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奈道:“自作自受。”于是探过身去将她手指牵住,轻轻揉了两下。
将这顿简陋的宵夜吃完,已经是四更天了,书辞终于熬不住回房休息。
一直等她睡着,沈怿都还靠在门边,双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睡颜,久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时,只将那块碎银轻轻抛起,又接住,最后收入怀中,转身往外走。
天空依然一片漆黑,仿佛黎明离这个世界还很遥远,他刚走上街,四周就嗖嗖落下几个人影,为首的自然是高远,恭恭敬敬的上前唤了声王爷。
“刚才都看见了?”
高远应道:“那是肖云和的手下。”
“我知晓,眼下他人虽在南边视察灾情,手倒是伸得挺远。”他鄙夷道,“此事有些蹊跷,记得把人好好审一审。”
“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就要撤,沈怿不耐烦地将他又召回来:“急什么,赶着投胎么?我还有别的任务交给你去办……凑近点!”
看这样子是要和他耳语,高远紧张之余又不免觉得羞涩,老老实实地把头挨过去。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吩咐。
“听明白了么?”
他虽有不解,还是如实点头。
“行了,办去吧。”
*
一晚上没有合眼,第二日天初初亮时,言则便穿好衣服准备同温明一块儿继续找人。书辞已经离家快十日了,倘若再这么音讯全无,连他都不由要担心,言莫那一句无心之话究竟有无可能。
人刚出了正厅,院中的仆役便走上前来说:“高大人到了。”
这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言氏夫妇不由奇怪,忙叫请进来。
高远穿了套月白色的箭袖圆领袍,背着手跨过垂花门,漫不经心打量这宅中的景致。
言则赶紧上前招呼,“高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瞥了一眼,一面往里走,“老言呐,你近来架子可不小啊,怎么着,是有王爷撑腰,就不把咱们这些兄弟放在眼里了?”
听他语气不对,言则胆战心惊:“您这是哪里的话……”
高远步子一顿,睇他道:“我这是哪里的话?你说说你自己,告了多久的假了,嗯?在家坐月子呢?”
“不是的,我……”
“你不用解释。”他抬手打住,“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不仅如此,还传到了王爷的耳朵里!”
言则和陈氏为难的面面相顾。
高远负手而立:“他老人家原本还打算把扬威营交给你打理,如今却见你连自己的家务事都处理不好,王爷很生气!王爷很失望!”他字字铿锵,说得言则提心吊胆。
“您说的是……闺女丢了,我也有很大的责任。”长时间的奔波让他心力交瘁,提起此事,言则亦是万分难过,偷偷拿袖子在脸上一阵乱抹。
高远轻蔑一哼,“王爷一心想要提拔你,你却这般辜负他的期望,哎……”说着摇头轻叹。
“还请大人替我向王爷解释解释,我定会亲自上门谢罪的。”
陈氏见状,也不禁道:“望大人多多海涵。”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高远才注意到还有这个人,当下转过身来,指着她道:“还有你,你的恶行我也有所耳闻。”
陈氏被他说得一愣:“我的恶行?”
高远指头不住冲她点点点:“你……教子无方,搬弄是非,目无夫纲,导致家庭不和,简直罪大恶极!”
陈氏:“……”
他一串话毕,低头活动了几下手腕,“我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家王爷最不喜欢的,就是夫人你这种性格。你也知道他脾气不好,你家老爷既在他手下做事,你最好心里也得有个数,免得哪天飞来横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们。”
陈氏闻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轻叹一声,别过头去。
高远对她这反应有点满意,颔了颔首转向言则,语重心长地拍拍肩,“老言啊,咱们王爷还是器重你的,特地让我来带个话。听闻二小姐有一双巧手,针线活儿做的不错。”
见有人夸自己闺女,言则还是很谦虚地点头:“那倒是。”
“王爷名下有几个绣庄,刚好昨天,管事的绣娘突发疾病,死了。”他一脸遗憾,“所以想请你家姑娘前去指点指点。”
“什么?”言则登时一惊。
“怎么?嫌弃啊?”高远啧了声,一副孺子难教的表情,“那都是给皇家办事的,里头的油水我不说你也明白的吧?”看他还皱眉,他又低声道,“这可是王爷给你和你女儿的一个大好的台阶啊。”
“王爷一番好意,言则无以为报。”他为难,“可问题是,我眼下还没找着我闺女,这……”
高远示意他把头凑过来,言则只得照做。
等听完这席话,他脸上骤然恍悟,继而恭敬地冲他拱手作揖:“多谢高大人,言则实在感激不尽。”
“得了,你也别谢我,都是王爷的意思。”高远正色地在他胳膊上打了两下,“你瞧王爷待你多好啊。”
说来惭愧,他只能颔首称是。
“那我就先告辞了。”
终于将事情交代完,高远从言家大门走出来,迎面就撞上个丫头。
“怎么走路的!”他没好气。
紫玉忙不迭赔礼道歉。
“下回看着点!”他负手叹息,更加感觉这一家子人都与他相冲。越想越不明白,这种调解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怎么偏偏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第三十章
镇上的杂耍班子下午就要出发; 有马车有驴车; 书辞身量纤细,给些钱挤一挤; 戏班老板还是很乐意的。
她把行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又担心一时半会儿走不到目的地,于是先到市集去买些干粮,打算路上吃。
刚出锅的蒸馍又香又软; 还带着微甜; 书辞让店家包了两个,忽然想到了沈怿; 又说:“不好意思,再帮我加四个。”
“好咧。”
正当她低头往怀里掏铜板时,村东头有人骑着马走来,一面打量四周; 一面又在每个村人的脸上细细观察。
不经意间,两人视线交汇,彼此都有些怔愣。
书辞率先反应过来; 小声说:“糟了。”当下扭头就跑。
“辞儿!”言则急忙翻身下马。
原地里卖蒸馍的老板还探出脑袋喊:“姑娘,你的东西还没拿!”
眼下是一个跑一个追; 满山村里打转; 书辞的体力自然不及她爹,没多久便被言则拽住了。
她蔫头耷脑地拿脚尖蹭了蹭地面; 偷眼瞧见他满脸憔悴,又飞快移开目光; 声音闷闷的:“爹。”
离家出走被抓了个正着,此时难免心虚。
言则凝眉,只这么定定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手。
就在书辞以为他要打下来的时候,那张宽厚有力的手掌竟轻轻盖在了她头顶。他用一种无法言说的语气,极其压抑,极其缓慢地开口:“人没事就好……”
“你人没事就好……”
书辞悄悄抬起眼皮。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言则神情。
像是欣喜,又像是悲凉,复杂到连她心里也紧跟着一抽。
尽管曾经恨极了这个家,可现在看见他这样,不是不难过。
言则伸手遮掩住双目,最后又抱着她,轻声呜咽。
书辞叹了口气,在他背上安慰似的拍了两下。
父女二人在麦田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
言则高高大大地挨在她旁边,模样却显得非常局促,两只手来回搓了许久,才轻声道:“阿辞,跟爹爹回去吧,好不好?”
她秀眉微颦,低垂着眼睑玩衣带,半晌才开口:“我现在回去,娘是不是又该骂我了?”
言则忙说不会,“你娘也想你,还有言莫和月儿,你不在的这些天,大家都很着急。”太阳照着他额头的皱纹,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许多,连言语也变得迟缓,犹疑了。
“爹爹明白,这些年来,你为家里操心不少。也怪我,平时忙于公务,疏忽了你。我应该早些和你娘谈谈的。”
听到此处,书辞冲他牵了牵嘴角,淡声道:“没事的爹。其实在外面这么久,我也想明白了,世上有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所做的那么多不过都是自我安慰而已……好在您还对我好,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言则只觉五味杂陈,伸手给她理了理被风吹散的乱发,“是爹爹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书辞抿抿唇垂下头,眉间仍旧弥漫着一朵愁云。
言则静静看她了一阵,低缓道:“其实来之前,我也想了很久,横竖眼下也攒了些银钱,我打算把你二叔那间空宅子给买下来。”
闻言,她抬头望着他,脸上不禁浮起惊讶之色。
“你毕竟是我闺女。”言则轻轻抚着她的发髻,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我总不能看着你在外面风吹日晒。等宅子收拾好,你若想在家住就在家住,若住得不开心,想出去也可以。只是别再跑这么远了,至少让我知道你在何处。”
他涩然说道:“爹爹上了年纪,真怕哪一天,再也找不到你了……”
书辞沉默地听着,恍惚记起小时候,自己坐在小院里打络子,看着言书月和言莫两个人在门前的空地上骑竹马,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蹦蹦跳跳。
夕阳自门缝洒进来,一抹黑影就罩在她头顶,转目时,面前是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言则站在那片昏黄的晚霞里,弯着腰朝她憨然微笑。
……
书辞看着身边小心翼翼征求她意见的老实汉子,默不作声的摸出帕子来,给他擦去眼角的泪花。
*
要离开这里了。
小韦是最舍不得她的,临行前趁人不注意,书辞悄悄塞了点碎银在她袖口里。
韦寡妇把包袱递过来,眸色温和:“路上小心。”
仿佛心照不宣似的,她朝她微微一笑,“多谢姐姐。”
马车不便上山,只能停在山腰,言则牵着马在门外等她,这时候才想起还有一个沈怿,书辞先把行李塞到他怀中。
“爹,你等我一会儿,我有个朋友在这儿的,得先去和他打声招呼。”
言则将包袱放到马背上,说行,“那你快些去。”
她点头答应,沿着土埂往上走。
刘大爷正在家编簸箕,听到声音推门出来。
书辞问了声好,“老伯,那个……戴面具的呢?”
刘大爷拎着半成的簸箕,一脸不解:“他不是一早就走了么?”
这倒是她始料不及,“他走了?”
“怎么?”刘大爷打量了一番,“他还说会来和你告辞的,结果并没有么?”
看样子是的。
虽说不是非得要求他与自己同行,但突然不告而别书辞还是感觉有点不大自在。转而一想,回忆前情种种,估摸着此人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思及如此又不禁好笑。
“我知道了,那叨扰了。”
对这位萍水相逢的长辈书辞是有几分好感的,山里人淳朴,白白收留他们住这么些时日,感谢的银两又不肯收,自己除了嘴甜点之外还真想不到要怎么报答。
她踩着凹凸不平的台阶往下走。
枣红马前,言则静静地等待着,那土坡上的老房子外,刘大爷亦是迎风而立,两人隔着长长的土埂不言不语地对视了一眼。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平坦宽阔,车轮子在官道上辘辘前行。
书辞坐在里头,跟着车身轻摇轻晃,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离家越近,她心中越空,越发不知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
车子驶进城,在言家正门前停了下来。
书辞低头钻出帘子,轻轻跳到地面。
一家老小都在台阶下张望,她举目望过去的时候,有人朝她跑来,还没等看清,对方已经扑到了跟前,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你总算回来了……”
书辞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半晌才偏过视线,看了一眼肩头的乌黑的青丝,淡声道:“姐。”
“二姐!”言莫红着眼圈,一面哭一面朝这边走,摊开手正好抱住她的腰,埋头抽噎道,“我还以为你真不要我们了。”
两个人各站一边,几乎把她裹了个密不透风。
书辞笑叹出声,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摸了摸言莫的头。
一大一小哭个没完,好容易才从她身上撕下来,抬眼时,如意门前,陈氏正看着她,书辞也不动声色地将她望着。
记忆里,很少看见陈氏露出这种表情,那双眼里透着疲惫,却又分明含着水汽。
她慢慢向她走来,在咫尺的距离停下。
母女二人的眸中都充满了倦然,书辞头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样的冷静,她微微启唇,语气波澜不惊:“娘。”
陈氏的手伸了过来,忽然将她极轻极轻的抱了抱。
有那么一瞬,书辞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堆积成山的怨愤和仇恨险些冰消云散。连她都不知道,原来从小到大受过的那些委屈和不公,竟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而轻易化解。
她并未回抱陈氏,只是拼尽全力把眼泪逼了下去。
听她在耳畔哽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或许陈氏对她的感情总是如此,不像对言书月那样真挚炙热,毫无保留,也不像对言莫那样放纵,不管不顾。她会对她很苛刻,很严厉,然后,又后悔。
傍晚的时候,言家正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鸡鸭鱼肉样样皆有。吃了几天的萝卜白菜,书辞瞧见这许多美食也的确是有些馋了,筷子才对整齐就去夹旁边的一碟糖醋脆皮豆腐,不料还没碰到,菜忽然被人端走。
言则把红烧蹄髈换上来,“吃豆腐作甚么,多吃点肉,你看你都瘦了,这个正好补补。”
“蹄髈太油腻了。”言书月闻言,给她夹了一筷子酸辣土豆丝,“你口味重,酸辣的比较开胃。”
“姐,我知道你最爱吃鸡了。”言莫把烧鸡腿掰下来,“今天四个腿都是你的。”
言罢,三个人都齐刷刷看向陈氏,眼神不言而喻。
后者犹豫了片刻,盛了碗汤推过去:“排骨汤补身,还是先喝汤吧。”
看着面前堆得如小山一样碗,书辞捏着筷子无奈地笑了一下,低头吃饭。
“二姐。”言莫拉了拉她的袖子,抿着唇诚恳道,“我以后的零花钱都不要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走了好不好?”
她含着口菜没说话,半晌才努努嘴:“先吃饭。”
“哦……”他果真老老实实的应了,端起碗来埋头开始吃。
*
另一边。
就在书辞离开后没多久,平静的山村里便来了一队官差,这群人比之前的锦衣卫更加雷厉风行,一脚踹开秦宅的大门,把正准备抬回去治伤的秦公子五花大绑,直接扛着走了。
“你们干什么!”秦公子一路叫嚷。
“我老爹可是顺天府府尹的小舅子,你们惹了我,当心你们唔唔唔……”
后半截话被堵住,行在山道上的村民只见秦公子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叼着个白帕子,挣扎不止。
肃王府里的侍卫办事一向很迅速,不多时,人便顺利抵达了暗牢。
沈怿仍旧坐在太师椅上吃茶,动作不疾不徐。
将嘴里的帕子一扯,秦公子先是大口呼吸了半天,随即开始打量周围。
此地阴暗潮湿,牢门上血迹斑斑,远处的墙壁开了一扇小窗,幽暗的日光投射在地上,形成一道诡异的光柱。
“你、你们是什么人……”终于感到情况不对劲,他不由发抖。
只听一声轻响,沈怿把茶盖往杯子上一掩,直截了当问:“那枚青铜麟,你从哪儿得来的?是谁让你找的?”
这个问题令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秦公子后知后觉地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