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事先准备的对峙博弈,在一方得体的主动中,悄无声息的缓和了。
收下诸位太妃寓意美满的贺礼,闲聊几句后,帝后二人告退。
走出荣盛宫,贺云开若有所思,忍不住偏头瞧了她一眼。
谢韫舜察觉到他的眼神,微笑道:“皇上是不是在揣测,如果威风强势的谢大人见到臣妾刚才如此‘大方’的言行,会作何感想?”
贺云开平和的道:“朕不免揣测令尊的心情。”
谢义强势刚正,绝不会曲意逢迎,尤其是发现翟太后意图扶持翟家势力,更是不留情面的牵制翟太后。
谢韫舜的目光明亮,冷静的遥望天际,清醒的说道:“自今日起,谢韫舜首先是谢韫舜,其次是天华皇朝的皇后,再是谢家嫡长女。”
她是谢韫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能为此承担一切。
贺云开等了片刻,见她不再说下去,问道:“‘贺云开的妻子’排在何处?”
闻言,谢韫舜讪然一笑,道:“臣妾饿了,何时用膳?”
贺云开道:“到了乾龙宫就能开膳。”
乾龙宫是他的居处,谢韫舜问:“一起用膳?”
“一起。”贺云开阔步走在前面,仿佛已经忘记了问出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带领她径直到了乾龙宫。
乾龙宫中比想象中的气派,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器皿物件一丝不苟的摆放在雄伟的宫殿里,却显得格格不入。氛围异常的冷肃,俨然像是被精心修饰的孤岛。
随着贺云开落座准备用膳,谢韫舜深刻的体会到了他在皇宫被严重忽视的存在着。不仅皇太后和皇太妃们对他忽视,在宫女和太监的眼中,他就像是移动的龙椅玉玺,尊贵无比但没血没肉。这一年之余的时光,他活生生的让自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傀儡。
膳食陆续摆上了案,八菜一汤。
贺云开平和的道:“这是朕自定的每餐规格,你若觉不够,可吩咐御膳房添加菜肴。”
“够,能吃饱。”谢韫舜漫不经心的拿起筷子夹菜,问道:“我们还需要同房两晚,是臣妾来皇上的乾龙宫,还是皇上去臣妾的祥凤宫?”
“你来朕这里。”
“好。”
谢韫舜用完膳后,就告辞回到祥凤宫,熟悉宫殿各处并随心布置了一番。
入夜,侍女提灯在前,谢韫舜来到乾龙宫,发现有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候在前殿外。
“参见皇后娘娘。”恭敬的行礼之后,宫女道:“皇上睡觉轻,命奴婢们晚上都去歇息,无需在后殿内侍候,奴婢们就轮流值守在前殿外。”
谢韫舜道:“你们也留在前殿外。”
“是。”木梅和木兰齐声应着,恰好能趁机跟这四人攀谈。
在一名宫女的引路下,谢韫舜前往内殿寝宫,沿途漆黑寂静极了,空荡荡的,细碎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寝宫内灯火明亮,一扇殿门敞开着。谢韫舜迈过门槛步入寝宫,宫女将殿门关严,快步退下。
简朴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到了清贫文人的居所,每样东西都散发出志高知足的天性。
“皇后来了?”贺云开温和的语声从屏风后响起。
“臣妾来了。”谢韫舜信步绕过屏风,便见他已是待睡状态,披着外衣闲适的坐在床上,手捧着厚厚的画册慢慢翻阅。她走近瞧了瞧他手里的画册,竟然是画艺栩栩如生的春宫图,图中男女交欢的画面赫然映入眼帘。
贺云开随即合上画册,眼神微醺的轻轻笼罩她。她或许不知,此刻的她,清艳而危险,有种颠倒众生的致命吸引力。
谢韫舜目光一闪,看到大床里侧单独铺放的崭新被褥和玉枕,她若无其事的解开斗篷搭在屏风上,拔去簪钗瀑发垂肩,身姿轻盈的上了床,合衣躺进了被褥里。
短暂的屏息后,贺云开去熄灭了灯火,平躺在她身边。
谢韫舜朝床里挪了挪,裹紧了被子,翻个身背对他,闭起眼睛睡觉。
第3章 忌不合时宜
天刚蒙蒙亮,谢韫舜一觉醒来时,发现贺云开不在身边,他的被褥已凉,是早起还是并未睡下?
四周寂然无声,她缓了缓神,下榻披起斗篷,脚步轻快的回到了祥凤宫。
晨光熹微,谢韫舜闲适的躺在浴桶里泡浴,温水中放置着花草香料包。轻柔的秋风从窗棂吹入,带着清冷的桂花香。
木桃轻声道:“奴婢听她们说,皇上沉默寡言,有时一整天都不闻他说一句话,每日按部就班。卯时去议政殿,当皇太后和谢大人商讨政事审批奏折时,他在一旁安静的用膳,用膳之后,在皇太后和谢大人批阅过的奏折上朱批。随后,便就是在藏书阁里打发时光,等着被安排做应做的事宜。戌时入寝,无需侍候,自皇上登基以来,未见皇上临幸过一人。”
“皇上喜欢阅览群书?”谢韫舜若有所思。
“是皇太后的旨意。因皇上终日无所事事,皇太后就让皇上多去藏书阁翻阅书籍。”木桃道:“皇上似乎没有喜好。”
谢韫舜隐隐一笑。
木桃道:“后宫之人都听皇太后的指示,皇上毫无威信,也从不树立威信,散漫而平和。”
谢韫舜笑意顿敛,起身出浴。
今日是会亲礼,因皇后无三日回门,便设了在大婚后的第二日皇后的父母进宫会见之礼。
天高云淡,祥凤宫的花园里秋意浓,梧桐树叶随意的栖落于地,篱下大片的菊花正待傲然怒放。
明清的阳光笼罩着,谢韫舜于花架前绘画。在狼毫小笔的勾勒之下,满园秋景渐渐映在娟布上,细腻而精极。
木梨轻声上前禀道:“皇上正在殿外,询问皇后的会亲礼是否需要他在场?”
可以不需要,谢韫舜见他态度如此良和,说道:“需要。”
贺云开阔步而至,看到谢韫舜在专心的绘画,便静默的站着。他温煦的打量着她,她眼眸明澈,散发着惊艳大方的美丽,身着玫红华贵襦裙,裙摆处以缂丝工艺绣着栩栩如生的芷兰白鹤。不可否认,她对衣容有着卓越的品味。当然,她还很有胆识。
谢韫舜娴熟的执笔渲染敷色,轻松利落的绘成一幅富丽鲜明的秋意图。搁下画笔,她愉快的笑了笑,道:“用它做一块帕巾。”
木桃应道:“是。”
贺云开温言问道:“皇后身穿的这件衣裳也是亲笔所画?”
谢韫舜看向他,仿佛有一束斑斓的暖光只照耀着他,使他整个人显得温暖俊朗。她款步走近他,欠身行了一礼,道:“是的,臣妾的衣裳、鞋靴之类的衣物多是臣妾画出之后,交给技艺精湛的裁缝以缂丝工艺所制。”
贺云开注视着她的画作,线条很精细,画面有种明亮光鲜的大气。只有一寸缂丝堪比一寸黄金的工艺才能与之相得益彰。
谢韫舜洗净手,笑道:“臣妾的一切衣食用度,皇家认为不必要的开销,都有谢家承担。同样的话,在大婚之前,臣妾的父亲已对翟天后说过。臣妾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备承两位先帝的恩待,高官厚禄,得赏赐无数,家境很殷实。”
谢家三代高官,又是三代单传。谢韫舜有一个胞兄和两个胞妹,家庭和睦,她自幼就安于阔绰。贺云开则平和的道:“皇后亲笔绘画所制成的每件衣裳都很漂亮。”
谢韫舜笑了笑,偏头将亲笔所画制成的发簪示给他看,一支精美的白鹤发簪,笑道:“还有呢。”
她语声清缓,带着‘呢’字,听上去是个问话。
贺云开专注而温和的看着她的侧脸,她白嫩的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下巴自信的微扬,笑靥美丽极了,他平静的道:“你的容貌也很漂亮,身姿曼妙,气质高贵,德才兼备,娶你为妻之人何其幸运。”
谢韫舜一怔,不由得望向他,他神色坦然,眼神真挚。
贺云开呼吸轻浅的回视着她,一本正经的道:“皇后发间的白玉鹤簪很精巧,好看,玉质温润。”
谢韫舜隐隐一笑,随即心下恍惚,他是大智若愚?
木梅禀道:“谢大人和谢夫人到。”
谢韫舜道:“快宣请。”
不多时,一位威风冷峻的中年男子携一位婉约美妇人疾步而至,正是谢义夫妇。
婉约美妇人恭敬行礼道:“臣妇谢顾氏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贺云开温言道:“谢夫人平身。”
谢韫舜附和道:“谢夫人不必拘礼。”
谢义有先帝特许的免向皇室行礼,他凛然的负手而立,神情严肃,双目炯炯如炬,语声强势的道:“议政殿有很多奏折在等皇上朱批。”
贺云开心平气和的道:“朕这就去议政殿。”
望着贺云开矫健如风的背影走远,谢韫舜若无其事的把爹娘领入正殿。殿中只有他们仨人,落座之后,她把昨日向翟太后说的两个提议告诉了爹,爹俨然是已经知晓。
不出她的预料,谢义脸色冷沉,拍案喝道:“荒唐,荒唐至极!”
顾氏赶紧温柔的劝道:“老爷息怒。”
“你竟公然讨好她,摧眉折腰,骨气何在!”谢义威视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
谢韫舜神色如常的道:“舜儿绝无讨好她之意。”
“让崔容容入宫为皇妃,迎合她最为迫切的心愿。为她上尊号,给她极渴望的名誉,不是讨她好?”谢义冷道:“你怎么不干脆让她更心满意足,让她妄想拥立为新皇的二皇子掌握实权统领京城衙兵,让她的两个侄子在刑部和户部平步青云。”
翟太后一直想废黜皇上贺云开,拥护与她一心的二皇子当皇上,只因谢义这块四平八稳的巨石无法撼动。在谢义心目中,皇帝不是皇长子贺元惟,是谁都一样没有资格。
谢韫舜道:“舜儿知道爹会暴怒,您是宁可玉石俱焚也不退让的刚硬强势之人。”
顾氏连忙轻道:“舜儿,你这样做一定有合理的原因,是吗?”
谢韫舜稳重说道:“跟翟太后这样善于权衡利弊的城府之人相处,最好的办法是用她需要的东西当筹码跟她交易,处于主动之势的麻痹她。”
“对待她这样个人利益至上者,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狠厉的打压牵制。”谢义不容有异议。
“是要打压牵制,舜儿用的是怀柔的方式。”谢韫舜耐心的道:“选妃……”
“多此一举!”谢义语气强硬的打断她的话,道:“你要与她势不两立,立场鲜明的遏制她的野心。”
“爹用强硬的方式对她,她亦用强势的方式回应,你们之间的冲突博弈,已经影响到了社稷国政。”
“你应尽快速战速决,掌控后宫,让她去颐养天年。”
“她在后宫乃至整个王朝的影响力非一朝一夕形成,不宜过于急切,舜儿有办法掌控后宫,让后宫安定。”
谢义沉声道:“你要掌控的不是后宫的安定,是后宫的权利!”
谢韫舜清醒的道:“舜儿会掌控权利,让天华王朝安定、富强。”
闻言,谢义双目圆瞪,“你还在执意于跟元惟的约定?!”
听到皇长子贺元惟被提及,谢韫舜眼帘微垂,笃定的道:“让天华王朝安定富强,是元惟和舜儿共同的志向。”
“元惟下落不明了,没有登基为皇。”谢义语重心长的道:“你们以前共同的志向很好很有意义,但已不合时宜。”
“舜儿的志向不会因他不在了就不在了。”谢韫舜的眼睛明亮,闪烁着凛然的光芒。
“让不合时宜的念头消失!”谢义强势道:“唯有聪慧智勇的元惟登基为皇帝,用凌驾一切的皇权和你一起,你们共同的志向才有达成的可能!”
谢韫舜倒吸了口气,道:“爹,舜儿深信,他在有他在的方式,他不在有他不在的方式。”
谢义冷道:“放弃已经不切实际的鸿鹄之志,全力以赴的对付翟太后,尽快得到后宫的绝对权利。”
谢韫舜清醒的道:“她不过是舜儿此生锦绣路上的一道沟渠,舜儿有办法填满它,并平稳的从它之上走过去,无需因她大动干戈。”
“别再执迷不悟!”谢义强硬的道:“要么你尽快清除障碍,掌控后宫的权利,跟皇上多生几个睿智英明的皇子,专心的培育皇子们,母仪天下。”
谢韫舜微蹙起眉。
谢义高昂着头,冷声道:“要么迎莹儿入宫,你让出皇后之位给她,让她母仪天下,你凭自己的本事施展抱负!”
“爹……”谢韫舜愕然不已,莹儿是她的胞妹谢佳莹,谢家嫡次女。
谢义面色铁青的给了她两个选择,毫无商量的余地,愤慨拂袖而去。
顾氏心疼的瞧着紧蹙眉头的女儿,轻轻的道:“你爹是不想看到你在后宫被压制欺负。”
谢韫舜喃声道:“难道爹不觉得他自己在压制欺负舜儿吗?”
顾氏叹息道:“如果元惟没有突发变故就好了。”
如果贺元惟没有突被废黜,顺利的登基为皇,定是把皇权掌握手中,顺理成章的逐一实现他们多年以来的计划。世事难料,天下之大,贺元惟人在哪里?
顾氏柔声劝道:“早些跟皇帝圆房,孕育出皇嫡长子。”
望向娘匆忙追随爹的背影,谢韫舜孑然而立,合上了眼帘。
良久,她睁开眼睛,眼神清明。
待夜幕降临,谢韫舜步入了乾龙宫的寝宫,贺云开已端坐在床榻上等她。
烛光摇曳,她驻步在屏风边,定睛看着温厚的皇上,红唇微启,清晰的问道:“皇上愿意跟臣妾圆房吗?”
贺云开专注的回视,她身姿娉婷轻盈,像是芷兰丛边悠哉的白鹤,平和的道:“如果皇后需要,要求朕跟皇后圆房,朕愿意配合。”
毫无情绪、毫无困难的配合,就像是他配合着翟太后独掌了后宫大权,配合着谢义强势的意欲独揽辅政大权,配合着使自己成为了傀儡。他置身事外,心安理得的尽着‘皇帝’应尽的义务。谢韫舜隐隐一笑,不由得下定了决心。
贺云开认真问道:“皇后对于圆房的姿势有没有要求?”
第4章 宜需要权利
谢韫舜没有要求贺云开跟她圆房,而是要求他次日一早带着她去议政殿。议政殿是皇上处理政务之处,位于与内廷一墙相隔的外朝。每日清晨,翟太后、皇上、谢义三人齐聚议政殿批阅奏折,共决国事。
同床不共枕的帝后合衣而眠,一夜醒来后,卯时走出了寝宫。贺云开身着龙袍,一如既往的神清气爽。谢韫舜一袭白鹤祥云的华裳,清贵美丽。
轻柔的朝霞笼罩下,二人穿过御花园,沿行在湖边石径。湖面四方宽约一里,尽是干枯待采的莲藕。湖中央的岛上独院吸引了谢韫舜的注意,百年古树掩映,高耸的猩红院墙外遍布荆棘,显得冷酷惨淡,跟后宫鲜明的建筑格格不入。
贺云开平和的道:“那是冷宫,已闲置十余年。”
废黜的皇后和犯了重罪的妃嫔只有一个下场,就是在冷宫里郁郁而终。天华王朝三百余年,九代皇帝,其中四代有皇后被废黜的现象。
谢韫舜心中泛起奇怪的悸动,冷宫独院孤冷的刺眼,她骤然收起视线,暗暗决定,要将它拆除夷为平地。
走到通往外朝的宫门前,只见守卫森严。
“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
礼毕后,谢韫舜大方的主动询问:“本宫要进议政殿见谢大人,需要谁的准许?”
皇上的权利形同虚设,皇后的权利尚不明朗,侍卫不敢贸然放行,恭敬回复:“回娘娘,需经得太后和谢大人的准许。”
谢韫舜的眼眸微不可察的一沉,和气的道:“有劳通报。”
“是。”侍卫门松了口气,皇后娘娘很识大体,没有强加为难。
谢韫舜亭亭玉立,放眼眺望着一墙之隔的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