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帽子斜斜地扣在头上,腰间没系带钩,上衣左右敞开,露出了里面毛茸茸的胸膛。
出头因莽何罗曾回护管敢,又与李陵做对,心中对他极是反感,忙大步跨出,一伸手,拦住了莽何罗的去路,一本正经地说道:“莽候长,都尉府并没有嘉奖管敢的手谕,这话我己经和你说过了,你要是不信,自己去查,怎么又来了?”
莽何罗抬了头,仔细看了看,认出是出头,松了口气,用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道:“原来是你,赶紧,我要见军候,有急事!”出头本想挡他回去,待见他满头大汗,神色惶急,心里不由得犯了嘀咕,沉吟了片刻,正要出言拒绝,李陵那略带喑哑的声音已从营房里传了出来:“叫莽何罗进来说话。”
营房中烛光昏暗,李陵像是刚刚起身,只披了件禅衣站在书案后,眼望烛火若有所思。他高大的身影映于墙壁之上,随着烛火的一明一灭而轻轻摇晃。
莽何罗进了门,刚张口说了句“军候”,见李陵不动声色,只冷冷盯着自己,心中一寒,犹豫着跪了下去,却并不叩首,头向前伸,点了两下,算是见礼。
李陵“嗯”了一声,问道:“莽候长,深夜到此,究竟为了何事?”莽何罗看看李陵,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军候还记得赵喜连吧,就是我上回给告假的那个……他……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大约是病死的……”
李陵眉毛微微一动:“病死的?你上回说他只是患了热病,头痛脑热的如何会死人?”
莽何罗眼神中现出一丝恐惧,说话时嗓子也嘶哑了:“我当初和军候想得一样,唉,就连赵喜连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前日他还和我说:‘没事,我歇几天,拿大被捂出一身汗来,准好。’可方才……方才和他同铺的军士告诉我,赵喜连已经死了……”
李陵仰着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轻叹道:“有生必有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样的事每年都会有上一些,恤资优厚些,别委屈了他的家人……唔,天气渐渐热了,赶快将他装敛了,送他回家乡安葬吧,活着不能回去,死了是一定要回去的……”
“军候……”
“什么?”
“我们障里有几个军士……也患了热病,和赵喜连一样……这病怕是……怕是瘟疫!”
李陵目光霍地一跳,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他舔了舔嘴唇,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军中的医曹给他们看看?!胡猜乱想就能治得好病么?”
莽何罗重重地“哼”了一声,骂道:“那个狗屎医曹,他会看个屁……实不相瞒,这事我开始没想禀报军候,寻思没什么大不得的,我们障在这几个障里事事都是拔尖的,若军士告假的太多,岂不是坏了名声。因此我想找个医曹,悄悄地治好也就完了。谁想那个王八蛋什么都不会,昨日午后过去看了看,说无需吃药,挺几天就能自愈。给我逼得急了,才胡乱开了个方子。他娘的,想唬我,医曹我见得多了,哪有像他这样开方子的,治热病居然用巴豆,没病也吃出病来了。他还振振有辞地说,这些军士是虚火上升,是以要拉肚泄火,我去他奶奶的吧,当时就打了他个七荤八素,事后才得知,这人原来是刘都尉的一个什么亲戚,从前是个屠户,就为混一份俸禄才来边塞之上做医曹的……”
李陵狠狠一拍书案,嘴无声地动了两动,想说什么,又忍了,只淡淡地问道:“就他一个医曹么,怎不去找其他人?”莽何罗说道:“其他医曹都被刘都尉派出去了,听都尉的意思,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五 疫病(4)
“派出去了?又没打仗,派那么多医曹出去干什么……呸,咱不靠他们,我亲自到障上走一趟!”李陵咬牙切齿地说道。
出头给李陵备了马,自己也牵了一匹。李陵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夜深了,你回去睡吧。”出头笑呵呵地上了马,说道:“我是军候的贴身亲随,水里火里跟定了军候!”李陵听了这话,赞许地一笑,擎着苣火,纵马飞奔而去。莽何罗和出头对视了一眼,也都紧跟着驰出了塞门。
大漠上刮起风来,细小的沙粒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痛,三人迎风而行,连呼吸也是备加的艰难。出头骑术新学未久,头一回骑马跑这么远的路,不由得生出几分惧意。他将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听着尖锐刺耳的风声,回望茫茫来路,只觉天地间空空旷旷,仿佛自己孤身一人御风而行,飘飘荡荡无所凭依。
直到丑时,三人才在显明障门外下马。
莽何罗引着李陵、出头来到了一间营房前,低声说道:“军候,这间营房如今就是几个发了热病的军士在住。从前和他们同屋的,我怕也染上这病,已经移到其它营房中了。”
李陵摇了摇头,说道:“你糊涂!移出去的人说不定就有染了病的,只是尚未发觉而己,你将这些人移到其它营房之中,就不怕得病的越来越多么!”莽何罗垂下头,黑暗中看不清脸色,只听他嗫嚅着说道:“依军候之见该怎么办?”
李陵说道:“凡是和染病军士同过屋的,一律单独安排营房居住,相互之间不许见面。还有,你在障里搭十个帐篷,身体康健的军士每四人一队,搬出营房住帐篷,要各自起灶做饭,各帐篷间的军士不得相互走动。从即日起,障里打垒、涂墙、伐薪、除沙之类的活计全都停了,这事我会和都尉说。只巡哨了望这差事不能停,你在外面建个角楼,天天派人上去就行了,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不要进营房。暂且就是这些……等再想到什么,我会让朱安世告知你。”
莽何罗惊异地抬起头,望着李陵,默默思谋了一阵,说道:“好,就照军候说的办。咱们这就进去吧。”他抬手便要推门,却被李陵止住了,李陵撕了块衣襟蒙在脸上,说道:“既是疫病,咱们还是小心些的好,将口鼻都遮了。”
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屋子中漆黑一团,幸好李陵手中的苣火尚未熄灭,借着火光望去,但见一铺大炕上并排躺了四个人,各人身上都捂了几层棉被,犹自瑟瑟发抖。躺在外侧那人似乎发觉有人在看他,无力地睁开眼睛,眨了两下,又合上了。莽何罗说道:“张可,醒醒,我是候长,你怎么样了!”那叫张可的迷迷糊糊地说道:“冷……透不口气来……”说完便张开两片干裂的嘴唇大口地呼起气来,看他的模样,似要将周遭的空气尽数纳入胸中。
李陵、莽何罗、出头于静夜之中听着张可那浓重的喘息声,人人心中均感到了恐惧。李陵沉默着,向前走去,莽何罗指着余下的那三人说道:“这个叫郭子方,这个叫陈亮,这个叫吕安……咦,吕安倒不喘,像是睡着了,看来他的病见轻啊……”莽何罗手指着一个侧身向里躺着的年轻人,刚要凑过去看,李陵突然喊了一声:“别过去!”紧接着对满脸狐疑的莽何罗说道:“他是不喘,因为人己经死了!”
莽何罗身子一震,抖着手指着吕安,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什么病啊……太快了……不到两天哪,就……就又死了一个!”
李陵缓缓地吁了口气,扬起手来,说道:“这里不宜久留,咱们到外面说去。”
出头想着张可喘息时的情状,一颗心禁不住“砰砰”乱跳,只觉胸口憋闷异常,他走出营房,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使劲地喘了两口气,心中这才略觉舒畅。
李陵转过头来,冲他说道:“出头,你们长秋障可有深通医理的人么?”
出头沉思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忙说道:“老胡!对,老胡行!”李陵疑惑地问道:“老胡?老胡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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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疫病(5)
“他叫胡解,大家都管他叫老胡。管着长秋障军士们的饮食起居,为人最好不过了。上次我被管敢打,伤得不轻,老胡也不知在我身上敷了些什么药,竟是灵验无比,只十几天伤就全好了。依我看,他比那些寻常的医曹们更有本事。”
李陵点了点头,说道:“好,你拿我的印,骑我的马,到长秋障走一趟。告诉陈步乐,我要调胡解帮办军务。快去快回!”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己蒙蒙亮了,出头方带了老胡匆匆而回。李陵和莽何罗听见马蹄声响,急急地迎了出来。出头下了马,又将老胡从马背上扶了下来,说道:“老胡大哥,这位就是咱们的军候,你还没见过哪吧。”老胡看了李陵一眼,愣了愣,双膝一屈,便要跪倒施礼,李陵慌忙伸手扶了,说道:“这节骨眼,咱们闹这些虚文做什么。你要是不嫌弃,我也和出头一样,叫你大哥,可好?”老胡笑了笑,说道:“军候这般客气,叫我如何担得起,还是叫我老胡我听着舒服。只是不知军候这时分叫我来,可有什么要紧之事?唉,我一块朽木,百无一用,恐有负军候之望啊。”
李陵苦笑了一声:“胡大哥,你不必过谦了。出头说你医术精湛,他一向说话老实,断无夸大之处。”他顿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如今显明障有几个军士得了怪病,已死了两个人了,你好歹给看看,这事关系到许多军中兄弟的生死,不管治得了治不了……咱们都得试试,对么?”
老胡略为迟疑了一下,说道:“既是军候这般瞧得起在下,那我就勉力而为吧。”
四个人重又蒙了脸,进了营房。
出头从李陵手中接过苣火,领着老胡,径直走到那死了的吕安身边。老胡伸手在脸上抓搔了一下,咕哝道:“这么早便有蚊子了!”
莽何罗见李陵一直没有做声,便插口道:“这个人刚死不久。”老胡点了点头,并不搭话,只让出头把苣火举向吕安的尸体,从头到脚仔细照了一遍,良久,方叹了口气,说道:“军候,我才菲能薄,又不是专门吃行医这口饭的,这病……我怕是无能为力……”
李陵听了甚是失望,但仍拱了拱手,说道:“有劳了,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
他背了手,踱了两步,说道:“莽候长,明日你和我到都尉处去一趟,把这里的情势讲明了,务必要他派个能干的医曹来看看。出头,你把吕安的尸体拖出去,和赵喜连的摆在一起,即刻烧了,拣出他们的骨灰。记住,切莫用手碰他们的身子。”
出头答应着,将苣火交给老胡,自己撕下两块衣襟,将双手包了个严严实实,便去拖吕安的尸身。老胡看着众人的脸色,晓得事态严重,自己没帮上忙,又深觉不安,想了想,举着苣火,也跳到了坑上,对出头说:“来,我帮你。”出头一笑:“不要紧,我一个人能行!”他将吕安翻转过来,双手抓住足踝,正要向下拽,突然听见老胡惊恐地叫道:“这……这是什么?”
几个人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都僵立着望向老胡。只见老胡痴痴地盯着那尸身,眼神古怪之极,先是惊讶,既而惶恐,惶恐之中又带了几分欣喜,口中喃喃自语道:“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旋即,他抽出肋下的铁刀,小心翼翼地将吕安的衣衫剥开。
李陵和莽何罗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一起细看那尸身。老胡蹲下身子,将苣火举得更近了,用刀尖指着吕安的左脸颊,说道:“军候,莽候长,你们看到了么?”
莽何罗有些茫然地瞅着老胡,说道:“你是说那块红斑?!”老胡点了点头:“不只一块,脖颈、胸前都有……若不是出头搬动尸身,我仍不会留意到这瘀斑,想不到会是真的,难以置信啊……”他想了想,又走过去看那几个生病的军士。出头借着老胡手中的微弱的火光,低头细细找寻了一阵,情不自禁大叫道:“他们的脸上也有!想是这屋子太暗了,咱们方才竟谁也没有发现。”老胡却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站着,尽自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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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疫病(6)
李陵长出了一口气,悬得老高的心放下了,问道:“胡大哥,这究竟是什么病,该如何医治?”
老胡望着吕安的尸身,怔怔的,似乎没听到李陵的问话,过了许久,他才答道:“军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唉,有些事,不是咱们这种身份的人该说、敢说、能说的……这病其实早在十三年前便有人得过,为这还引出了一件震动朝野的滔天巨案,牵连极广、杀戮甚众……我只是想不通,他们几个寻常的军士怎么也会染上这种病?”
李陵笑了笑:“胡大哥,到了这地步,咱们能活到几时都难说,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索性开诚布公、痛痛快快地讲出来,即便死了,也叫大家死个明白!莽何罗,你在前面带路,去你的营房好好聊聊,咱们集思广议,说不定能想出救治的法子!”
几个人除了面巾,在莽何罗的营房里依次坐了。人人都是满腹的疑团,但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偌大的营房里,气氛沉闷得令人压抑。
出头心中却是兴奋异常,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放眼看去,周遭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显得极不真实,不由想到:“我替父报仇、手刃恶吏之时,早已断了活着的念头,只求速死,谁能想到短短数月后,便会坐在这边塞的营房里,和军侯、隧长商议如此隐秘之事,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说道:“老胡大哥,十三年前,真有人染过此病么?一个人得了病,只能怪自己身子骨差,又怎会引出什么震动朝野的滔天大案?”
老胡眼光幽幽地盯着李陵,缓缓说道:“军候,我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事涉宫闱秘闻,咱们哪说哪了,万万不可外传。君不秘则失其国,臣不秘则失其身,各位都是宦海中人,听完这件事后,自然会晓得其中的利害,如若定要大言自炫、四处宣扬,他日惹上杀身之祸,可就不干我老胡什么事了。”
李陵等三人见他说得郑重,不由得点了点头。
老胡沉默了一阵,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军候,你可知当今皇后是谁?”李陵哑然失笑:“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卫侯同母异父的姐姐卫子夫。胡大哥怎么想起问我这个?”“那军候可否知道卫子夫是怎样当上皇后的?而在十三年前,当朝皇后又是谁?”李陵看着老胡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人说过,从前的皇后姓陈,十多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被废了,之后才立的卫皇后。难不成这件事和军中流行的疫病也有关联么?”
老胡不置可否地一笑:“这病十三年前曾在未央宫中流行过,前后共死了三百多人,而始作俑者,便是这位陈皇后!”
莽何罗和出头听到此处不禁惊呼了一声,李陵却是身子一颤,陡地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老胡,冷冷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这等隐秘之事,你怎会知道?”
老胡一动不动地坐着,两颊的肌肉略微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才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军候,我是什么人,家住何处,又因何来到这边塞之上,这些事情和军中流行的疫病一点关联也没有,军候关心的如果都是这些事,请恕小人不便作答,军候若要治小人的欺上瞒下之罪,小人甘愿领受。”
李陵在营房中缓缓地踱着步子,足有移时,忽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道:“你既有难言之隐,这话我再也不提就是,胡大哥,你接着说。”
老胡感激地看了李陵一眼,点了点头,说道:“那陈后名叫陈阿娇,父亲是堂邑侯陈午,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