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没有外人,有些话他也就挑明白了说; “晋之气数,实已不久。”
纵然他是谢泓;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也是万万说不得的,王悠之脸色一凛; 谢泓叹了一声道:“北疆杀伐血腥之事虽然多不知凡几,但更迭改朝,始终不现颓色; 他们的军队,是真正的虎狼之师,朝野霸权之心外扩,北方一定,南边必定不安。王悠之,我说的这些你都知道,你如今身在朝中,晋之风气,没人比你更清楚,至多三十年。”
三十年,刘彧推翻东晋,建立南朝的第一个皇权国家,宋。
巫蘅不知道谢泓能预知这天下的多少年,但自从那夜之后,他好像更坚定了一些事。
王悠之脸色肃凝,许久不曾说话,风吹酒冷,夏光竟显得有几分料峭,那风透过骨血,都是寒意。
“我知道。”王悠之懂得,谢泓今日说的都绝不是危言耸听。
“既知如此,谢泓,你也要回来么?”
谢泓笑了笑,“王兄不也知难而上了?”
“我与你不同。”王悠之皱眉道,“这是我的夙愿。”
答话的却是巫蘅,“这也是阿泓的夙愿。”
王悠之眉梢一动,有些不能相信。他与谢泓相交二十年,他只知道谢泓为人处世,大多淡而处之,且极少对政局有什么见解评判,更加不曾说过要继承陈郡谢氏族长之位这样的话,他的行迹遍布中原,对谢氏却极为被动。
王悠之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留在建康。
谢泓见他面露惊讶之色,微微而笑,秀雅闲逸地侧坐了下来,“留在建康也没什么不好,天下的路,能走的都走过了,反倒留恋故里。“
说到这,王悠之是羡慕他的,谢泓能在年少肆意时,已经游历天下名川大山,他的眼界比他们都要开阔,他虽然为人有些促狭爱计较,但真正的胸襟也比他们这同一辈人广远宽容得太多了。
王谢到了这一代,唯独王悠之和谢泓,被时人并称之为“双璧”,所谓“王氏之秀慧,谢氏之疏旷”,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要入朝?”
谢泓又摇头,“暂时没这番打算。”
凭借谢泓的手中的人力财力,他便是要揭竿而起,也能成就一番势力了,不过谢泓没有那个野心,更不喜欢那么繁琐的事,他向往的自在而简单。虽然在现实之中,并不容易求得。
王悠之发觉自己对谢泓竟然不如巫蘅了解,心里有些异样,说了没多久话,也没有劝过谢泓便起身离去,临走前带走了老人留给巫蘅的花蜜和晒成干的桃花瓣,算作给谢泓的“报复”。
巫蘅盈盈微笑,上前来替他揉捏肩膀,柔软的手按压得他几乎要惬意地闭上了眼,没几下便摁住了她的手,将她横抱入怀里。巫蘅不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细细挣扎了一下,谢泓没有放手,这院落里没有别人,他更大胆了些。
“现在不必顾虑我是谢泓,也不必顾虑我是你的丈夫,有一句话,你诚实地回答我。”虽然这个姿势有些轻佻,不过语调却是郑重其事的。
巫蘅点头,“你说。”
“留在建康,你喜欢么?”
巫蘅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偏了偏头,更深地钻入他的怀里,有些旖旎的笑意,“不喜欢。”
于是,他多了一些沉默,许久之后,低哑着声音道:“是我思虑不周,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们便去……”
“阿泓。”怀里的女人眉眼盈盈地笑看着他,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眼眸里仿佛有无数璀璨的星子在熠熠,这是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柔软如水,还有那一缕他爱极了的兰香,他从前世记到现在。
她笑着说:“我骗你的。”
他怔了一下,怀里的人轻声道:“我在哪都习惯,而且我没有你们那么高深的道行,我是一个俗人,贪恋繁华富贵——谢泓啊,你真不知女人心,山里的清贫日子,我是过惯了过怕了的,你要留在建康,我是求之不得呢。”
半真半假的话,让他频频摇头。
巫蘅见他不信,正要抬起头来继续说上一些什么,却被他一根手指封住了唇。跟着,那两片沾了水光的薄唇轻轻压了上来,在她的齿尖低低研磨,厮缠……
与谢泓和巫蘅的婚典不同,他们的迎亲更像是江边送行,而桓瑾之和庾沉月的婚礼,涉及两大家族,更会辉煌而隆重,如今桓玄只手遮天,也对桓瑾之的亲事极为重视。命人松了不少珍奇古玩,只是自己却没有露面。
庾沉月换上了心仪神往已久的红嫁衣,绣着鸳鸯百蝶锦理,飘曳褶皱的留仙裙,披帛红绡如流纨。这一次,举城欢庆,桓家大放银钱,在建康城各大酒楼茶肆安置酒席。
繁花如烟,那新嫁娘在花车之中照影一瞥,比石榴花还要美艳灼灼的风姿,诸人都道一声桓七郎毕竟好福气,兜兜转转,还是娶了建康城最引人羡慕的妇人。平头百姓也不禁感慨,他桓家的人,都是一个个投得好胎,这辈子生来注定是来享受人世繁华的啊。
庾沉月的花车在城中穿行而过,这是她最隆重风光的一日。
巫蘅在一家酒楼二楼,双掌扶着雕花红栏,唇角噙着一朵清浅的梅花般的笑,“她等到了。”
有些人用十多年等待,有些人费两世来等待,幸得终究是一样的结果。
檀羽往那楼下看了一眼,低声道:“主母昔日,可是比庾氏小姑还是出尽风头的。”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巫蘅笑了,“是你们家郎君爱出风头罢了,我几时计较过这个。”
檀羽摇头,“有些不对。郎君离开谢氏之前,对谢君最后一个请求便是,希望能娶得主母,即便是只有一日,即便一日后将从陈郡谢氏除名,也必先将主母的名姓刻入族谱,成为谢氏妇人。主母,郎君他那般招摇,只是为了教人知道,你是谢家妇罢了。”
他愿她,无人敢欺,无人敢辱,算计她前都要掂量掂量陈郡谢泓的分量。
巫蘅抹了抹眼角,莫名地觉得有些感动。
“不过,他今日不见踪迹,是去哪儿风流了?”
檀羽想了想,心中铭记着谢泓的吩咐,不得告诉巫蘅,但还是没能忍住,他不忍心欺瞒她,“郎君他……今日被皇上宣入宫中了。”
“入宫”二字对巫蘅而言就如同噩梦,她还记得那个皇帝的淫威,他的不折手段,心口不受自控地一跳,“怎么会突然入宫?”
檀羽并不知道,只能含糊道:“皇上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总之是,他才得知郎君现在身在建康,立即就下了一道旨意。”
“谢家呢?”
檀羽继续摇头,“谢家此时暂时应不知此事。”谢泓尤其叮嘱过,不得将自己的行踪透露给谢氏的任何一个人。
巫蘅咬住下唇,唇肉间泛出一抹淡淡的腥味,她掐着手腕安慰自己,他不会有事,皇帝也不能动他,不能……
可是眉心狠狠地一跳,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对谢泓入宫一事袖手了,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就明白,当今的这个皇帝,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圣明的君主,他性行暴虐,手段残酷,喜怒无端……这些每一点都是谢泓的威胁。
随着喜悦的笙箫之音渐渐远去,东街市头早已不见了庾沉月的花车,留下满地嫣红落花,巫蘅的视野之下一片沉寂,唯独不知何处来的一缕歌声,凄凄楚楚,唱得不知道是什么。
巫蘅已经开始站不住了。
那歌声开始越来越响亮,从一个人的声音,杂入了无数女郎们痛楚的裂肺般的歌声。晃悠的铃声,被风吹弯了拐入耳中,恁的凄凉绝望。
“是挽歌。”檀羽突然全身发抖,一个不可能的可能让他开始恐慌。
巫蘅一颤,她瞪着眼睛不能置信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眼眶在这声问之后迅速地泛起了潮湿。
檀羽愣愣道:“主母,这不是郎君,一定不是……”
“这是桓瑾之大婚之日,何人敢高声喧哗,当街唱这种……”巫蘅说不下去,她转身提着裙摆往楼下奔去。
踢踢踏踏一阵错杂的木屐踩在楼梯上的响声,酒店的店家莫名其妙,又对那声音不快地皱着眉道:“真是晦气、晦气!”
嚷嚷的声音在耳后悉数远去,巫蘅只听得到前面动静越来越大的挽歌声,直到一个清脆哽咽的“十二郎”飘来,清晰地传入耳中,巫蘅飞奔而去的脚步声就此狠狠地一顿。
满街的喜色瞬间漂白。她仿佛看到一簇一簇的银火,将天地逐渐蚕食吞没,视线冥迷起来……
长街空巷,两个雪白的影子浮出眼眶,跟着又是两道,又是两道……无数个女郎,簇拥着一驾毫无杂色的灵车,百人之对,浩浩汤汤的宛如流动的洪潮,哀荡的灵歌与泣哭响彻每片天空,每片土地。
巫蘅被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是什么,只仿佛听见胸口有什么东西砰然碎裂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啊,还有一章就happy ending啦,保证不是诈尸O(∩_∩)O~
☆、繁华谢幕
巫蘅腿软了一下; 什么时候檀羽跟了上来她也不知道了;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会; 灵车里的人不是他,一定不是。
昨晚; 她还抱着一个鲜活的他; 缠绵红褥; 聆听他平滑肌理下有续不紊的心跳; 昨晚她还完完整整地拥有他……
灵车已经越来越近。
深巷的岔路口涌出另一拨人; 他们将画着“谢”的白幡招了起来。长歌当哭,动容者不知凡几,可是他们怎么会懂巫蘅的哀恸?
“主母。”
身后的少年,声音哽咽了。
巫蘅摇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那群人终于看到了她,也有认出了她的。
她还没有走近; 一个抹着眼泪的小姑忽然厉声哭诉道:“你把我们的谢郎还给我们!”
巫蘅恍如未闻。
她揣着最后一线信念,毫不迟疑地往前走; 但紧跟着又是十几个少女的呵斥声:“你把谢郎还给我们!”
“你根本不配他!就是你害死了他!”
……纷纷乱乱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后一丝念头; 风中残烛一样“啪”地灭了,她万念俱灰; 茫然无措地靠向灵车,直到被两个随扈用剑拦下,她一怔; 蕴着泪道:“我的夫主,怎么不由我近身?你们究竟是何人,好大的胆子!”
一个随扈执剑肃穆道:“谢泓乃皇上赐死,密令择西山安葬。任何人不得靠近灵车。”
这番话说得看似有理,巫蘅的胸口慢慢烧起了一团火,虽然不可置信,但还是侧身让出了道,并依依不舍地忘了那车好几眼。
他们押解着灵车去后不久,巫蘅开始疾步往自己的院落走。
“主母?”檀羽在她身后连唤了好几声,巫蘅都没有理会,她只是抹了把脸上淌下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风一般地窜入了正堂,王妪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惯常一样地抱着簸箕,熟练翻着手中的药材,见到巫蘅满脸是泪地回来,诧异地喊了一声,巫蘅也没有回应,她只知道疾步往里走。
后院,一束微风骀荡吹来,满园翠竹幽光,点滴墨迹,在墙上拓下栩栩的神来之笔。
巫蘅屏住呼吸,仿佛误入了一方秘境。
那丛绿竹之外修长身姿,霜雪为神的俊朗男子,正微微笑着的,挑着唇熟悉的好整以暇的,不正是谢泓是谁?
那口滞住的呼吸顷刻之间被狠狠地放了下来,她捏着拳走了过去,眼眶猩红地一拳砸在他的胸口,“谢泓!这样很好玩是么!我说过不许用性命来吓我的!不许……”
谢泓没来得及说话,白白挨了一记,吃痛地“唔”了一声。
巫蘅捧着泪水肆虐的脸,凄苦地抱着膝倒下来,她吓死了,方才真是吓坏了。
“呜呜呜……”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这般断肠的模样,谢泓轩眉微蹙,他蹲下来要抱她,巫蘅甩开他的手,谢泓并不气馁,终于一鼓作气地将她抱了起来,腾空的瞬间脱离了安全感,巫蘅惊诧地模糊着泪眼看他,谢泓有些心疼,在她的额头上浅浅地吻了吻。
“阿蘅,是什么人多嘴,将我入宫一事告诉了你?”
哭过了,这时候躺在谢泓怀里的巫蘅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方才那人说什么谢泓被皇上赐死了。她一想就觉得不对,谢泓再怎么也是王谢子弟,他的死绝对不可能不通过陈郡谢氏就草草料理,即便是皇帝也不敢下达这样的命令,落叶不得归根,这会引发仕宦子弟的公愤。
“是檀羽?”他挑了挑眉,语调有些不自然。
事实上,他对檀羽的不满只是在于,昔日要拨遣人手照顾巫蘅之事,挑中了这个少年,他竟然守在巫蘅身边那么长久,他日日得到的奏报,都是他们有说有笑共话闲常的生活,委实恼了些时日。
巫蘅知道瞒不过他,没有立即否认,但她的账还没有清算完呢,想到今日险些以为他死了,差点闹出了天大的笑话,恨恨地掐住他的胳膊,谢泓虽然吃痛,但没有出声,只是暗暗皱了眉头,巫蘅狠狠道:“让你骗我。”
谢泓退让了,“是我的过错。”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平复不了她的怒火,冷着声音不咸不淡地又问道:“你告诉我,今日为何皇帝突然召见你入宫?”
她对那个沉迷声色的皇帝没有半分好感,问这话也是不客气的。
谢泓将她抱上一侧的藤床,放在自己的腿上,看得出她方才是真哭得厉害,眼眶都红肿了,淡妆也被洗去了,粉色的唇迤逦出一道狼狈的印记,双眸湿漉漉地一瞬不瞬盯着他,仿佛怕他下一刻就烟消云散了一样。
谢泓将手臂紧了紧,微哑的声音回答着她的话,“不是他要见我的,是我要见他。”
“你为什么要见他?”
“为了用另一种面貌重生。”
巫蘅拧过头咬了咬自己的唇,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过上闲云野鹤的日子。“我能帮你什么?”
谢泓的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眼底有些晶莹,“不用。阿蘅,我会护你一生锦绣无虞。”巫蘅突然再也说不出半句指责他的话了,谢泓将她的一绺青丝别到耳后,热雾般的呼吸一收一放,温柔缱绻,“我没有鸿鹄志向,你在我这里,才是第一。”
他捞过她的纤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温柔而镇定道:“若是有朝一日留在建康与你的安危有了冲突,那么前者微不足道。”
战乱年代,山河疮痍,没有人知道哪一方土地是远离喧嚣的净土,若是真有那么一方桃花源,也许世上庸人平凡人,都会少太多忧愁烦恼。
“郎君。”有人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谢泓的手轻轻一颤,随即将巫蘅放了下来。
檀羽忧心忡忡地往里冲,见到显然正陷入亲热之中的谢泓和巫蘅,先是一愣,继而脸红得宛如两颗柿子,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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