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道,“不,我们找韦姑娘。”
伙计稍显错愕,但也没说什么,热情一笑,摆手说,“您二位这边先坐,我这就去给您通传一声。”
而他话音刚落,楼上忽然传来一道极重的摔门声,薛延望上去,看见韦翠娘红着眼圈跑下来,木质楼梯踩得噔噔响。
韦掌柜很快又开门出来,他气急了,也不管还有许多客人在场,厉声吼道,“你这不肖女,你怕是要气死我!”
韦翠娘理都不理,一阵风似的刮出门,转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第52章 章五十二
宴春楼的旁边是一条死胡同; 尽头被一堵矮墙封着; 堆满了杂物。韦翠娘没看路,直到发现已经无路可走了,才堪堪停下来; 她闭着眼靠在墙壁上; 恶狠狠抹了把自己的眼角,粗粗喘了口气。
她早年丧母; 一直与父亲生活; 在小时候,韦掌柜还没有宴春楼; 是个穷光蛋,父女俩相依为命,白手起家,直到韦翠娘十岁那年; 生活才逐渐有了起色。韦掌柜爱女如命,对外精明算计; 却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韦翠娘。韦翠娘脾气一向不好,但韦掌柜对着她总笑呵呵似个弥勒佛,百依百顺,今天是第一次,他们吵起来; 这样不可开交。
当时被气迷了眼,韦翠娘不管不顾就冲出来,现在冷静些; 也觉着后悔,可碍于面子,是怎么也拉不下脸回去了。
阳光斜斜洒下来,韦翠娘一身百蝶穿花裙,流光溢彩,脸色却是说不出的难看。
阿梨和薛延站在街口,看着这样不同于以往的韦翠娘,都觉着诧异。
过了好一会,阿梨偏头,轻声与薛延说,“咱们去看看她罢?”
薛延抿抿唇,说好。
身后脚步声响起,寂静巷子里尤为引人注意,韦翠娘听见,警惕性回头,喝了句,“什么人?”
阿梨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薛延在身后握住她的肩,安抚捏了捏,阿梨眨眨眼,这才缓过神,低柔唤了句,“韦姑娘。”
韦翠娘记得她,虽只有一面之缘,印象却是深刻。陇县在北地,民俗影响,姑娘也大多是大气热烈的,再加上小地方偏僻,都是穷苦农户,大多数人家也没什么女儿要娇养的说法,女孩子八九岁就能下地插秧了,像阿梨这样瞧着就剔透温婉的姑娘,极为少见。
她就往那里一站,眉眼弯弯样子,看着毫无攻击力,让人凶不起来。
韦翠娘点点头,应了句“嗯”,虽只有一个字,态度却温和不少。
她若无其事轻咳一声,转向薛延,问,“找我做什么,考虑好了?”
薛延最烦她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好像谁欠了她多少钱一样,皱皱眉,也没什么好气,说,“没有。”
韦翠娘细眉一挑,有些不满,“那你来干什么?”
阿梨在薛延身前,看不清他表情,也看不懂韦翠娘在说什么,有些迷惑。薛延实在懒得搭理韦翠娘,他往下攥住阿梨的手,在她指肚轻轻按了按,示意说正事。
阿梨会意,忙在怀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信封,双手递过去。
她怕韦翠娘不好意思,恼羞成怒,没多说别的,只客气笑了下。
韦翠娘没读过多少书,但也没笨到真的大字不识一个,看着第一页上那遒劲有力三个字,连蒙带猜,也看明白了。她愣一瞬,捏着信封的指尖有点泛白,问,“那个书呆子给我的?”
这句话阿梨看懂了,她弯弯眼,补充道,“他叫胡安和。”
韦翠娘垂眸,动作顿了会,将那个信封揣进袖里,说了声“谢谢。”她抬眼,对上薛延面无表情的脸,舌头一转,又说,“等我给你钱。”
薛延偏了眼不看她,没说话。
阿梨不明所以,她安静站着,看对面韦翠娘在身上乱摸一气,神色越来越尴尬,终于也回过味儿来,猜出她在干什么,忙道了句,“没关系的,不要钱的。”
韦翠娘松了口气,直起腰拨了拨头发道,“今个出来急,没带钱,下次给你。”
阿梨笑着,“真的不用。”她看着韦翠娘额上细碎的汗,想了想,从袖里掏出个崭新帕子递过去。
韦翠娘本不想接,但她这次出来实在太急,不只没带钱,连个手绢都没带,兜里比脸都干净,再加上阿梨笑起来实在太乖,她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迟疑着,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捏着柔软布料,韦翠娘在心里暗搓搓想,长成这样,不当人贩子真是太屈才了,那简直一骗一个准。
韦翠娘知道自己现在模样肯定狼狈,她心高气傲,拉不下面子,就想着赶紧找个地方洗把脸,省的在人面前出丑。她拿着帕子假装拭拭汗,开口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至于生意的事,等你们想好了再给我答复,我不急。”
薛延巴不得她下逐客令,一听这话,赶紧牵着阿梨往外走,连装模作样的寒暄都省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让胡安和来,与这样女人打交道,他浑身的不舒服,再多来几次,能折寿三年。
阿梨不知道薛延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只觉得奇怪,刚才在宴春楼,韦翠娘和韦掌柜闹出那样大动静,依她的性子,定不会马上就回去的。而她身上又没带钱,说要先回去,又能去哪里呢?
走了两步,阿梨扯扯薛延袖子,让他停下,自己回头去看。
果不其然,韦翠娘在那条胡同里转了两圈,而后踏出来,拿手挡着眼前阳光,东西瞧瞧,有些茫然。
阿梨咬咬唇,与薛延说,“要不,咱们去请韦姑娘到家里做客罢?”
薛延倒吸一口气,但拒绝的话还没出口,韦翠娘便就和有心灵感应似的往这边看了过来。
阿梨冲她挥了挥手,笑道,“韦姑娘,若是无事的话,便来我家歇歇?”
薛延“嘶”了声,在心里默念,快拒绝,快拒绝,你不是很不近人情吗,快拒绝……
下一瞬,冷美人轻飘飘答了句,“好啊。”
一路上,薛延的脸都是黑的。到家时候,冯氏正在蒸板栗糕,甜滋滋的味道从院门口就能闻得到,阿黄蹲在厨房门前,两条后腿竖起来,看得眼巴巴。板栗九月成熟,现在正新鲜着,做出的糕点黄澄澄的,香糯软烂,瞧着馋人。
模具直接用了月饼的模子,毕竟家常吃,也不讲究太多,做出来巴掌大的一块,上面整齐四个字——“花好月圆”。
冯氏听见门口鸡鸭叫,便就知道是他们回来了,将热腾腾的栗子糕端出来,切成四块,扬声道,“薛延,快带阿梨进来吃东西,还热着。”
韦翠娘早上时候只顾着和韦掌柜吵架,饭都没吃,现在闻着那味道,再矜持的人也觉着馋。
薛延瞥她一眼,没理,只拉着阿梨的手,唤了句,“阿嬷,家里来客人了。”
闻声,冯氏急急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出来看,“谁来了?”
韦翠娘一身金贵裙子,头上花钗步摇满缀,瞧着就知道家境殷实,冯氏有些诧异,但到底见过些世面,也不失礼,笑着招呼道,“快请这位姑娘到屋里坐,我去沏茶。”
韦翠娘挺客气,说了句谢谢阿嬷。
冯氏温和应了声,又招手让薛延过来,将装好盘的栗子糕配上小碟的蜂蜜端进去。
小屋不大,炕一直烧着,再加上日头暖呼呼透过窗子照进来,里头亮堂又舒服。茶水很快沏好,冯氏以为这是阿梨的好友,也不打扰她们说话,寒暄两句后便就抱着张牙舞爪要往桌子上扑的阿黄退了出去。
薛延没那个眼力见,他抽了本书出来,歪斜着身子往角落炕上一靠,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就没打算走。
阿梨怕韦翠娘不好意思,贴心夹了块栗子糕给她,笑道,“尝尝我家阿嬷的手艺。”
韦翠娘顺水推舟接过来,也冲阿梨笑了下。她今日不施粉黛,没了以往的张扬样子,看着和善不少,像个邻家姐姐。
阿梨心里也高兴。抛开别的什么都不谈,她是真的喜欢韦翠娘,这种做事果决洒脱、敢爱敢恨的女子,想让人讨厌都难,阿梨生来就是个温柔和气的性子,但她很欣赏这样的韦翠娘,招待也就更加细致。
韦翠娘本来心头堵着一团阴霾,但和阿梨相处一会,竟是快忘了那些不快之事。
其实她们也没说什么话,大多时候就是在吃,阿梨给她斟茶,一双手素素白白,轻言慢语。
韦翠娘恍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男人们总说,“溺死温柔乡”。
温柔乡是真的能溺死人的,还让人死得心甘情愿。
直到韦翠娘茶足饭饱后抬起头,看着薛延还是那副大爷的样子靠在炕上,连动都没动。
她舔舔唇,问了句,“薛公子,你怎么还没走?”
薛延头也不抬,舔舔手指,刷拉翻了一页书,淡淡道,“走,我走哪去?这我家,我为什么要走。”
韦翠娘今天的脾气难得的好,耐着性子道,“姑娘家说说话,你一个男人在这里,不太好吧?”
薛延终于舍得看了她一眼,歪了歪脖子道,“若是个别的姑娘,我就出去,把地方腾出来给你们了。”
韦翠娘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我就这意思啊。”薛延说,“你脾气那么躁,我媳妇儿娇娇弱弱的,哪经得起你吓唬,我能不看着点吗。”
韦翠娘冷哼一声,抱着臂看他,“按你说的,我脑袋控住不住四肢,一个不高兴就要随手打人?”
薛延弯起个假笑,没说话。
韦翠娘拍案而起,“你是将我当成夜叉了?”
薛延将书卷起来拍了拍手心,冷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关我事。”
韦翠娘快要被他给气死。
韦翠娘觉得薛延不讲理、耍无赖,她懒得搭理这样的人,便就去找阿梨。面对阿梨,韦翠娘声音柔下来不止一点,轻轻扯扯她袖子道,“咱们俩说话,他一大男人掺和什么,让他出去,成不成?”
刚才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阿梨也大概看懂了是什么意思,有些想笑,她偏头看向薛延,无奈道,“你便就出去罢。”
薛延还是不乐意,书却放下了,拧着眉道,“我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扰你们说话。”
阿梨哄着他,温声说,“你别闹了,若是没事做,就去看看顺子,我今日许是去不了了,你去和他说说话。”
薛延满脸的不高兴,慢吞吞地起来,往外走。
韦翠娘得意挑眉一笑。
薛延冷眼扫了她一眼,到柜里拿了一副纸笔出来,摔她面前桌上,道,“我家阿梨耳朵不好,你和她说话得慢一点,要不然她看不懂。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写给她看……”
说到一半,薛延忽然想起来,“啊……你不会写字。”
韦翠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冲他吼,“出去!”
薛延“呵”了声,又抚了抚阿梨的头发,转身嘭的一下带上了门。
第53章 章五十三
直到薛延的脚步声消失了; 韦翠娘才终于捺下窜到嗓子眼的怒火; 她仰头饮尽一杯茶,偏头悄悄说了句“呸”。
阿梨笑盈盈看着她,解释道; “薛延平时不这样的; 我待会和他好好说说,你不要气。”
阿梨今日难得带了耳坠子; 小小一颗翠玉; 不算名贵,但精致好看; 衬的她更加俏丽灵动,一张小脸莹白白。
韦翠娘晃了下神,这才反应过来薛延的话,她心忽的抽了下; 轻声问,“阿梨; 你耳朵怎么了?”
阿梨仍旧笑着,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黯淡,“我听不见。”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没关系; 你慢慢和我说,我大多数时候能看得懂的。”
韦翠娘怔愣,她意识到阿梨的耳朵有问题; 却没想到这么严重。她手指捏了捏袖子,缓声道,“我竟没瞧出来。”
阿梨说,“是呢,我也常和薛延说,看我适应得多好,人家都不知道我患了这样病。”
她言笑晏晏,没什么伤心表情,但韦翠娘只觉得心酸,她抿抿唇,上前拉了拉阿梨的手,默不作声。
阿梨也捏了捏她的手指,温声道,“不要总说我的事情了,韦姑娘,你是怎么了?若是方便的话就和我讲讲,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
韦翠娘说,“不要总是姑娘姑娘那样叫,生分,你唤我翠娘。”
阿梨顺从应了句,“翠娘。”
韦翠娘笑了下,捏了捏她脸颊,小声道,“真乖。”
缓了缓,她道,“我爹知道了我新婚夜和刘家闹翻跑回来的事情了,我们吵了一场,我气不过,就摔门出来了。”
阿梨咬咬唇,“韦掌柜不愿你和离?”
“那倒没有。”韦翠娘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敲打着桌面,“他生气我不经他允许,自己跑回来。宁安离这里要四五天的路程,我那两个丫鬟又都是不懂武的,还要我照顾。我爹说我不懂事,不顾自己安危,一时气盛,若是个男儿也就罢了,姑娘家这样做,实在是太危险,还说我这是要了他的老命。”
阿梨讶然,“韦掌柜说的也不错,你们是怎么才吵起来的?”
“怪我。”韦翠娘细眉微蹙,“我顶撞了他,说我明明不愿嫁,是他看中了刘家书香门第,非要将我嫁过去的,如今出了这样事,怎么能怪我。我爹自责又恼火,差点动手,我也压不下心里的火,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就不可收拾了。”
说到这,韦翠娘叹了口气,“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动这样大的气,以往也拌过嘴,但过一会吃顿饭也就好了,这一次,我都不知该怎么收场。”
阿梨轻轻说,“韦掌柜也是为了你好。”
韦翠娘点头,“我知道。其实,出了门我就后悔了,但是……”
阿梨说,“说到底也还是小事,你便就回去与韦掌柜说一说,解开了便就好了,他不会怪你。”
韦翠娘当即摇头,“不行。我爹看着面善,但其实内里倔得很,这次的事,若是我不与他道歉说软话,他也绝不会与我服软的。”她揉了揉额角,有些烦躁,“我拉不下那个脸。”
阿梨笑,“那你便就给韦掌柜送些东西,最好是他喜欢的,你亲手做的,心意到了,不用明说也成。”
“这个成。”韦翠娘有一瞬的喜色,转而又拧眉,“但我也不会做什么啊。”
她是真的不会,一般姑娘家小时学的那些,韦翠娘几乎都没碰过。她母亲早逝,自幼由父亲拉扯大,以前是和韦家穷,韦掌柜就带着她到处挑着担子卖东西,韦翠娘八九岁时候就能伶牙俐齿与大人吵架,加上还学过武,吵不过动起手来,她也不会落太大下风。
后来韦掌柜开了宴春楼,日子终于好起来,韦翠娘便就忙着照看生意,更加没了时间去学那些厨艺女工之物。
现在想想,她除了跑生意和算账,还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阿梨略微思忖,去炕边小柜里拿了针线笸箩出来,说,“要不就绣个帕子罢,纹样简单些,也不难。”
韦翠娘摆摆手,面色为难,“我不会。”
阿梨笑着,“我教你。”
韦翠娘看她一眼,眼里有了些喜色,她在笸箩里挑挑拣拣,然后从针板上拔了根针下来,捏着道,“行!”
阿梨说,“你稍等等,我去找阿嬷要些好看的碎布来。”
韦翠娘笑眯眯地说好,又拉了拉阿梨的手,悄声道,“好阿梨,姐姐明日请你吃好吃的。”
韦掌柜经商之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就爱和文人交朋友,自己爱好也雅致,尤其喜欢竹子,韦翠娘想着要投其所好,便也打算绣竹子。阿梨是个好老师,她耐心足,温柔细致,一点点给韦翠娘讲解针法,做错了也不生气,韦翠娘也认真地想学,但这种东西说着容易做着难,她尝试几次,都歪歪扭扭弄得一团糟。
眼看着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