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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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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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炒白菜丝 五香干 祭神肉片汤 白煮塞勒 烹白内

  这些菜肴经过种种手续摆上来之后,除了表示排场之外,并无任何用处。它之所以能够在一声传膳之下,迅速摆在桌子上,是因为御膳房早在半天或一天以前就已做好,根在火上等候着的。他们也知道,反正从光绪起,皇帝并不靠这些早已过了火候的东西充饥。我每餐实际吃的是太后送的菜肴,太后死后由四位太妃接着送。因为太后或太妃们都有各自的膳房,而且用的都是高级厨师,做的菜肴味美可口,每餐总有二十来样。这是放在我面前的菜,御膳房做的都远远摆在一边,不过做个样子而已。

  太妃们为了表示对我的疼爱和关心,除了每餐送菜之外,还规定在我每餐之后,要有一名领班太监去禀报一次我的进膳情况。这同样是公式文章。不管我吃了什么,领班太监到了太妃那里双膝跪倒,说的总是这一套:

  “奴才禀老主子:万岁爷进了一碗老米膳(或者白米膳),一个馒头(或者一个烧饼)和一碗粥。进得香!”

  每逢年节或太妃的生日(这叫做“千秋”),为了表示应有的孝顺,我的膳房也要做出一批菜肴送给太妃。这些菜肴可用这四句话给以鉴定:华而不实,费而不惠,营而不养,淡而无味。

  这种吃法,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呢?我找到了一本《宣统二年九月初一至三十日内外膳房及各等处每日分例肉斤鸡鸭清册》,那上面的记载如下:

  皇上前分例菜肉二十二斤计三十日分例共六百六十斤

    汤肉五斤 共一百五十斤

    猪油一斤 共三十斤

    肥鸡二只 共六十只

    肥鸭三只 共九十只

    蒸鸡三只 共九十只

  下面还有太后和几位妃的分例,为省目力,现在把它并成一个统计表(皆全月分例)如下:

     后妃名 内斤 鸡只 鸭只

     太后  1860  30  30

     瑾贵妃  285  7   7

     瑜皇贵妃 360  15  15

     珣皇贵妃 360  15  15

     瑨贵妃  285  7   7

     合计  3150  74  74

  我这一家六口,总计一个月要用三千九百六十斤肉,三百八十八只鸡鸭,其中八百一十斤肉和二百四十只鸡鸭是我这五岁孩子用的。此外,宫中每天还有大批为这六口之家效劳的军机大臣、御前侍卫、师傅、翰林、画师、勾字匠、有身份的太监,以及每天来祭神的萨满等等,也各有分例。连我们六口之家共吃猪肉一万四千六百四十二斤,合计用银二千三百四十二两七钱二分。除此之外,每日还要添菜,添的比分例还要多得多。这个月添的肉是三万一千八百四十四斤,猪油八百十四斤,鸡鸭四千七百八十六只,连什么鱼虾蛋品,用银一万一千六百四十一两七分,加上杂费支出三百四十八两,连同分例一共是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四两一钱九分。显而易见,这些银子除了贪污中饱之外,差不多全为了表示帝王之尊而糟蹋了。这还不算一年到头不断的点心、果品、糖食、饮料这些消耗。

  饭菜是大量的做而不吃,衣服则是大量的做而不穿。这方面我记得的不多,只知道后妃有分例,皇帝却毫无限制,而且一年到头都在做衣服,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总是穿新的。我手头有一份改用银元以后的报账单子,没有记明年代,题为“十月初六日至十一月初五日承做上用衣服用过物料复实价目”,据这个单子所载,这个月给我做了:皮袄十一件,皮袍褂六件,皮紧身二件,棉衣裤和紧身三十件。不算正式工料,仅贴边。兜布、子母扣和线这些小零碎,就开支了银元二千一百三十七元六角三分三厘五毫。

  至于后妃们的分例,也是相当可观的。在我结婚后的一本账上,有后妃们每年使用衣料的定例,现在把它统计如下:

  后妃名 “皇后” “淑妃”  四位“太妃” 合计

  各种缎   29匹   15     92    136匹

  各种绸   40匹   21     108    169匹

  各种纱   16匹    5     60     81匹

  各种绫   8匹    5     28     41匹

  各种布   60匹   30     144    234匹

  绒和线   16斤    8     76    100斤

  棉花    40斤   20     120    180斤

  金线    20绺   10     76    106绺

  貂皮    90张   30     280    400张

  我更换衣服,也有明文规定,由“四执事库”太监负责为我取换。单单一项平常穿的袍褂,一年要照单子更换二十八种,从正月十九的青白嵌皮袍褂,换到十一月初一的貂皮褂。至于节日大典,服饰之复杂就更不用说了。

  既然有这些穷奢极侈的排场,就要有一套相应的机构和人马。给皇帝管家的是内务府,它统辖着广储、都虞、掌礼、会计。庆丰、慎刑、营造等七个司(每司各有一套库房、作坊等单位,如广储司有银、皮、瓷、缎、衣、茶等六个库)和宫内四十八个处。据宣统元年秋季《爵秩全览》所载,内务府官员共计一千零二十三人(不算禁卫军、太监和苏拉①),民国初年曾减到六百多人,到我离开那里,还有三百多人。机构之大,用人之多,一般人还可以想象,其差使之无聊,就不大为人所知了。举个例子说,四十八处之一的如意馆,是专伺候帝后妃们画画写字的,如果太后想画个什么东西,就由如意馆的人员先给她描出稿子,然后由她着色题词。写大字匾额则是由懋勤殿的勾字匠描出稿,或南书房翰林代笔。什么太后御笔或御制之宝,在清代末季大都是这样产生的。

  ①苏拉,执役人的满语称呼。清时内延苏拉隶属于太监。内务府、军机处皆有之。雍和官的执役喇嘛,称苏拉喇嘛。

  除了这些排场之外,周围的建筑和宫殿陈设也对我起着教育作用。黄琉璃瓦惟有帝王才能使用,这不用说了,建筑的高度也是帝王特有的,这让我从小就确认,不但地面上的一切,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连头上的一块天空也不属于任何别人。每一件陈设品都是我的直观教材。据说乾隆皇帝曾经这样规定过:宫中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准丢失。为了让这句话变成事实,他拿了几根草放在宫中的案几上,叫人每天检查一次,少一根都不行,这叫做“寸草为标”。我在宫里十几年间,这东西一直摆在养心殿里,是一个景泰蓝的小罐,里面盛着三十六根一寸长的干草棍。这堆小干草棍儿曾引起我对那位祖先的无限崇敬,也曾引起我对辛亥革命的无限忿慨。但是我并没想到,乾隆留下的干草棍虽然一根不曾短少,而乾隆留下的长满青草的土地,被儿孙们送给“与国”的,却要以成千方里计。

  帝王生活所造成的浪费,已无法准确统计。据内务府编的材料,《宣统七年放过款项及近三年比较》记载:民国四年的开支竟达二百七十九万余两,以后民国八、九、十各年数字逐年缩减,最低数仍达一百八十九万余两。总之,在民国当局的纵容下,以我为首的一伙人,照旧摆着排场,按原来标准过着寄生生活,大量地耗费着人民的血汗。

  宫里有些规矩,当初并非完全出于摆排场,比如菜肴里放银牌和尝膳制度,出门一次要兴师动众地布警戒,这本是为了防止暗害的。据说皇帝没有厕所,就因为有一代皇帝外出如厕遇上了刺客。但这些故事和那些排场给我的影响全是一样:使我从任何方面都确认自己是尊贵的,统治一切和占有一切的人上之人。









我的前半生……三 母子之间






三 母子之间

  我入宫过继给同治和光绪为子,同治和光绪的妻子都成了我的母亲。我继承同治兼祧光绪,按说正统是在同治这边,但是光绪的皇后——隆裕太后不管这一套。她使用太后权威,把敢于和她争论这个问题的同治的瑜、珣、瑨三妃,打入了冷宫,根本不把她们算做我的母亲之数。光绪的瑾妃也得不到庶母的待遇。遇到一家人同座吃饭的时候,隆裕和我都坐着,她却要站着。直到隆裕去世那天,同治的三个妃和瑾妃联合起来找王公们说理,这才给她们明确了太妃的身份。从那天起,我才管她们一律叫“皇额娘”。

  我虽然有过这么多的母亲,但并没有得过真正的母爱。今天回想起来,她们对我表现出的最大关怀,也就是前面说过的每餐送菜和听太监们汇报我“进得香”之类。

  事实上我小时候并不能“进得香”。我从小就有胃病,得病的原因也许正和“母爱”有关。我六岁时有一次栗子吃多了,撑着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隆裕太后只许我吃糊米粥,尽管我天天嚷肚子饿,也没有人管。我记得有一天游中南海,太后叫人拿来干馒头,让我喂鱼玩。我一时情不自禁,就把馒头塞到自己嘴里去了。我这副饿相不但没有让隆裕悔悟过来,反而让她布置了更严厉的戒备。他们越戒备,便越刺激了我抢吃抢喝的欲望。有一天,各王府给太后送来贡品①,停在西长街,被我看见了。我凭着一种本能,直奔其中的一个食盒,打开盖子一看,食盒里是满满的酱肘子,我抓起一只就咬。跟随的太监大惊失色,连忙来抢。我虽然拼命抵抗,终于因为人小力弱,好香的一只肘子,刚到嘴又被抢跑了。

  ①每月初一、十五各王府按例都要送食品给太后。——作者

  我恢复了正常饮食之后,也常免不了受罪。有一次我一连吃了六个春饼,被一个领班太监知道了。他怕我被春饼撑着,竟异想天开地发明了一个消食的办法,叫两个太监左右提起我的双臂,像砸夯似的在砖地上蹾了我一阵。过后他们很满意,说是我没叫春饼撑着,都亏那个治疗方法。

  这或许被人认为是不通情理的事情,不过还有比这更不通情理的哩。我在八九岁以前,每逢心情急躁,发脾气折磨人的时候,我的总管太监张谦和或者阮进寿就会做出这样的诊断和治疗:“万岁爷心里有火,唱一唱败败火吧。”说着,就把我推进一间小屋里——多数是毓庆宫里面的那间放“毛凳儿”的屋子,然后倒插上门。我被单独禁闭在里面,无论怎么叫骂,踢门,央求,哭喊,也没有人理我,直到我哭喊够了,用他们的话说是“唱”完了,“败了火”,才把我释放出来。这种奇怪的诊疗,并不是太监们的擅自专断,也不是隆裕太后的个人发明,而是皇族家庭的一种传统,我的弟弟妹妹们在王府里,都受过这样的待遇。

  隆裕太后在我八岁时去世。我对她的“慈爱”只能记得起以上这些。

  和我相处较久的是四位太妃。我和四位太妃平常很少见面。坐在一起谈谈,像普通人家那样亲热一会,根本没有过。每天早晨,我要到每位太妃面前请安。每到一处,太监给我放下黄缎子跪垫,我跪了一下,然后站在一边,等着太妃那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这时候太妃正让太监梳着头,一边梳着一边问着:“皇帝歇得好?”“天冷了,要多穿衣服。”“书念到哪儿啦?”全是千篇一律的枯燥话,有时给我一些泥人之类的玩意儿,最后都少不了一句:“皇帝玩去吧!”一天的会面就此结束,这一天就再也不见面了。

  太后太妃都叫我皇帝,我的本生父母和祖母也这样称呼我。其他人都叫我皇上。虽然我也有名字,也有乳名,不管是哪位母亲也没有叫过。我听人说过,每个人一想起自己的乳名,便会联想起幼年和母爱来。我就没有这种联想。有人告诉我,他离家出外求学时,每逢生病,就怀念母亲,想起幼年病中在母亲怀里受到的爱抚。我在成年以后生病倒是常事,也想起过幼年每逢生病必有太妃的探望,却丝毫引不起我任何怀念之情。

  我在幼时,一到冷天,经常伤风感冒。这时候,太妃们便分批出现了。每一位来了都是那几句话:“皇帝好些了?出汗没有?”不过两三分钟,就走了。印象比较深的,倒是那一群跟随来的太监,每次必挤满了我的小卧室。在这几分钟之内,一出一进必使屋里的气流发生一次变化。这位太妃刚走,第二位就来了,又是挤满一屋子。一天之内就四进四出,气流变化四次。好在我的病总是第二天见好,卧室里也就风平浪静。

  我每次生病,都由永和宫的药房煎药。永和宫是端康太妃住的地方,她的药房比其他太妃宫里的药房设备都好,是继承了隆裕太后的。端康太妃对我的管束也比较多,俨然代替了隆裕原先的地位。这种不符清室先例的现象,是出于袁世凯的干预。隆裕去世后,袁世凯向清室内务府提出,应该给同、光的四妃加以晋封和尊号,并且表示承认瑾妃列四妃之首。袁世凯为什么管这种闲事,我不知道。有人说这是由于瑾妃娘家兄弟志钅奇的活动,也不知确否。我只知我父亲载沣和其他王公们都接受了这种干预,给瑜、珣皇贵妃上了尊号(敬懿、庄和)瑨、瑾二贵妃也晋封为皇贵妃(尊号为荣惠、端康);端康成了我的首席母亲,从此,她对我越管越严,直到发生了一次大冲突为止。

  我在四位母亲的那种“关怀”下长到十三四岁,也像别的孩子那样,很喜欢新鲜玩意。有些太监为了讨我高兴,不时从外面买些有趣的东西给我。有一次,一个太监给我制了一套民国将领穿的大礼服,帽子上还有个像白鸡毛掸子似的翎子,另外还有军刀和皮带。我穿戴起来,洋洋得意。谁知叫端康知道了,她大为震怒,经过一阵检查,知道我还穿了太监从外面买来的洋袜子,认为这都是不得了的事,立刻把买军服和洋袜子给我的太监李长安、李延年二人叫到永和宫,每人责打了二百大板,发落到打扫处去充当苦役。发落完了太监,又把我叫了去,对我大加训斥:“大清皇帝穿民国的衣裳,还穿洋袜子,这还像话吗?”我不得已,收拾起了心爱的军服、洋刀,脱下洋袜,换上裤褂和绣着龙纹的布袜。

  如果端康对我的管教仅限于军服和洋袜子,我并不一定会有后来的不敬行为。因为这类的管教,只能让我更觉得自己与常人不同,更能和毓庆宫的教育合上拍。我相信她让太监挨一顿板子和对我的训斥,正是出于这个教育目的。但这位一心一意想模仿慈禧太后的瑾妃,虽然她的亲姐姐珍妃死于慈禧之手,慈禧仍然被她看做榜样。她不仅学会了毒打太监,还学了派太监监视皇帝的办法。她发落了我身边的李长安、李延年这些人之后,又把她身边的太监派到我的养心殿来伺候我。这个太监每天要到她那里报告我的一举一动,就和西太后对待光绪一样。不管她是什么目的,这大大伤害了皇帝的自尊心。我的老师陈宝琛为此忿忿不平,对我讲了一套嫡庶之分的理论,更加激起了我憋在心里的怒气。

  过了不久,大医院里一个叫范一梅的大夫被端康辞退,便成了爆发的导火线。范大夫是给端康治病的大夫之一,这事本与我不相干,可是这时我耳边又出现了不少鼓动性的议论。陈老师说:“身为太妃,专擅未免过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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