稍晚些,阿梨让薛延把饭菜送到冯氏屋里去,再拨出一份放食盒里,才上桌吃饭。
阿梨给薛延盛了碗汤,想起什么,嘱咐道,“风太大,打伞没什么用的,仓房里挂着两件蓑衣,待会我去找出来,你们穿那个。伞也带着,到时候给顺子用。”
薛延点头应着好,阿梨笑起来,拉拉他衣角,凑过头去轻声说,“记得把我的镯子也带回来,昨晚回来太急,我给忘在柜子里了。”
昨日是市集,冯氏抽了空带着阿梨去逛街,姑娘家总是爱漂亮的,阿梨没什么别的首饰,冯氏便就要她将那个镯子戴上了。阿梨鼓鼓嘴,和薛延小声道,“我以后可不敢再戴那镯子了,一路走着可怕有人偷,一直捂着护着,心惊胆战,还怕它碎掉。阿嬷带着我选了个新的,往后就戴那个,掉了也不会特别心疼。”
薛延乐起来,掐掐她耳垂道,“放心吧,忘不了,定把你的宝贝镯子给捧回来。”
胡安和耳朵灵得很,他看着人家夫妻恩爱,心里又酸又嫉妒,恨恨咬了口馒头,嘀咕着说,“有伤风化。”
薛延睨他一眼,懒得理。
快到店门口时候,辰时过半,风雨没有半点变小的趋势,反而愈刮愈大,胡安和身量不低,但读书人文文弱弱的,远不及薛延结实,要在后头扯着他衣摆才没被吹跑。若放在以往,这时辰已经天光大亮,现在仍旧漆黑如夜,街上没有几家开门的商户,门口的酒旗招牌俱都随着风在空中飘,发出刺啦啦的声音。
胡安和忽然就想起了西游记里陀螺庄的蟒蛇精,那个妖怪就经常变成一股黑风到村中抓人,景象就与现在一般无二。
他有些害怕,戳戳薛延后背,小心翼翼问,“你说现在,有没有鬼?”
薛延回身冷冷道,“有你个大头鬼。”
胡安和噤声。
薛延手里提着盏昏暗的灯笼,里头火光摇摇曳曳,他走到店门口,转身看了圈,一眼就瞧见缩在房檐底下的小结巴。相比于其他十三岁的少年,他身材更显瘦小些,挤在门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靠着柱子的那点宽度遮挡风雨。现在天头凉了,手指在外头多呆一会都会冷得有些僵硬,小结巴只穿着件薄衣裳,大半都被打湿。
薛延皱皱眉,走过去拍拍他脸颊,轻声道,“起来,别在这儿睡,会冻病。”
小结巴懵懵地醒过来,看见是薛延,倏地笑起来,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水,脆快道,“没,没事的。”
因着口齿不清,他怕说多了会招人烦,总是尽可能地少说话。
胡安和已经把门打开,薛延拍了拍小结巴的背道,“进屋去罢,你阿梨姐姐给你带了早饭。”
小结巴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总是黑亮湿漉,像只小鹿,听见这话,他更高兴,笑着说,“谢,谢谢阿梨姐姐。”
胡安和嘿的一乐,回头点了下他脑门,“这次的话说得还挺利索。”
小结巴笑眯眯的,用力点点头,他看着桌上的食盒,舔舔唇,仰脸与薛延道,“哥哥,我,我能不能不在这里吃?我,我想给带回家,我娘还,还没吃饭。”
薛延正把碗筷拿出来的手顿了下,他偏头看了小结巴一眼,又将东西都放回去,“成,只是菜不是很多,怕你们不够,待会把火生起来,你再做点什么回家给你娘罢。”
小结巴摇头,“不用麻烦,够,够的。”
薛延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心酸,许是经历坎坷太多,自己把苦难都走了一遭,再看到还努力在泥泞里挣扎的人,不自觉就会怜悯同情,想要多帮一点。
薛延说,“去做点吧,把今日的份都带出来,也省得你们再烧火了,天头不好,回家后便就别出门。”
薛延不像胡安和,一天天捧哏逗乐地笑哈哈,他对着阿梨温柔和气,百依百顺,待旁人就没了什么表情,看着便就不好相处,小结巴甚至有些怕他。现在听他这样说,小结巴心中欢喜,也就不再推拒了,兴奋地道,“谢,谢谢哥哥!”
薛延眼中温和不少,回身冲着胡安和道,“你去把火生起来,让他烤烤火,衣裳都湿了,这样下去要生病。风太大,伞也没什么用,我去看看有没有卖蓑衣的,一会儿就回来。”
胡安和说,“请好吧您嘞。”
薛延数了数钱看够不够,抬步往外走,快要踏出门口时候,他想起什么,又冲着胡安和说,“别忘了把镯子找出来,就在柜子里,临走前交给我。”
胡安和正蹲着往灶里塞柴火,头也不抬道,“知道了知道了。”
薛延笑了下,披着蓑衣走进雨中,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小结巴往手心哈了口气搓热,等着手指不僵了,就过去帮着胡安和生火。胡安和手脚笨拙,折腾了半晌也只燃起几缕黑烟,小结巴只随便一弄,火苗便就腾的一下烧起来了。
他看着胡安和惊讶赞叹的眼神,不好意思笑笑,“要先引火的,用玉米杆和玉米叶先将火引着了,再烧些干玉米棒,这样火大起来,遇着柴火就不会灭。”
胡安和点头道,“不错,不错。”
小结巴眨眨眼,他把手伸到一边去烤,边偏头问胡安和,“刚才哥哥说的镯子是什么?”
胡安和说,“那是你阿梨姐姐的婆婆留下来的传家镯子,很贵重的,以后等你有钱了,娶媳妇了,也给媳妇买一个,传下去。”
小结巴不太懂,他重复了遍,“传,传家镯子?”
胡安和往灶里塞了根木柴,点头道,“对,戴上这个镯子就说明得到了祖宗的认可,要一辈子长长久久地恩爱下去。”
小结巴笑起来,“阿梨姐姐和哥哥一定会长长久久的。”
胡安和看着小结巴亮闪闪的眼睛,忽然就想起了阿梨曾经说的话。
她说,当初留下小结巴,就是看中了他朴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