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在外什么名头,她大约知道一些,这个少年惯是笑里藏刀,他要行事,从不畏惧三分顽劣三分邪气,真要皱了眉头,她好不容易从病危的丈夫那儿得来的一切,只怕将尽数付诸东流。
巫靖垂死榻上,这关头,她一步都不能错。
可是谁知道,谁知道巫蘅这个小贱人,竟然与谢泓同乘一车,谁人能想得到她这本事竟大到了这种地步!
谢泓轻袍缓带地返身,走回巫蘅身边,他修长如玉的手自素色淡薄的衣衫绣袖中伸出,温柔却不容置喙地握住了巫蘅的纤素手,她微微愕然,但眼前的郎君却是一副悠闲淡然的从容风姿,他牵着她走了两步,巫蘅愈发惊奇,他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秦氏和巫府那数十双眼睛怔怔的注视之下,谢泓对秦氏微笑道:“旧宅有邪秽之物,阿蘅她性弱,恐受不得惊吓,多谢秦夫人允她另寻住处。”
他说了谢,可是并无谢意。
他说了巫蘅受不得惊吓,可是秦氏却给巫蘅这样的屋子住,现在还贼心地要收回。
他替巫蘅说了这话,他这分明是站在巫蘅那边,明着打她巫秦氏的脸啊!
可是不用谢泓如此说,她心里早已战战兢兢,心道谢泓少年风流,巫蘅自恃有几分美貌,还能横行几年,若待哪时他遇上了品貌端正的贵女,巫蘅迟早沦为弃妇笑柄,心里对巫蘅的鄙夷也不怎么消散,只道她攀附上了一个不大牢靠的权贵,而且摆不脱被弃的命运。
秦氏由老仆扶起身来,她讪讪道:“是是,我这便将阿蘅迎回去。”
巫蘅摇摇头,笑靥如花地说道:“主母不必如此忙活,其实阿蘅是乡野里的贱民,既已出府,便不曾想着回去。”
就在秦氏和老仆脸色一白之际,谢泓的眉心却因为那“贱民”二字不着痕迹地收紧了几分。
但是巫蘅显然没有意识到少年神色的变化,她继续扬着那抹嫣红的唇绚烂地笑道:“但是阿蘅有求生之道,往后便不劳烦大伯父了,主母亦可省心。”
求生之道?
巫蘅除却攀附上谢泓,还真有什么别的本事不成?
她若有遮风避雨之处,那定然也是谢泓赐予,她堂而皇之受了,却不晓得笑容比谁高贵些,竟如此张扬跋扈,着实令人生恨不喜。
可谢泓偏生此刻在此,他们能当着这位陈郡谢氏最受瞩目的嫡子说什么?
难道敢忤逆了巫蘅的意思不成?
秦氏虽心下大恨,但到底和颜悦色起来,挤出几团慈和的笑意,“阿蘅既喜欢,以后便住在外头,有谢郎照顾,想必我也可以安心。”
说到这个“谢郎照顾”,巫蘅真是恨呀。这个男人就这么,又宣告了一个人?
说实在的,分明是他这个谢氏嫡子自己倒贴上来的,怎么现在处处掣肘的都是她?
好容易等这群巫府来的乌合之众散去,柳叟暗暗动了一口气,王妪等三名女眷便提着裙摆奔了过来,巫蘅完好无损,他们才齐齐放下悬着的心,对谢泓自是千恩万谢的,否则女郎近日定要吃些苦头。
若只是赶人,秦氏绝犯不着带上府中几乎所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来,真要闹起事端,她们少不得是一阵皮开肉绽。
谢泓一眼巫蘅身边的人瞟过,的确是一群老弱妇孺,若没有他派人来护着,真不知要受怎样的委屈。
巫蘅对他福了福,温柔地咬牙切齿:“主母唤我的‘姘头’下车,谢郎竟然也上赶着!”
她背着这几名仆人走到一端的绿树阴翳下,翠色的藤蔓绕着青烟黛瓦的墙缠绵拂开,谢泓才一走近,便听她嘴里不依不饶地讨伐自己,不禁哑然失笑。
巫蘅恨恨地瞪着眼看他,谢泓深水般的眸潋滟着一抹风华,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柔荑,贴近一步,“阿蘅要我怎样?”
“你!”巫蘅气恨不已,“你便那么不看重你的名声么!秦氏是什么人,她今日在你这里受了气,怎么还会把这口气堵着,我是担心……”
“担心我么?”他的笑容有些灼灼然,在这片绿荫里那张俊容竟是分外的绚烂和耀眼。
巫蘅咬唇,她跺了跺足,含着急切说道:“都是你,定要上我的马车,我和秦氏自然是水与火不能兼容的,可是她也不能拿我如何,你何苦来……”
眼前的男人却没有对她的慌乱感同身受,反而镇定地扬唇,慢腾腾地说道:“阿蘅一向冷静,原来,是只有遇上我的事,才会自乱阵脚?”
这种感觉,在心底长成参天的树,这般明朗粲然。他终于愿意相信,原来她心里是会时时刻刻地放着他,为他计较这些的,尽管——
“阿蘅,其实,我从未顾及过什么声名。”他脸色淡淡,唯独握着巫蘅的手,温柔而惬意,闲暇安适,修长的骨节并不突兀,巫蘅怔怔地垂下眼,她听到上方一个悠远的声音,“抛弃名士之名,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士。”
从他下定决心要和她在一起,身份地位、世俗眼光的阻碍,都不再成为他心的绊脚石。唯独恐她不够坚定,不够坦诚。
“郎君。”谢泓眉心一皱,望向身后来的谢同,握着巫蘅的手一根根地松开。
他不悦地问道:“何事惊慌?”
谢同意味难明地看了眼巫蘅,才又说道:“郎君,时辰不早了。”
他们之间有多年的默契,谢泓只看了他一眼,便知事不在小,只是碍于巫蘅在场不能言说,他心中隐隐有了几分底,叹息一声,对巫蘅温柔地说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了。”
“嗯。”巫蘅脸色薄红,心中有些依依的情愫,赧然得教人无措。
谢泓随着部曲一道离开了,才绕开这片树木蓊郁如黛的巷口,谢泓望见了一驾轩华靡丽的马车,马匹神骏非凡,旁候着几名随从,肃穆恭敬地等候着。
直至此刻,谢同才哑着声音开口道:“郎君,你的事,族长已经知道了。”
他没有说,族长一直在留意着谢泓的动向。此前谢泓买下别院,族长也只以为谢泓少年心性,追逐美人似乎并无伤大雅之处,直至今日,他将那象征着未来族长夫人的玉佩送出,族长终于按捺不住怒意,当下便遣了马车来,纵然是绑,也要将谢泓绑回乌衣巷。
这是原话。
谢泓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他的神色并不见有什么惧意,只是负手走向马车:“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时代有一条铁律,士庶不通婚。所以我设置了男主和女主的身份,他们之间天差地远,所以要在一起,波折重重。
后面情节可能会有起伏和反转,但是总体没什么虐点,嘿嘿。。
☆、劝退无果
此前陈季止给了巫蘅一张地契; 陈季止的百亩农田收成不错; 财物也丰厚,就是这地契收得令她有点心虚。
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 她和王妪、柳叟商榷良久,最终将旧宅里的东西搬了出来。
她打算与建康巫氏彻底断了往来。
晓风飘絮; 一层黛色的晚烟挨着暮色徐徐地吹过湖面。
巫蘅的马车离开时; 走到谢泓的别院; 她撩开车帘往外探了一眼; 院门紧闭; 落了锁了。巫蘅不疑有他,端敬地坐回马车。
王妪观她动作,叹道:“女郎,无论品貌家世,你与谢郎都不堪配的……”她的目光落在巫蘅手中那枚质地光软如膏的暖玉上; 似乎还刻着一个“谢”字,微微一诧; “这是谢家的信物?”
巫蘅点了点头,她想到谢泓给她这块信物时; 郑重而温柔的语调; 缠绵,一如湖上的烟雨。
王妪却是傻眼了; “谢郎莫非是认真的?”
“他若戏耍于我,不会给我这个——”谢泓给出这枚玉佩,若还只是为了玩弄她; 那她巫蘅,便是又一辈子所遇非人。
如果说上辈子是势单力孤谨小慎微无可奈何,那这辈子,是她心甘情愿赌上真心陪他疯魔。
那个少年,千万不能让她失望啊。
马车缓缓吹过闹市,日落西山之时,几声悠长的犬吠空闻,建康城徐徐悠悠荡过几辆驴车,映着透红得仿佛在燃烧的云彩,几声铃铛摇得正是酣畅。陈季止物色的地方,地处闹市之中,几幢恢弘的府邸已是气象万千。
但他们要去的地方,却是一间窄院,犹如群山环抱,安逸地醉卧于此,轻长地吐出一口暮气。
柳叟将巫蘅和王妪安顿送到这之后,又驾着马车去接水盈和水秀。
王妪才踏进一脚,里头虽然小,但屋舍处处典雅细致,巷外清幽的一排松林,右墙角落里一方砌得不大的水池,汩汩地冒着清泉。青藤紫菀,绯红的朱槿如雪如潮蜂拥而怒放。
“陈四郎对女郎太厚待了。”王妪还不知巫蘅设计诓过陈季止一事,实在惊叹。
巫蘅咬唇想,这是建康城中的宅院,即便一寸地,也是常人挣揣一辈子也难望及的繁华盛处,远远不止那一成收入所能及的。她心里有个令她冷汗涔涔的想法。
王妪见巫蘅不说话,也不再深问,她将院落前前后后地到扫了出来。
直至柳叟载着水盈水秀和一车星辉回来之时,水盈跳下车辕朝巫蘅远远地走来,“女郎,别院谢氏的人马一日之内全数撤走了。”
巫蘅怔了怔,水盈又道:“不但如此,先前谢十二郎拨给女郎的那二十个人,包括檀羽,也都撤走了,就在方才,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们得了一条密令,便走得急急忙忙,也不曾为女郎留个口信。”
“莫非是谢氏内部出了事端?”水秀娇喘着气息,怯弱地说道。
犹如醍醐灌顶,巫蘅才想到,谢泓一直步步紧迫,实在是因为,他自己对陈郡谢氏族人也全无信心吧,他把自己逼到她身边,便是要她和他一同面对。
“再过不久,谢氏的人会来这儿的。”
巫蘅这么从容地说了一句,柳叟的目光狠狠地一动,他哑声道:“女郎,我有几句话说。”
他背着这几个妇人走到池水出,巫蘅也来到了墙角边上。水中清漪毂纹散漫地低伏荡开,和风轻飏。柳叟前几年还是那么挺拔的一个人,现在也垂垂老矣,他缩着身骨,沧桑地直叹,“女郎,我们回乡下吧。”
他说的是他的愿望,这也曾经是巫蘅最向往的。因此这话一出口,巫蘅的脸色变了几分,多了道不明的复杂和怅然。
“女郎,我们现在有了钱粮,叟我也不敢问来处,但毕竟是有了财物,我们可以回颍川,或者去扬州的郊外,开垦良田遍植桑稻——”说着说着,柳叟声音哽咽起来,眼底多了泪花,“我大半辈子待在颍川,自入了建康城,日日寝不能安席,仅是一个巫府,女郎便受了诸般委屈。这建康城,皇权旁落,皇帝荒唐腐败,有时士族的权利甚至凌驾于圣旨之上,女郎若是肯安逸度日,我也不至于这么惶惶不能自安,女郎,那谢泓,是你我这等人玩万万招惹不来的啊!”
柳叟老泪纵横,那双浑浊的双目流出了无奈悲凉的泪水。
巫蘅也被这泪水所感染,她僵直了脊背,在原地怔忡良久,才愣愣地说道:“叟,谢郎待我真心。”
“我也知道他对女郎并非存了欺玩之意。昨日他进马车前,我们曾谈过。女郎,他一直在留意你的动向,也留意了巫府的动向,他一早知道秦氏对你不利,所以才故意与你一道的。”
这点巫蘅倒还是没想到,她目光发直,柳叟佝偻着腰背,大喘了几口,扶着身后的灰墙低声道:“女郎,他知道陈郡谢氏不能容纳一个寒门庶女做谢泓的嫡妻,他自然知道的,他太狂傲了,女郎,你们这是妄想了——”
“女郎,趁现在还未泥足深陷,还能收手,我们赶紧走吧,回扬州,回颍川,回哪里都好。”柳叟开始咳嗽起来,涕泪涟涟地劝她。
巫蘅咬着唇肉,怔怔的没有回答。
天边一缕淡薄的云翳悠悠地飘来,又悠悠地飘去,白云千载,仿佛最是无情留住。
弦月才泄出几许银丝,爬满了正面灰色的墙,柳叟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消瘦佝偻,格外的疲乏、无奈、艰难。
“回哪里呢?”巫蘅幽幽地叹道,水面倒映着一个窈窕如雾的身影,淡丁香色的裙袂拂过那双木屐,兰香如墨飘逸。
“叟,你知道的,从我变卖家产开始,我们便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再也不能回那个地方,现如今,我阿父的庄园、田地,终于改名换姓,我再也不认识了。”巫蘅一阵艰涩,她皱着眉轻声道:“何况,我已经允了谢泓,无论如何,我要陪他试一试。”
试什么?
试士庶不婚这条百年铁律?
柳叟是清醒的,正因为清醒,他才知道,只要谢泓有一日还是谢泓,他们便不可能真踏破这世俗的阻碍在一起,巫蘅永远不可能是谢家妇,她不会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尊重。
即便是谢泓,将来他若遇上更加心仪的女郎,或许那时巫蘅年老色衰风华不再,她日日以泪洗面,诚惶诚恐,却还是被无情休弃,那时候,谢泓的家人只怕会额手称庆。
可饶是他此刻,苦涩从嘴里沿入心口,一派惶然,可他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动情之后的巫蘅,是更迷人的,没了那种生涩、稚嫩,褪去了那些畏葸、懦弱,他看得出,她做的每一步决定都已经深思熟虑过,柳叟终于不再多话。
月光如银如水,蔓覆琼枝,绯花如雪之中,不远处传来空茫的箫声,月夜之中分外旷远和悲凉,还是盛夏,巫蘅却觉得听闻箫声,这院落仿佛都结了薄薄的寒雾和霜花。
她一直不肯入眠,王妪心疼地走来为她加衣,巫蘅忽然说道:“我总觉得,那箫声耳熟。”
“回女郎话,那边是桓家的宅第。”王妪指着那东边矗落的一座最高的阁楼,那里清光无尘,她说,“女郎你看,即便仅有一墙之隔,上品与下品已被生生阻隔开来。其实最残忍的莫过于此了,有些人便是一辈子穷书苦读,也未必有朝觐天子的机会,只能埋没在藉藉众人之间。而士族人,也极少饱读诗书真有经世之才的,自诩风流者有之,好逸恶劳者有之,闲云野鹤淡泊名利者有之,天下熙熙,兴亡之事,已犹若儿戏。”
这番话不是王妪能说的。
巫蘅哑然,“王妪也和柳叟一样,觉得我不该留?”
王妪看了眼笃定的巫蘅,她凄然而无奈地说道:“女郎,你再聪慧,也敌不过这些铁律,他日,你定会受伤。”
“那是他日的事了。”巫蘅抿了抿唇,“至少今日,我不孤单。”
有一个人,会比她更牵肠挂肚。而他已被世俗耽搁,染上尘埃。
王妪走后,巫蘅将肩上的披风拢上,回望那东边的一方阁楼,箫声未绝,那是桓瑾之在吧。
这箫音太过凄怨。
这一晚是注定难眠的,谢泓被召回乌衣巷,定是他们陈郡谢氏的族长知道了他和她之间的事,是以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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