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硬着头皮道“今天……我才知他对我也是有意的。过去两年,我自己有心事; 不敢说……”
她眸子一暗,有水汽漫上。“我只当他心里没我; 把我当小姑娘……我想亲近他; 他却总远着我; 口口声声唤我‘姑娘’,称他自己为‘属下’……今天; 他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他还敢当着我面前装……我一时气不过,打了他几耳光……”
“他说怕我手疼; 自己打自己……脸都打肿了; 嘴角都是血……我抓住他不让他打; 然后兄长就……就过来了,也不听我们解释,出手就是一剑……”
安潇潇回忆今日那情形,不由有些难过,蹙起了眉头,虽知他只是轻伤,兄长并未下重手,可仍是止不住地为心上人心疼。
丰钰弄清了来龙去脉,不由有些惋惜,原来所谓两人哭成泪人般抱作一团,只是被看走了眼?
这般说来,两人还处在刚刚互知心意的阶段?心里埋藏了那么久的秘密感情,被人赤|裸|裸地挖了出来,自己还未理清纷乱的思绪,就被剖于所有人面前,该有多么的惊慌失措?
丰钰不由忆及自己的少时,与文嵩之间那点朦朦胧胧的好感,虽是极淡极淡的一点暧昧,可每每见着,心内也是止不住的雀跃和欣喜。只是未曾达到非他不可的深情程度,她最爱的终究是她自己。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从不惋惜,更不可能舍弃一切拼命去争取什么。
也许因着她骨子里留着丰家的血。天性便是如此的凉薄。
至于对安锦南,除却那些个窝心的被呵宠的瞬间,她又曾动过心么?
思绪在此戛然而止,她没有想下去,亦没有追问自己一个答案。
她斟了酒,仰头一饮而尽,又替自己和安潇潇分别斟满了酒杯,与她笑道“侯爷虽下手狠了些,却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如今事情已被二婶知晓,你们有何打算?”
这种事情不可能含糊过去。安锦南自己身边的人出了岔子,必要拿出态度出来给二太太交代。二太太这气不小,两人何谈未来?
可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又谈何容易?安潇潇和崔宁这条路着实不易走。
安潇潇怔怔地道“我们?”
她和崔宁,第一次被称为“你们”,这种感觉有些微妙,心里甜甜酸酸的,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从前的苦恼是他总避着她,如今明白了他的心意,才乍然知道,原来前面还有千难万险等着他们面对。
崔宁对她是有好感,但他是否想过有个结果,要娶她呢?
直觉的,她预感他会退缩的可能性更大。
他一直躲着她,躲在安全的主仆关系背后,不就已经足以说明了他的态度么?
安潇潇感伤起来,仰头饮了酒,目光哀伤地闪了闪,然后看向丰钰“我不知道,嫂子。为了他我什么都不怕的,可他怕的东西太多了。我知道的。他怕辜负了兄长的信任,怕人嘲笑他高攀。又怕我娘不答应,怕我受委屈。怕自己配不上,怕他年纪比我大太多……”
她哽咽道“他就是为此,才一直不曾对我说真话。非是安锦杰偷了他的匣子,他的心思连我都要瞒得密不透风!他能有什么打算?他这样懦弱!”
安潇潇捂住脸,倔强地抹了把眼角的水痕,抬起脸强挤出一抹笑“嫂子,你原本也不愿意和兄长在一起的吧?每回我去请你,都觉得是在强人所难。你是怎么下定决心嫁给兄长的呢?毕竟……”
她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丰钰道“我知道嫂子是个有办法的人。也知道嫂子不是那等懦弱的。若嫂子真的不愿,这世上有谁能胁迫了嫂子?装病也好,剃度出家也罢,自己弄污了名声随便寻个顺眼的嫁了,嫂子不是办不到……”
她嘴唇轻启,吐出让丰钰惊慌不已话。
“嫂子是对兄长动了心,才会甘心做了这安家妇的吧?”
丰钰很想笑一声,回她一句“胡言乱语”,不知是否喉中酒太呛,就一时哽住了,说不出话。
听安潇潇含笑的,不无艳羡地道“也许兄长与嫂子之间的细水长流,才是感情的最高境界。自婚事订下,兄长晃似了了一桩最最重要的心愿,尤其婚后这段日子,我从没见他露出过那样满足开怀的表情。就是在外处理一些麻烦事,面对一些他原本不愿应对的人,冷着的脸上,也有从未出现过的光彩。”
“嫂子又何尝不是?”她抿嘴笑了笑,举杯敬丰钰道“嫂子眼角眉梢不再是戒备,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温柔。那日我在窗下听嫂子着恼地连名带姓地喊兄长的名字,惊得我犹豫再犹豫不敢入内……”
安潇潇噙了酒在口中,含糊地道“隔着窗我都听出了娇嗔意味……”
丰钰听不下去了,脸早就红了一片,她握着手里的酒杯,咬着嘴唇望着安潇潇。
“你……你说得是我?”怎么可能?她何时连名带姓喊过侯爷的名字?她何时娇嗔过?
丰钰分明是来打探人家的口风的,不料却闹得自己羞窘不已。安潇潇一个大姑娘,真是什么都敢说!
安潇潇知道她脸皮薄,借着酒意捂住发烫的脸,“嫂子,这酒劲儿大,我许是醉了。适才说了什么,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丰钰抿唇不语,她哪有那么好糊弄?
安潇潇笑着连饮了三杯“我说错话,我自罚,嫂子看我这么可怜,莫生我的气。我丢了我娘的脸,她定不饶我,她对我可比兄长对我凶多了,回头不知怎么罚我呢,嫂子~”
丰钰不说话,见她又要自罚,忙把她酒杯夺了过来。
虎着脸道“别喝了!醉得厉害了,你哥你娘更气!”
见安潇潇嘟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扶额叹了口气“今晚你宿在我院子里,就说我有事与你说。待会儿我着人去知会二婶一声,盼她给我这个新妇几分薄面……”
这话说得有些勉强。其实她也知道,她在二太太跟前哪有什么面子可言。不过是狐假虎威仗着安锦南的势罢了。
安潇潇凑近靠在她肩膀上,讨好地道“嫂子你真好,怪道我兄长疼……”见丰钰沉下脸,连忙摆着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是我失言……”
丰钰闷闷饮了口酒,两人又说了会儿别的才将安潇潇挽着一道出了祠堂。
安潇潇坐立难安。
院子里的惨叫声从傍晚至此刻都未停。
她人在屋内,心早飞出了窗外,恨不能冲出去看一看,他伤得如何。
侍婢撤了饭桌,内室只余夫妇二人。丰钰听着外头的呼痛声越来越弱,不由有些担忧地看了眼一旁看书的安锦南,“崔领卫他……会不会受不住?”
从傍晚就在院子里施刑,未说原因,却把所有的仆从都拉来围观。板子打得震天响,崔宁大声呼痛,一开始还有几分做戏嫌疑,随着呼痛声越发真实嘶哑,丰钰越是放心不下。赵跃是个不容情不做假的主儿,万一真的实心眼的要依从安锦南的命令打三百棍,崔宁再如何健硕也不可能扛得住。事实上每每说打几百军棍,大抵打上十来下安锦南就会叫人罢手。真的一百棍下去,怕只怕人已经拍成了肉泥。这次却是不同,一来安锦南动怒,二来要给二太太说法,最后会成什么样,丰钰不敢想。
丰钰听着不忍心,面色悲悯,安锦南从书中抬起头,挑眉看了她一眼“你心疼?”
丰钰冷了脸。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心疼崔宁作甚,还不是为着他妹妹,为着他?
她倒不信,他还真能熬到最后不下令罢手。
丰钰扭身走去了里间,不再理会他。闭了窗子,将嘶哑的喊叫声隔绝在窗外。
她取了梳篦在镜前卸了钗环,饭后才简单的洗过,身上穿着的是件薄薄的寝衫儿。安锦南见她生气时面容生动,走起路来不自觉带了几分负气的扭摆。他想及午后她被勾住腿儿怕得扭动身子躲避,那模样可比平素的端庄持重天壤之别。
心念一动放下书朝她勾勾手“过来。”
丰钰自不理会他。
安锦南摸了摸鼻子,自行绕去里间,立在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头,自镜中望她。
“本侯不罚他,如何服众?赵跃是惯用刑的,知道轻重。不会叫他死了,你放心。”
丰钰眼帘一掀,冷嗤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是我什么人?非亲非故的我作甚要关心他?”
安锦南闷着想笑,突然想起一事,脸色沉了下来“那你关心谁?你可知今儿谁来府上?”
丰钰拧了眉她没接到任何传报,来人是寻她的,还是寻安锦南的?安锦南既然这么问,莫非与她有关?
安锦南沉声道“你的好表弟,段四来过。”
丰钰不由奇道“他来过,为何我不知情?可是舅家有事?”
安锦南冷嗤一声,捏住她肩膀的手不由使了三分力“你倒想见见他?”
抬起手,转身行去适才看书的炕上,抱臂冷声道“可惜了,人给本侯撵出了府。连着他送来的东西,一并着人扔了烧了!”
见丰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讥诮地道“何用觉着可惜?本侯自己的女人病着,用得着外头的野男人关心?本侯府里没有药?用得着他来献殷勤?”
丰钰给他气得想笑“侯爷,莫不是将来我自己的兄长上门,也是不能见的?”
段清和上门给如何对待,段家人如何看她?攀了高枝就六亲不认?外头得把她传成什么样?
段清和也是,做什么非要参与她的事?她不过是偶染风寒,一剂药下去已经快好了,值得他特意来一回盛城么?
安锦南面色不虞“正是,本侯亦不介意将丰郢调出盐务司,着他官复原职,还回他的江西去。”
丰钰敛眉站起身来“侯爷?”不懂他的喜怒无常是为着什么。
他这是做什么?秋后算账?还是要她众叛亲离?虽然对那些所谓亲人她已经死了心,可段家并没有对不起她什么。
安锦南冷冷哼了声道“世人当知,本侯眼里容不得沙。”
丰钰立在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丰家是算计过他,说到底这门婚事是丰家先用了下作手段,冤给了他。可若非他频频招惹,又怎会给人那般遐想?
她又想到今天安潇潇说的那番话,“若非嫂嫂有意,大可拒婚,可嫂嫂并未……”
“嫂嫂是自愿嫁为安家妇……”
“嫂嫂是自愿嫁为安家妇……”
她心里一遍遍想着这句话,联系安锦南此刻的态度,她只觉得难堪得无地自容。
恰此时,水仙怯怯的声音自外传来“侯爷,崔领卫晕死过去了。”
安锦南面色沉沉地冷笑了一声“用水泼醒!立时送往护城军营!”
“传赵跃进来!”
片刻后,赵跃单膝跪地,抱拳道“侯爷!”
安锦南冷声道“今日起,崔宁除去侯府一应职务,由赵跃总领护卫之职。”
赵跃抬了抬眼,想说些什么。对上安锦南凉凉的目光,终是抿了抿嘴唇,道了声“得令。”
屋中寒气森森,丰钰抱臂靠在椅中。安锦南大步走来,将她拦腰抱起。
丰钰眸中水光闪烁,抵住他的胸膛。
“侯爷是何意,何不说清楚?”
她才新婚,过了几天被他宠上天的日子,一朝他变了脸,她就什么都不是。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屈辱而恐惧。
安锦南咬了咬牙,将她重重抛在床上,整个人覆了上去,一字一句地道。
“你是我安锦南一人的。听见么?”
“段清和再敢对你生什么念头,本侯……不介意叫段家熄了香火。”
他粗鲁地吻上去,抓住她的手扣在枕上,他眸色幽黯得看不明。
丰钰嘴唇剧痛,给他咬破了唇,渗出了血。
他捏着她的下巴,吮过那血珠子,看见她眸中似有惧意。
他蒙住她的眼睛。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面。
“本侯好妒……你可知么……”
第80章
丰钰咬住嘴唇; 凝眉望着面前的男人。
婚后他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凶相。适才还一脸平静的陪着她用饭; 甚至饭后一起下了局棋; 转眼想到了段清和的事,他就翻了脸。
起因却不过是她替崔宁说了句话。
这醋意来的迅猛; 浪潮般将她打得手足无措。他与赵跃冷着脸说话的时候; 那般冷酷威严; 那深沉而暴戾尽显的眸子; 凝紧而无一丝柔情的面容,才是真正的嘉毅侯安锦南。
是她忘了,从前的他本就是这般。
是近几日的柔情宠溺叫她忘了他本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
唇上一阵阵的疼意传来; 他抬起头; 舌尖染了血,然后抿入口中。
他深邃的眸中根本辨不清情绪; 朦朦胧胧似有云雾缭绕其中。
丰钰别过头去,想到明明自己下午还生着气; 这会儿他又这般的凶; 雾气蕴上眼底; 她竟然有种欲哭的冲动。
丰钰心下一凛,——什么时候; 她脆弱成这样?
只是源于一个男人的情绪变化,便值得她落泪么?
这种程度的龃龉,原在她便是不值一提的蠢事。旧日冷眼旁观宸妃与皇上因着各种小事闹脾气; 她只是不懂;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觉得不过是争宠献媚的另一种手段,总不及关贵人对皇上的默默付出来得诚挚深情。
到了自己身上,却也如此矫情起来。
比安锦南发脾气更让她心惊的是她自己的心,她怎会变成这样?
安锦南见她别过头去一语不发,扣住她的下巴将她脸扭转过来,“看着我。”
丰钰依言看着他,她水意朦朦的眸子似乎结了冰霜,其间望不见半点柔。
安锦南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就被那冷意熄灭,他撑起身子将她扶起来,抱在膝头端着她的下巴道“疼了?”
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面,拇指轻轻摩挲了下,眸底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听见外头侍婢的传报,说是安潇潇过来了。夫妇二人勉强理好衣裳,丰钰横了安锦南一眼,抬手拢了拢头发,才要走出去,却给安锦南握住手腕带了回来。
大手拂过她鬓发,将脑后的发钗替她重新扶正,顺势亲了亲她的额角,才将她松开了。
丰钰揣着一肚子的纷乱,强打起精神走去了稍间。侍婢撩起帘子,安潇潇快步走了进来。
她眼睛泛红,明显哭过,抬眼一瞧,却见安锦南板着脸立在屋中窗前,不由话头一顿,原本想说的话不敢再说,只怯怯喊了人。
安锦南淡淡瞟她一眼,见两个女人都朝自己看,知道是忌惮自己在场,只得抬脚走了出去。
屋里气压总算升温,安潇潇一把攀住丰钰的袖子“嫂子,他怎么样了?兄长怎么说?”
在丰钰面前,她已经顾不得矜持,到后头崔宁没了声息,她的心也跟着紧缩成一团,被恐惧牢牢攥住。
丰钰拂了拂她肩膀,搀着她一道坐在炕上,小环递了茶过来,安潇潇捧在手里却根本没心思喝,一双眼睛扑闪闪地望着丰钰。
安锦南就在前头暖阁,丰钰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且勿忧心,崔宁和赵跃是兄弟,赵跃不会往死里施刑。他们琢磨侯爷的心思比我们更准确,侯爷如果真想要了崔宁的命,早在你俩被发现的时候,崔宁就已经没了活路了。”
安潇潇固然知道安锦南有心留手,可到底那是她的心上人,不可能不担忧。
“可是……好歹打了七八十的板子……那么多人看着,能如何作假?我叫侍婢过去瞧了一眼,说是打得浑身是血……”她揪紧了丰钰的袖子,“嫂子,我想看看他……”
丰钰叹了声,“潇潇,你这时去看他,人多眼杂,传到二婶那边,会怎么样?”
安潇潇抿紧嘴唇,不言语了。
丰钰又道“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