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和笑眯眯的,兴致盎然。
“知道么?我现下,突然有个很有趣的想法。”
*
八月中旬是太后的寿诞,宫里设了家宴,一家子同殿吃饭,闹到亥正还没完,沈怿多喝了两杯,趁他们去园子听戏的时候告辞撤了。
坐在车上摇摇晃晃的打盹,大半夜里,这条街静得出奇,月光皎洁的照着石板,路面泛出一片幽幽的清辉。
在这种情况下,个别的脚步声会显得尤其突兀。
沈怿漫不经心睁开眼时,车帘正好被风掀起,他看到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在街上走,很快闪进胡同里。
刹那间,酒便醒了。
他猛地叫停车,低头钻了出去。
这附近很熟悉,十字路口店铺林立,若没记错应该离书辞家不远。
沈怿心下生疑,命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则举步往巷子中走去。
胡同的石墙上,孤灯不明,纸糊的灯笼在风里摇曳不定。
那扇斑驳的旧门前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目光冷凝,就在他即将抬起胳膊叩上门扉时,一只手摁在了他的肩头。
那人微微一怔,转过身来。
当看见他脸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具时,沈怿着实是诧异了一下,他拧起眉:
“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对方显然不欲与他纠缠,也不打算多说,手摁着他的臂膀想挣脱开。
奈何沈怿虽看似没用力,施在他肩的力道却不容小觑,两人你来我往的推了几招。
这人的功夫稀松平常,连普通都算不上,沈怿几乎没费劲便将他压制住,手指微屈掐住其咽喉,冷声道:“同样的话,我不问第二遍。”
气提不上来,面具人艰难地掰着他的胳膊。
沈怿其实并未打算下杀手,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忽然偏头狠狠一咬,唇角鲜血直流,竟是饮毒自尽了。
他立时松开五指,对方的身躯绵软无力的轰然倒地。
就在他缓缓下坠的同时,眼前视线随之开朗,一直紧闭的院门不知何时已开,清冷的月光下,是书辞难以置信的脸……
第五一章
书辞看着这一幕; 只觉整个画面都静止了,摇曳的灯笼,抖动的树枝; 漂浮的云层; 所有的一切宛如凝固一般。
门前静静躺着的那人毫无生气,空气里的血腥味久久没散; 她蹲身下去,眼前一片朦胧; 模糊不清。
书辞边扶起他边掉眼泪。
“无名……”真的没有脉搏了; 不仅如此连呼吸也没有。
她握着他的手腕; 心一下子跌入谷底,瞬间感到天快塌了,泪水怎么忍都忍不住; 几乎哭得溃不成军。
沈怿在一边站着,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快要跟着溃不成军了。
“……书辞。”
她抬起头:“是你杀了他?”
他无奈:“是我杀的他。”
“你居然还承认了!”
沈怿头疼的深吸了口气,几步上前,一把将她拽起来; 双手握住她肩膀,“你听我说。”
他俯下身,定定地看着她; 一字一顿,“一直以来,那个在夜里陪着你的人,是我;随你去碗口村; 在围场附近救你的人,也是我,我才是无名。”
双肩被他捏得生疼,耳边嗡嗡作响,原本恨他恨得要死,乍然听完这席话,书辞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目光有些愣愣的,泪珠还挂在唇角,半晌才不可思议地说道:“王爷你疯了么?”
沈怿心乱如麻,简直不知怎样解释:“我没有骗你。”
“你要是无名,那他是谁?!”地上的人血迹犹在,那张面具和从前的一模一样。
“他……”他欲言又止,“他是谁我不知道,或许是肖云和的人。”
“肖云和的人?你不觉得这话很可笑么?”她咬着嘴唇,“分明就是你失手杀了他。”
“你冷静一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沈怿望向她,“想想无名,再想想我,我们之间当真没有相似之处吗?”他耐着性子解释,“你前些天还让我提亲的是不是?还有那个钱袋,药囊……我知道一时半刻让你接受这个现实很难,我也不想,可是眼下出了这种事……”言罢他摁住咽喉,用无名的腔调与她说话,“你听听。”
那个药囊其实是最好的证明,可偏偏不见了。
书辞摇了摇头,过了一阵还是摇头,不停的摇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是他杀了他无名才对!
她抱着脑袋不知所措,仿佛黑和白全部颠倒,整个世界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书辞……”沈怿看她这个样子实在是揪心。
“不会的……你、你怎么会是他……”书辞呼吸急促,“你是王爷,耳目那么多,什么样的事打听不到,休想骗我!”
沈怿无可奈何,“我实话告诉你吧,他并非我所杀,根本就是咬毒自尽,他才是来骗你的。”
余光瞥到那台阶上的尸首,银色的面具泛着淡淡柔光,他明明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无名……
书辞难以接受般地轻摇头。
不会的……
“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去找仵作来验尸。”
不会的……
她紧紧皱眉,思绪混乱。
“再不然,你还能检查一下他身上是否有伤。秋狝的时候,无名为你受了伤的不是么?”
说完,沈怿干脆走上前,三两下撩开那人的衣袍,翻过身去给她检查,腰上,背脊都不见有伤痕。
“你自己来看!”他伸手过来拉她。
此刻的情形怎一个乱字了得,书辞下意识想躲,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脑子一抽,扬手就甩了上去。
“啪!——”
*
夜深沉得可怕,也安静得可怕。
由于总听到墙外有人嘀嘀咕咕地说话,紫玉睡得极不安稳,正翻了个身,突然发现房门吱呀一下打开了。
她迷糊地睁开眼,定睛一看,面前黑漆漆地站了个人,不声不响的。
“哇——”瞌睡骤醒,紫玉吓得“蹭”就坐了起来。
头顶幽幽地飘来书辞的声音:“小紫……”
“小姐?!”
她忙下床去点灯,端着烛台走过来,昏暗的灯光里是书辞魂不守舍地模样,脸上尚有泪水未干,不禁也骇了一跳。
“您怎么了呀,大半夜的……可是做噩梦了?”
书辞神色木然,良久才颤抖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给她看。
“手?手怎的了?好端端的啊。”
她缓缓说:“我方才……用这只手,打了肃亲王一巴掌。”
紫玉脸上的表情立时严肃起来,把她的手握着:“现在砍掉它拿去赔罪还来得及么?”
书辞默了默,“……大概来不及了。小紫,怎么办啊?我真的打了他!”
她泪水簌簌往下落,看上去受的刺激不小,紫玉忙把人扶到床边坐下,“不急不急,他既然都让你活着回来了,那能有多恼?”
倒了杯茶水给她压压惊,也问出心中的疑惑:“不应该啊,肃亲王怎么大半夜会到咱们家来?”
书辞捧着茶杯:“他跑过来,杀了无名。”
“啊?”紫玉转过头。
“可他说他自己就是无名。”
“啊?!”她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你坐下。”书辞被她嚷得更头疼了,“我这还发愁呢,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
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紫玉倒显得坐立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
书辞靠在床边,有气无力地将经过告诉了她。
内容比想象中更复杂,紫玉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个、那个戴面具的会是当今肃王爷?也太离奇了吧?”
她顿了顿,“小姐,您信么?”
“我说不清……”书辞琢磨道,“不过眼下有两种可能性,其一,他不是无名,今晚来这儿是为了偷偷杀了他,然后取而代之,结果不巧被我发现了。”
紫玉抱着膝盖在边上听,闻言打了个岔:“要取而代之也不用王爷亲自动手,随便找个人,岂不是更方便。”
“……也对。”她心事重重地沉默了一阵,“那么,第二种可能,他真的是无名。可这么久了,他没理由不告诉我,我们已经到快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竟然一句都没提,你不觉得奇怪吗?”
可他们若真的是一个人,那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岂不是太可怕了!?
而紫玉惊骇重点却是:你们居然都已经快谈婚论嫁了?!
书辞犹豫道:“你说,一个王爷会陪着我到深山老林里啃馍馍?一个王爷会天天半夜蹲在咱家后院赏月?更何况,他还是肃亲王,那么高高在上,平日里完全不是那个样子的。”
紫玉认真的想了很久,肯定道:“您说得对,换成是谁都有可能,可若是肃亲王,那绝对不可能。”
她脑中一团浆糊,决定不再思考这件事。
“算了,问题一个一个解决吧。”
两人在屋内静坐了片刻,书辞让紫玉提起灯笼,随她往外走。
后门还虚掩着,四下空空荡荡的,沈怿想必早已离开,唯有台阶上的面具人姿势依旧,口中的鲜血顺着青石板蜿蜒成了小河。
书辞五味杂陈,俯身蹲在那人身边,伸出手去,轻轻摘下了对方所带的银制面具。
月光之下是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眉眼在夜色里平平无奇。
书辞指尖轻抚上去,看着看着,忽然一阵难过。
因为她心里明白,不管此人是谁,真相是什么,那个无名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小姐,这人怎么办?”紫玉举着灯笼问她。
“明天找人来抬走吧。”
街口吹过微风,矮墙边槐树下似有个人影,静静而立,然而等风停下时又什么也没有。
没有请仵作,也没有验尸。
第二日,书辞拿了些钱雇人帮忙来给“无名”下葬。
由于不知道他家中的状况,只得在郊外挑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匆匆埋了,彼时黄表纸漫天纷飞,人家刻墓碑的问她上头怎么写,书辞想了想,说:“义士无名之墓。”
于是,这个单薄的新坟就这般出现在了城郊的小山丘上,四周有杨柳依依,绿草如茵。
王府内,沈怿手撑着额头,疲惫的坐着。
高远见他整宿未睡,不吃不喝,终于忍不住宽慰:“王爷,或许事情没那么糟呢?您得给言姑娘一点时间接受才是啊。”
沈怿听着,说不出是自嘲还是什么,只轻轻一哂:“她连坟都给我立上了,还能不糟?我看她,根本就没信。”
这种事,搁谁身上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通的,人没疯都不错了。
说到底,还不是怪你老瞒着人家么?
高远暗自腹诽。
沈怿也不知他口中的这“一点时间”是多久,却感觉到事情的进展并不那么顺利,自打那天起,书辞似乎在刻意避着他。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后院的门上了锁,连绣庄也不常去了。
偶有几次,沈怿在店里等到她,两个人相隔不远的站着,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自己也发现,没有面具的遮掩,许多的感情都只能压抑在心里,那些无名能做的,能说的,沈怿却无法办到。
在亲王这个身份下,他把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然后冷言冷语,不苟言笑。
夜深人静时,沈怿会对着那张面具出神。
他在想,自己遇到书辞之前每日是怎样过的。
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难受……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
沈怿觉得自己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命人备了匹马,往北边避暑山庄的方向赶去。
第五二章
日夜兼程; 赶到镇上的客栈时,天还在下雨,大批亲卫潮水般涌进去; 立刻将厅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正提茶壶的小二一脸茫然; 只见沈怿颦着眉,负手环顾四周; 冷冷甩下一个字:“找!”
一声令下后,亲卫立刻四散开来; 楼上楼下; 里里外外的搜; 这阵势堪比抄家。
距离上次来此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他也拿不准还能不能找到那个药囊,或许这东西被其他人捡去了; 或许扔了……但无论如何,自己要再试试,才肯死心。
八月的京城愈渐凉爽。
即将迎来中秋,街上店铺门面的彩楼皆装饰一新; 夜市通宵不禁。
书辞已经在房里关了快七天了。
每日什么也不做,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一副像中邪了的样子。
陈氏朝屋内看了一眼; 把言则拽到一边:“你闺女可一天没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指不定饿出病来。”
“那也是你闺女。”他更正完,又道,“你怎么不劝劝?”
“我哪儿劝得动她。”
“你每天都在家; 就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叹气:“我要知道还用得着来问你?”
无言以对,两人只好大眼瞪小眼。
陈氏放不下面子找她谈话,只悄悄地吩咐了言莫。
中秋这天夜里,书辞坐在石桌上仍托腮沉思,言莫在院内心不在焉地练剑,他时不时看她两眼,最后开口:“姐,听见外面的丝竹声没有?”
她闷闷道:“听见了。”
言莫把剑丢了,“咱们出去玩吧,街上有很多好吃的。”
书辞没什么精神地摇头。
“你想去,方才怎么不和娘一块儿?”
“我不喜欢跟着她们。”他倒是说得直白,跑过来拉她,“走吧,我们俩去,娘给零花我了,我请你吃东西。”
“我不想去……”
尽管无精打采,却架不住言莫死缠烂打。
书辞没办法,半推半就,最后叫上了紫玉。
长街两旁挂着纸竹扎的花灯,虽不及上元那般繁华,放眼望去也很是漂亮。
言莫有任务在身,今晚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喂饱,所以一路上不停的买零嘴,好在书辞即便兴致不高,多多少少也吃了些。
河边一大群人围着放天灯,挤得毫无缝隙,里三层外三层,他和紫玉倒是锲而不舍,拼了命地往里钻。书辞站在边上等他们,顺便逛起一旁的摊子来。
临近有个卖玉石的小铺,光润细致的玉坠在灯下格外可爱,她弯腰打算捡一个来看,正巧对面也有人伸出手,恰好碰到她指尖。
双方同时一怔,将手收了回去。
书辞抬起头,一片柔和的光芒下,是晏寻沉静的眉目。
她有些意外:“晏大人。”
晏寻又诧异又欣喜:“你也逛夜市?”
书辞淡笑着嗯了声,“陪我弟弟出来的。”
他颔了颔首,目光落在那块玉坠上,问她:“你来买玉?”
她摇头说不是,“我就随便看看的,你不用在意。”
晏寻闻言微笑:“我也随便看看。”
一番客套的寒暄之后,两人沿着岸边的小径慢悠悠的走,人潮里不断有孔明灯升入天空,书辞在找言莫的身影,目光也在那些灯上流连,心头难得平静。
见她似乎清减了不少,晏寻猜到或许是当天肖云和用那人做了什么,忍不住问:“你心情不好?”
书辞垂首看着脚尖,忽然停下。
“晏大人。”
“嗯?”
她认真地问:“你被人骗过么?”
晏寻当下觉出她话中之意:“谁骗了你?”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想了想,如实道:“骗过。”
书辞好奇:“什么感觉?”
“很气。”
短短两个字,她听了却有种同是天涯的安慰感,瞬间忍俊不禁。
晏寻看着她的笑颜,在心里松了口气,“所以,你是被人骗了,才因此气得吃不下饭?”
在锦衣卫里待了那么多年,她不提也能猜到发生了何事。甚至早在避暑山庄的时候,他
就已经知晓那个无名的真实身份。
书辞倦于开口:“这些日子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