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刚刚不就躲过一劫么?锦衣卫千户,手下多少人得听他的,就是大理寺顺天府也得卖个面子。”说完不禁赞叹,“这回这个人救得值。”
沈怿闻言侧头睇她:“意思是,我这个人救得不值了?”
“没有。”她笑道,“你也值你也值。”
这话简直敷衍得可以,他摇头故作怅然:“真是够势利的,亏我这么多次帮你忙,给你解围,出生入死,到头来竟还比不过一个张口咬人的狗。”
言罢,便一声长叹。
“世态炎凉,人心难测,我算是看明白了……”
想起前情种种,书辞听着歉疚不已,眼见沈怿抬脚就要走,忙上去拉住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神色清冷,“我知道,像我这般没本事的无名小卒,哪里配和人家锦衣卫大人相比。”
见他这么刻意看轻自己,书辞也怪难过的,“这哪儿跟哪儿啊,我又没说我喜欢他。”
沈怿淡淡问:“那你喜欢上谁了?”
“我……”
她顺口就要答,忽然间对上他的目光,声音戛然而止,后半句却也不知要说什么。
沈怿微侧着头,眸子正一转不转地望着她。
这一刻想起了很多事,胡同里的月光,长街上的大雨,还有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芒草丛……
心里莫名的一软,书辞不自在地微微垂头,两手局促的放在腰间,含糊不清的支吾。
沈怿站得近了些,居高临下,像是把她整个人装了起来。半晌才伸出一只手,将她手腕轻轻握住。
他缓缓牵起袖子卷上去,指腹轻柔的在那道牙印上摩挲,面具后掩盖着的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书辞只能看见他那双眸子,神情专注至极。
“还疼么?”
“……有一点。”
沈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让你乱捡人,现在知道厉害了?”末了又问道,“好好的,他咬你作甚么?”
“好像是得了什么病,病发时只能喝人血,喝烈酒才能缓解。”书辞也很无辜,“当时我手边又找不到酒。”
“那你就让他咬?”他皱眉薄责道,“也不知道躲一躲。”
“你以为我想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疼。”书辞摇了摇头,“可他手劲太大,我实在挣不开。”
“他还对你用强?”沈怿微眯起眼睛。
这话听着说不出的别扭,她只得解释:“发病的时候估计神志不清,也……不能算用强吧?”
沈怿将她袖子放下,冷声道:“再有下一次,让他试试,我绝对炸了他那张嘴。”
书辞刚收回手,闻言忍不住好笑,心下浮起丝丝酸甜,又飞快抬眼望了望他,“都是意外,都是意外,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先吃饭。”她索性抱着他的胳膊拖回屋里,沈怿倒也由她拉拉扯扯。
因惦记着家中的满地狼藉,书辞给他盛了碗饭,使劲往里夹菜,“一会儿你先吃着,我得让下人去收拾一下。”
沈怿握着筷子慢腾腾地玩弄,倒也不急着吃,只是忽然说:“你可知,这些锦衣卫都是群心狠手辣之徒。”
“我知道,他们是替皇上办事的,有时候六亲不认。”
“何止六亲不认。”他看着她,“这群人手段极其厉害,有一百方法让你死,也有一百种方式让你生不如死。这一点,连肃亲王都自愧不如。”
书辞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你别看他表面上对你有礼。”他悠悠吃了口菜,“没准是另有所图……听见那段对话了么?他们之所以来你家,是因为本该来的人,其实是他。这答案就不言而喻了,他原是要对你下手的,不过由于伤重不便才放过了你,否则,你早就遭他毒手了,还傻乎乎地把他当好人。”
“可他毕竟把玉牌给了我……”
“给了你又如何,说不定,这还是个烫手的山芋,准备设计陷害你的。”他说得一本正经,连书辞都不由动摇起来。
书辞沉吟片刻:“那……我要扔掉?”
“依我看,毁掉最好。”沈怿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汤,睇她道,“记得要离他远一点,这种人可能没安好心的。”
与此同时,肖府书房内。
烛台上的灯火跳动,光亮不稳。
肖云和从太师椅上起身走了过来,定定看着面前的青年:“这么说,人是你调走的?”
晏寻神色未变,不卑不亢道:“是。”
他的脸阴沉得可怖,唇边的肌肉似怒到极点般微微抽动。
长袖随着他的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猎猎作响。
空寂的四周能清楚的听见那“啪”的一声。
肖云和不是习武之人,饶是用尽全力,这一巴掌打下去,在晏寻看来也就还好的程度。
“你倒也痛快,就这么承认了。”他气得发笑,手指冲着他,“好啊,你瞧瞧你办的事儿,自己失踪几天音讯全无便罢了,连我的人你也敢擅动?怎么着,翅膀硬了,还是临时想撂担子不干了?也成,横竖病得快死的人不是我。”
晏寻伸出拇指,轻轻抹去唇角的血,仍平静地叫他息怒:“此次发病误了您的事,是属下无能。不过,属下这些天已在言家找过了,并未发现碎片的下落。想来是消息出了偏差,也未可知。”
肖云和怒气未消,胸膛起伏不定,“你当真找过了?”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找过了,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没有遗漏。”说着又抬眼,“言家附近有内军守着,所以一直没机会把讯息带给大人。”
肖云和听完,皱眉干瞪着他,半信半疑的样子。
晏寻一面观察他的神色,一面解释,“属下这么做其实全是为了大人您着想,大人不是教导过属下做事应该收敛么?这样动不动就掀瓦拆房子的,太过张扬了,万一被肃亲王的眼线发觉,岂不是对大人不利。”这句话恰恰是上次他亲口对他说的,此时此刻被他用在这件事上,倒让人无法反驳。
沉默了良久,肖云和才转身走回案后坐下,气息不顺地吐纳了片刻,方道:“我的事他查了那么久,怕是早就知道了……不过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眼下他掌控内军,咱们得来的情报的确不一定准,罢了,你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晏寻抱拳施礼,依言退出门。
等走到回廊上时,他才大松了口气:好在是应付过去了……
*
尽管被沈怿连吓带唬了一通,那块玉牌书辞到底还是没有销毁,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想瞧一瞧讨回去,自己岂不是百口莫辩。
而且她也发现,锦衣卫虽名声在外,但晏寻却是出奇的好相处,在街上为数不多的几次巧遇中,他几乎每回都有停下来和她说上半天的话,语气平易近人,连半点官架子也没有,和某位王爷的气场完全不一样。
这就愈发改变了她对锦衣卫的看法。
今年润七月,夏季比之往年要长,每天都是灼热的大太阳,连着半个月没下雨了。
言则也连着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事情得从数日前隆安皇帝在南御苑观看了一场比武说起,安家的大公子文武双全,尤其是在射箭上颇有造诣。见他耍了一套剑法,打了一套拳,皇帝甚是愉悦,当下便要赏,不料这位年轻公子推了金银财宝,只说想与肃亲王手下的言校尉比试一场。
少年有好胜之心,对于这个要求,沈皓自然没有异议,觉得既是要比,那索性正式一点,干脆下了道圣旨,定好时间地点,赢了有赏,输了也得罚。
安公子又认为,老前辈说不定会让着自己,所以罚得罚重些,大家比试也更加公平认真。于是闹到最后变成了,输者直接降职一等守城门一个月。
虽然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放水让着他,面对如此天降横祸,言则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没日没夜在营里苦练箭法。
安家这是正面和言家杠上了,青年人气性盛,不用细想书辞也知道背后是谁挑唆的。
“咱们老爷这么个练法,会不会吃不消啊。”紫玉一手提着食盒一手举着伞给她遮太阳。
书辞摇头轻叹:“难说,上回见他就在用膏药擦手臂,没准是伤到了。”
言书月跟在一旁,“要不,降职就降职吧,以前做京卫不也过来了么?”
她无奈,“有什么办法,我又劝不动他。”
还没走到大营正门,远远的看见老榆树下站了几个人,秋香色的曳撒,腰间佩刀。其中正说话的那个不经意瞥过来,当下吩咐了几句让他们散了。
“言姑娘。”
书辞和言书月齐齐转头,一见是锦衣卫,后者不禁退了几步。
“晏大哥。”她有些意外,“你也在这儿?”
第三十九章
难得看见他穿飞鱼服; 华丽的绣纹衬得整个人精神又气派。书辞不由调侃:“你这身打扮是又要去哪儿抓人了?”
晏寻含笑; 说得模棱两可:“办公事而已,你呢?”
“我是来看我爹的。”
“言校尉也在军营?”
说话间望向她身后的言书月; 后者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
“阿辞; 那我和小紫就先去给爹爹送饭了,你和晏大人慢慢聊。”
晏寻闻言冲她略一颔首,算是道别。
午后的阳光炙热难当; 晏寻从她手里接过伞; 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凉茶摊:“我们去那边说。”
“好啊。”
叫了两碗冰糖雪水和黄冷团子,书辞在他对面坐下。
“这几日不用练兵; 言校尉在营里作甚么?”
提起这个,她不禁摇头苦笑:“还不是为了和安家大公子比箭的事儿。”
晏寻若有所思,此事他也早有耳闻,“你担心会输?”
“我倒是不担心; 是我爹他着急。总说自己一把年纪,肯定比不过年轻后辈,又不想让人误解他是靠什么手段才被王爷破格提拔的; 眼下练箭都练到废寝忘食了。”
“我怕这么下去会累坏身体。”书辞搅着碗里的雪水眉头轻皱。
晏寻见她满脸愁绪,不由出言安慰:“没关系; 一场小小的比武而已; 言校尉是骑射教头出身,应该难不倒他。”
话音刚落; 一旁的小轿里便有人轻哼道:“要真是难不倒,现在还来抱什么佛脚?”
语气非常耳熟; 两人同时抬起头,安青挽撩起小轿的帘子,神色得意地望过来,“我早打听过了,你爹当初做总旗的时候功夫就稀松平常,论骑射,我哥自然更胜一筹。说什么公平,不就是看在肃亲王的面子上才被调到大都督府的么,又不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这次就等着在圣上面前现原形吧。”
说完,把帘子一放,命人起轿走了。
对于这种突然来示威,又突然离开的行为有些不解,晏寻疑惑地转过头,“这位是……”
“你不认识她?”书辞努努嘴,“安家的大小姐啊。”
他哦了声,“难怪。”
书辞捡了个糕点,“她和我有点过节,我琢磨着这事可能就是她挑拨的。”
见她吃得快,晏寻把自己的团子拨了几个到她碗中去,“那她就做得太不高明了,你爹是肃亲王的人,明目张胆的挑衅,只怕没好果子吃。”
说起这个,她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爹多半是失宠了。王爷近来压根就没搭理过他,还别说重用,连用都没用过,这种事想来他也不会管了。真是人情冷漠,人走茶凉……”
晏寻正要开口,冷不丁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谁说本王就不会管了?”
不知道为什么,书辞对这个嗓音格外的敏感,当即放下碗,转过身子。
沈怿正走到茶棚边,抬手将遮挡视线的布帘掀开,他孤身一人,旁边不见有随从。
“王爷。”书辞规规矩矩的行礼,又奇怪,“这大热天的,您怎么来了?”
“还用问?”沈怿瞥了她一眼,“自然是来看你爹的。”
言罢,双目微眯地打量,“你好像对本王的意见挺大?”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我怎么敢呢。”
“没有?那方才的话,是谁说的?”
书辞暗道不好,抿着唇神情躲闪,内心还在猜测被他听去了多少,晏寻已甚是恭敬地抱拳回答:“回王爷,是卑职说的。”
没料到他会这么仗义,书辞不禁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后者只是微微一笑。
将他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沈怿不自觉拧起眉,深吸了口气,似乎是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冷笑道:“晏大人,你们做锦衣卫的,很闲是么,还有空在这儿吃茶谈天。”
“卑职来此地办事,偶然碰到言姑娘,所以多说了几句。适才得意忘形,对王爷出言不逊,是卑职的不是,还请王爷责罚。”
他一番话说得平平静静,不卑不亢,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反倒让沈怿无从下手,他知道若真的罚了他,书辞只怕对他的印象会更不好,简直里外不是人。
心里无奈到了极点,他暗叹,面上还得保持波澜不惊,“罢了,一点小事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眼看没事,书辞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忙给他让座,“王爷您真是大人有大量,海纳百川,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渴不渴,要不要也来碗冰水?”说完干脆就给他叫了一碗。
沈怿坐在桌前,抬眸看见他俩门神一样的站着,遂颔首示意道:“都坐下,我不喜欢仰头看人。”
书辞和晏寻对视了一眼,干脆也依言落座。
识相地把自己那碟还没动过的糕点推到他面前去,书辞顺嘴问:“王爷,您来找我爹作甚么?”
雪水已经端上来了,他抿了一口,“还能作甚么,过几日比武,来瞧瞧他准备得如何。”
她闻言颇为欣喜,“没想到,您这样把我爹放在心上。”
沈怿不紧不慢道:“他是我的人,输了也是丢我的面子,我当然想他赢。”
“王爷如此体谅下属,简直是我爹的福气。”夸完之后,她又好奇,“您难道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沈怿看向她,“难不成,帮他动手脚?”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到底卑鄙了点。这话她没敢讲出口。
晏寻想了想,说没事,“安家大公子的卷宗我看过,有点印象。他是会点拳脚功夫,但小时候伤过眼睛,偶尔看远处还得带西洋眼镜,不见得恢复得很好,骑射方面马马虎虎,可能虚张声势而已,言校尉和他比不一定会落下风。”
“真的吗?”她很是安慰,“你这么说我安心多了。”
“还有之前那个安家大姑娘……是叫安青挽吧,她天生克夫命,家里人偷偷改过八字,这件事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别看她嚣张成那样,其实安大人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言罢,便朝她微笑,“所以你不用在乎她,她比不上你的。”
这几段话听完,连沈怿都禁不住挑起眉,看向晏寻。
他知道锦衣卫的情报网遍布各地,无孔不入,想不到此人还挺会利用这点来安慰人的。
“你连这都知道?……你连这都记得?!”书辞不能不惊讶。
晏寻不以为意:“我记性好,虽然做不到一字一句过目不忘,但也能记个大概。”
她无比艳羡:“真厉害。”
两人一言一语说得挺开心。
沈怿正想开口,不经意,见他们坐在对面相谈甚欢,阳光之下,各自都有心照不宣的笑,忽的生出几分黯然来。
哪怕已相处了那么久,她对他的这个身份始终存在着畏惧,保持着距离,即便脸上含笑,眼神仍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不仅仅是家世、背景。
就像她能做到和晏寻肆无忌惮地说说笑笑,却无法将自己一视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