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晴好,薛延和阮言初早早出门,阿梨收拾好碗筷之后,和冯氏一起坐到房檐底下,说说笑笑地绣给孩子的小衣裳。小孩子皮肤嫩,绣的要更仔细些,把线头都藏好,免得划着皮肤,孩子会起小疹子。
小鸭子还是黄绒绒的,但已经可以跑得很快,冯氏抓了把谷子撒过去,鸭子一个个都和疯了一样往前冲,院里一片唧唧嘎嘎的声音,吵闹得不行。阿黄趴在院当中,圆圆胖胖的一大坨,被鸡鸭从脑袋上踩过去也懒得动,只顾着眯着眼晒太阳。
赵大娘来的时候,阿梨刚绣完前襟上的小老虎。
因着不知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做衣裳选颜色的时候就有些为难,干脆便就做双份。阿梨小时候身子便就不好,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健健康康的,小老虎活泼健壮,她便在每件衣裳上都绣一个,也算是代表着一种祈福。蓝色灰色的布料上绣这个,瞧着倒还好,但水粉色的上面绣一个虎头,看着滑稽又违和,实在引人发笑。
薛延还曾笑话过她,阿梨很少不听他的话,这次却执拗地坚持,薛延无奈,也只能听从。
赵大娘是刚刚才回到家的,连衣裳都没换,便就急匆匆地跑过来,站在门口冲着冯氏喊,“巧儿,巧儿,你家薛四有大出息啦!天呢!大出息啦!”
冯氏大名叫冯巧容,赵大娘就总爱唤她巧儿,听起来蛮好听的一个名字,可冯氏今年都六十多了,还这么唤,就有些别扭。以往时候,冯氏总是纠正,但现在老姐妹之间久别重逢,她也没在意这个称呼了,忙忙站起来去迎,两人手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坐下。
阿梨把线头咬断,又搬了个凳子来,坐在一旁笑眯眯地听。
前断时间战乱,大多数人都往南跑,只有赵大娘一家独辟蹊径,直直往北上了大行山。山里闭塞,没法及时收到消息,比人家晚了近一个月才到家。
冯氏给赵大娘倒了杯水,赵大娘草草抿了一口,便就着急道,“我那会进城,瞧见城门口长长一条队伍,都是去领粥饭的。我好奇,一打听才知道,那粮食竟是从你家薛延那里买的。大家都夸,说你家薛四良心好,是个大善人!”
冯氏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道,“哪呀。”
赵大娘说,“你就别谦虚了!都是你教得好,你看薛四之前那个混不吝的样子,后来开店开酒楼,现在却成了个大商人了,成了员外郎!要是我家儿子有薛四一半的出息,我都要做梦笑醒咯!”
冯氏看着一边的阿梨,笑着道,“那都是因着我们家有个好媳妇儿。”
赵大娘羡慕道,“恁家阿梨怎么那么好,长得好,脾性也好,我家儿媳日日火爆得很,成日里与我儿吵,我烦都要烦死。”
冯氏笑笑,到笸箩里换了根颜色的线,没说话。
赵大娘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东西,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冯氏说,“阿梨有孕了,我们娘俩正做针线,待孩子生下来,好穿。”
赵大娘愣怔道,“怎么说?你孙儿都有孩子了,要做太奶奶了?”
冯氏高兴地点头道,“可不是,再过几个月,我们家就能四世同堂咯。”
赵大娘也笑起来,连连说着恭喜地话,但笑着笑着,又有些苦闷,一拍大腿道,“酸死咯!都是爹生父母养,怎么就差那么多呢,你瞧你这日子过得,再瞧瞧我,哎哟!”
闻言,冯氏赶紧安慰着,又说了一会话,赵大娘想起家里有许多未做完的活计,匆匆就想走。
到了门口时候,她一摸脑门,这才想起来还有件未说的事,回头道,“巧儿,我前段时间在大行山,买了堆可好可软的棉花,待会让我儿给你送来,做两条被子盖。”
冯氏笑着道了句谢,又给她拿了袋子樱桃来,要她带会去吃。
赵大娘拎着樱桃欢欢喜喜走了,没过多一会,棉花便就送来了。阿梨和冯氏摸了摸,果真极为优质,柔软蓬松,还带些淡淡乳红色,是上好的棉花。冯氏爱不释手,摸摸看看好一会,才存放到箱子里,准备等秋日的时候做成棉被好过冬。
薛延回来的时候,家里刚做好晚饭。
他许久没回来的这样早了,阿梨瞧见他后分外惊喜,赶紧跑过去,踮脚抱了抱他肩膀,笑着问,“怎么回来了,是活儿都做完了吗?”
薛延点头,一把将阿梨抱起来,走几步放到炕上让她坐好,而后神神秘秘从袖里掏出了个红木盒子,轻音儿问,“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阿梨双手捧过来,咬唇问,“给我的?”
薛延说,“给我媳妇儿的。”
阿梨又笑起来。
盒子很精致,上面的锁都是纯金的,阿梨便就更好奇里头到底是什么。薛延将钥匙掏出来递给她,阿梨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待看到里头的东西时候,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对红珊瑚耳坠子,极为漂亮鲜艳的红色,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阿梨呆呆问,“薛延,你到底赚了多少钱啊?”
“不多。”薛延轻轻亲吻她的指尖,眯眼道,“一千三百五十两。”
第81章 章八十一
阿梨家以往便就是做生意的; 爹爹是个茶商; 她自小就是衣食无忧的,算是小富即安,却也没有过这么多钱。
闻言; 她惊讶高兴; 又有点不敢置信,拽着薛延的袖子急急问道; “真的?你没骗我?”
薛延说;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梨微张着唇,呆了好半晌; 终于相信。她搓了搓手,眼睛弯成一弦月牙,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梨涡里甜的似是成了蜜; 薛延看着她笑,比知道赚了那么多钱的时候还要愉悦; 掐掐她的脸说,“以后给你买好看的衣裳,买珠宝首饰,再换个大宅子住,好不好?”
阿梨下意识地点头; 顿了下,才缓应过来,不轻不重拍了下薛延的手; 小声道,“不许乱花钱。”
说完,她撑着炕沿跳到地上,整整衣摆,而后小跑着去找冯氏,笑着道,“阿嬷,阿嬷,咱们有钱啦。”
薛延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在笑。
当初买粮食的时候,胡安和与薛延几乎是一半一半出的钱,现在转手卖了,他也收到了一千多两的银子,转眼就脱离了穷光蛋的阶层,又成了原来的那个富贵公子。
不知是因为发财的喜悦让薛延决定放弃追究胡安和的嘴贱,还是因为胡安和讨好得实在到位,薛延终于不计前嫌,又肯和他说话了。好事成三,没过多久,韦掌柜亲自去请人算了一卦,定下了婚礼的日子。
一夕之间,胡安和觉得自己像是走向了人生的巅峰。
他是真的喜欢韦翠娘,虽然不怎么会说情话,行动却落实得极好。
成亲礼三媒六聘,光是聘金,胡安和就给了一千两银子,他给自己买一方好墨都要思前想后犹疑许久,但下聘的时候,那么多钱,眼都没眨。一千两银子,在陇县这样的小地方,多少老百姓一辈子祖孙三代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就算是一般的高官家娶媳妇,也很少给这么多钱的,堪称天文数字。
胡魁文对此没什么异议,这么多风波过去,他也看开了不少,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加上银子都是小辈自己赚的,他都那么大年纪了,瞎跟着掺和什么。
韦掌柜也是如此想的,比起钱,他更看重女儿的幸福,当即便就决定把聘金折合到嫁妆里,一并给韦翠娘带走。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高高兴兴一整月,成亲的前一天,胡安和却乐不出来了,他坐立不安,紧张地午饭都没吃好,怎么都是愁眉苦脸的。胡夫人安慰不好他,胡魁文又嫌他烦,胡安和一肚子苦闷无处倾诉,便掐着饭点跑到薛延家里蹭晚饭。
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一遇上什么麻烦事了,或者心里不舒服了,就去找薛延,顺便吃顿饭。阿梨会做甜点,有时候是碗冰糖雪梨,有时是碗甜酒酿,她耳根子软,胡安和只要说两句好话磨一磨,阿梨便就笑盈盈地给他做,从来不嫌麻烦。胡安和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吃点好吃的,自己便就恢复好了。
到薛家的时候天刚黑,邻居家养了条黑背狼狗,被粗粗的铁链子拴着,仍旧能叫得疯了一样。阿黄蹲在门口吹冷风,旁边一群黄扑扑的小鸡小鸭,眼睛俱都盯着阮言初手里的食盆,等着被喂食。
晚饭时候,炊烟袅袅,秸秆被点燃的味道很特殊,有些呛人,却又奇异地让人觉得熟悉和安心。
一闻到这个味道,胡安和的心便就定了下来,他笑眯眯地和阮言初打了个招呼,而后抬脚便就往厨房里走。
菜已经快要做好,三菜一汤,阿梨正在做最后一道豆芽炒肉,因着加了些醋,空气里的味道带着酸,让人胃口大开。冯氏去后院摘葱叶儿,薛延挽着袖子正舀水,胡安和一声不响地走进来,把他吓了一跳,瓢都差点掉在地上。
胡安和一愣,但又觉得挺好笑,乐了两声。
“掐点总掐那么准,也不知你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薛延也习惯了他这样不请自来,连丝意外都没生出来,只没好气道,“想吃饭就自己盛,等我伺候你?”
胡安和乐滋滋“哎”了声,转头去拿碗筷,还不忘自谦,“什么千里眼顺风耳,熟能生巧罢了。”
薛延偏头看他一眼,极力忍着才没把手上的那桶凉水浇他脑袋上。
现在已经六月份,孩子也已经六个月了,阿梨也显了怀。她这段日子养得极好,家里重活都被薛延和阮言初抢着干完了,轻巧活也由冯氏做完了,她除了偶尔做两顿饭,缝缝衣裳,便就无事可做,一个月下来原本的尖下巴都长了肉。
冯氏笑得嘴都合不拢,但仍旧不满意,吃饭的时候还一个劲地给阿梨夹菜,嘴里道,“女孩子稍微胖点好,瞧着喜庆,健康!”
碗里菜太满,阿梨吃不下,歪头向薛延求救。薛延会意,趁着冯氏不注意的功夫,把阿梨碗里的东西拨了大半给自己,等冯氏回头,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样子,不顾冯氏怀疑眼色,安静吃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胡安和端着碗在一边扒饭,看着人家小两口默契又甜蜜,在心里默默地想,以后自己的日子,想必也会是这么好罢。
吃过饭,阮言初早早回屋子背书,他要参加明年的乡试,而读书这事已经耽误了好久,必须得认真做准备。
阿梨心疼他费脑子,每日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今日的甜菜是松仁玉米,阿梨特意多做了许多,分成三份,送给阮言初屋子一份,再留给薛延他们一份,剩下的带到冯氏屋子里,边听她讲故事边吃。
阿梨的听力已经恢复许多,虽然听到的声音还是很小,但配合唇语一起听,倒是省力不少。
冯氏是老人家,以往在薛府做奶娘,见过了太多的府宅秘辛,说出来一件比一件有趣,她年纪大了爱念叨,阿梨正好也爱听,吃了饭便常常凑在一起说小话儿。
另一屋子里,胡安和正拉着薛延诉苦,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但意思就只有一个,他紧张。
倒不是为了以后与韦翠娘在一起的生活而紧张,而就是纯粹的为婚礼而紧张,他害怕自己到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出什么岔子。
薛延一直安安静静地吃东西,眼睛盯着地面一眨不眨,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胡安和唱了半晌的独角戏,最后唤了薛延两声没有回应,终于发现自己没有观众,他又气又急,更郁闷了。但胡安和又不敢对薛延动粗,只能抬起腿小心翼翼地踹了他一脚,瞪着眼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薛延终于回过神来,“啊”了一声,而后坦坦荡荡地回答道,“没有。”
胡安和翻了个白眼,无奈问,“那你刚才一直在想什么呢?”
薛延顿了顿,说,“我在想以后。”
胡安和意外,“什么以后?”
薛延把筷子放下,转了个身面向他,认真道,“你想一想咱们现在的情况,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再过几年,就是上有老下有小。是,咱们现在看着好像是挺像是那么回事儿,有钱了,但是,这够吗?”
胡安和有点懵,呆呆问,“什么意思?”
薛延说,“咱们现在处于这个小地方,就算手里有些闲钱,但是连件像样的好东西都买不到,有钱都没处去花。若是以后有儿有女了,连读书都是个麻烦,陇县就只有两个秀才,一个是你,一个是阿言,那些书院先生连个论语都背不顺溜,怎么教书育人?把孩子送到那里去,你放心?还有,做生意讲究什么,用钱生钱,但是陇县的商机实在太有限,咱们就算再怎么拼了命去努力,上限也就是在那里,想要将商之一字做到极致,就必须主动跳出这个圈子。”
听他这么一长串,胡安和张张嘴,刚想说什么,又被薛延抬手拦住,“别和我说你自己教。小孩子就是要和小孩子在一起的,父母再有学识,总代替不了同龄的朋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对于孩子来说,身边的环境实在太重要,不是有一个做秀才的爹爹舅舅就能比得了的。再者说,就你那个性子,教出来也就是第二个书呆子。”
胡安和总算听明白他的意思,问,“你是说,咱们要搬家,去个大地方?”
薛延点点头,顿了顿,又道,“陇县有陇县的好处,安静平和,与世无争,但咱们现在还这么年轻,总该出去闯一闯。倒不是说必须要做出什么成绩来,而至少老有谈资,待以后儿孙绕膝之时,想起过往之事,不觉遗憾。”
胡安和赞赏道,“薛延,你果真还是原来的样子,十几年都不曾变,洒脱果决,锐意进取,如宝刀出鞘,所向披靡。”这么多年圣贤书没白读,随便一张嘴就能拍是一顺水儿的五花屁,胡安和兴高采烈地拍了拍薛延的肩膀,昂首道,“以后,我就和你混了!”
说完,他又有些惆怅,皱眉道,“你说,我怎么就觉得那么适应不过来呢。不久之前我还是个穷书生,但现在忽然就有钱了,还成家立业了,甚至还操心起以后孩子去哪里读书了……”
薛延说,“那你慢慢适应着罢。”
胡安和舀了勺玉米到嘴里,又问,“那你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
薛延摇摇头,“再说。”
第82章 章八十二
六月初八; 宜嫁娶; 胡安和与韦翠娘大婚。
说起来,都是成过一次亲的人,最后还俱是连手都没摸一下便就不欢而散; 感情路上走得俱是波波折折; 能聚到一起也是缘分。胡魁文和韦掌柜穿得一身喜庆,笑盈盈地坐在天地桌两边; 瞧着一对新人行拜堂礼。
虽说已然经历过; 但再以旁观者的角度瞧着这一切,阿梨还是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既觉得高兴,也有些感触。
她一直记着当初冯氏将薛家的传家玉镯赠给她的时候,说的那句“少年夫妻老来伴”。
在年少懵懂之时携手,从一无所有到最后白发苍苍; 而当风风雨雨过后,暮年之时; 仍旧能默契地相视一笑,一个眼神便就能懂得所有,那是怎样一种奇妙的际遇。人生一路上太多意外与磨难,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始终如一伴在你身边,予以你温柔与支持; 就算没有荣华富贵,那也是一件太好的事。
小时候,阿梨和弟弟一起听爹爹讲汉宣帝刘询和许平君的故事; 为“故剑情深”所感动,当时的她认为,爱情两字许是世间最美好的词汇,而后来长大,遇到薛延,阿梨才明白,最美好的两个字,应该是“陪伴”。
薛延站在她的身后,垂头便就瞧见她轻轻眨动的长睫,眼尾泛着微红,他略一思索便就明白为什么,觉着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