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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巫蛊(5)
李陵说到这里,偏过头来看了莽何罗一眼,说道:“擅开障门的事我已经罚过你和管敢了,再有什么罪责,我李陵自会承担,你勿须挂怀。把我吩咐的事情办好了,就算你将功补过。”
莽何罗脸色一红,羞愧、恼怒还有些许感激一齐涌上心头,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想说句得体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李陵打开营房门,阳光如决堤之水骤然涌入,剌得人人睁不开眼睛。他举步要走,犹豫了一下,说道:“咱们和染了疫病的军士共处一室……谁也不敢担保自己一定没事,老莽,你再搭几个帐篷,这几日我、胡大哥、还有朱安世都住在显明障,万一染了疫病,也不至害了别的兄弟,这病倘若在甲渠塞和其它障传开,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你去各处传令之时,不要进营房,蒙了面巾,在障外申明即可。”
李陵走后,几个人又出了一会儿神。老胡年轻大了,鞠跽而坐说了一夜,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他双手拄地,缓缓站起身来,活泛了一下腿脚,突然问出头:“出头,朱安世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出头赧然一笑:“军候取的,他说……大名叫出头不合适。”老胡点了点头便不再问。
莽何罗扫了出头一眼,问道:“军候说什么匈奴人放老鼠,又说这疫病是老鼠带来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出头本来也不十分明白,这时却有心炫耀,想也不想便答道:“军候在障外发现了许多死老鼠,问你们障里的人,都说不是他们捉的……后来,车千秋和军侯说,那天一个匈奴人在临自杀前割破了布袋……军侯也不知怎么就猜出里面装的是老鼠。”
莽何罗眼光一闪,嘴里念叨了一句:“车千秋……”
大湾城虽号称“大湾”,却是座小城,因草创未久,城中极是萧条。朝廷初建武威、酒泉郡时,曾迁徙不少流民入塞,称凡是定居于河西者,无论男女老幼,均赏赐良田十顷,房屋五间。诏令一下,入塞者趋之若骛。
这些人到了河西才知是受了愚弄,地倒是有,不过都是些生荒地、沙土地以及大片的草原,所谓房屋,只是监时拼凑搭建起的草棚子、马架子。流民们激愤之下闹起事来,朝廷出动重兵镇压,费了好大的劲才平息了暴乱。后来便不再内迁百姓,只令驻守河西的军士屯田,军士们战时为兵,闲时务农,军队所需粮草都是自给自足,是以在这大湾城中,士兵人数要远远多过百姓。
李陵骑马进了城,恰逢一队士兵种田归来,这些军士们光头赤脚,扛着农具唱着军歌从李陵身旁经过,李陵隐约听到一句:“壮士长歌,不复以出塞为苦……”不禁怦然心动,想到:“我来此地已近半年了,离家千里,音信不通,不知母亲、三叔、弟弟们可都安好?”他空自怅惘了一阵,拨转马头,直奔都尉府而去。
肩水都尉府建于大湾城东北,前后五进的院子,规制极是宏伟,建造得却甚为粗陋。十余丈长的院墙没用一块青砖,只以黄泥夹杂碎石夯筑而成。府门阔大,却没刷红漆,门上刻着铺首,作饕餮衔环状。门前摆着两条长凳,四五个守门军士坐在长凳上,相谈甚欢。
李陵在门前下了马,门口早有一个相熟的士兵抢上前来,接过李陵手中的马鞭,嘻笑着说道:“李军候,什么风把您给吹了来,要见都尉么?”李陵刚要说话,猛然间想起疫病的事来,赶紧撕了块衣襟蒙了脸,说道:“都尉在么,我有要事见他,你快去通禀。”
那军士迟疑了一阵,说道:“都尉在是在……只是他未必肯见军候。”
李陵呸了一声,怒道:“未必肯见我?你怎么知道他未必见我。我说的这事关乎边塞之上万千将士的生死,都尉不见我,连你在内,大家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你就这样去回禀刘都尉,看他见是不见?”
那军士见李陵动了怒,忙不迭地答应着,苦着脸分说道:“李军候,我有多大胆子敢阻你的大驾。佩服你还来不及哪!……莽何罗平日气焰嚣张,胡吹什么肩水金关数他武艺最高,本领最大,听说在你手里他一招也过不了,真是厉害,厉害!不愧是李广将军的孙子!实话跟军候说了吧……”那军士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这会儿进去通禀也是自讨苦吃,都尉不但不能见你,连我也要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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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巫蛊(6)
李陵斜了他一眼,问道:“都尉在干什么?”
那军士看看四周无人,凑近了说道:“都尉在驯马哪。这些马实在是好,比咱们的###多了,颈高腿长,跑起来像飞一样,就是耐力差些……”
李陵见他说得奇怪,忙问道:“马?什么马?”
那军士笑了笑,说道:“军候忘了么?显明障缴了匈奴人几百匹马,都尉将这些马全部安置在都尉府中。都尉真是爱极了这些马,后面那几趟房子都让了给马住,自己则在离此二里之外又盖了两间房,夜里就住在那边,除了驯马,都尉大人是不轻易到这儿来的……唉,马住厅堂、人睡马厩,这马比我们强啊……听说不久都尉就要将这些马送往京师……朝廷上调了马价,在长安城,一匹公马值二十万钱,这些马,一匹少说也得值这个数……”那军士伸了三根手指出来,在李陵眼前晃了晃:“几百匹马,上万万钱哪,这回都尉可发了大财了……”。
李陵心中一惊:“你说什么!难道都尉想将这些马自行处置,不用上报幕府、上报朝廷么?”
那军士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尴尬的望着李陵,结结巴巴地说道:“军候,这是小人胡乱猜的,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正说间,都尉府正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军士转头看了一眼,身子一哆嗦,小声说道:“都尉出来了……军候……你自行参见吧……方才那些话都是小人胡说的,你可千万别当真,否则小人这条性命就算没了!”
李陵嘴里答应着,眼睛一直盯着从门口走出的那人。那人约摸三十六七岁的年纪,黑脸长髯剑眉朗目,看上去很是威武,却是一身文官打扮,头戴漆纱卷梁冠,着大袖袍服,腰间系了条黑绶,斜斜打了个连环结垂在身前,右耳夹着一支簪笔,身后没跟护卫。
李陵大步上前,跪倒在地,大声说道:“甲渠塞侯官李陵有要事禀告都尉大人。”
那人停下脚步,打量了李陵一阵,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李家的大公子,哈哈,快快请起,你是京师四大世家中难得的后起才俊,将来是有大作为的,好在我和令叔相熟,要不然,你这一拜我刘屈牦还真是担当不起啊。”说着握着李陵的双手,亲自搀他起身,言谈间极是亲热。”李陵到任后,只随着众军将见过这肩水都尉刘屈牦三回,两人私下里没说过话,有的仅是公事上的来往,这次见他待自己如此客气,既觉意外,又着实感动,暗想:“原来他和我三叔交好,怎么三叔从未提过此人?唔,大约三叔是想我自建功业,不靠他人的荫庇吧。”
那刘屈牦徐徐向前踱着,说道:“像我长得这样丑陋,蒙起脸来还情有可原,世侄貌比潘安宋玉,是少见的美男子,如何也蒙起脸来?”李陵听他说话风趣,原本绷得紧紧的神经立刻松驰下来,他向后退了一大步,拱手说道:“都尉,显明障正在闹疫病,属下刚从那边过来,蒙着脸是为着以防万一。”
刘屈牦听了,似乎并不感到惊奇,只微微点着头,说道:“我说前几日莽何罗那小子怎么跑到我这里来寻医曹,原来是闹了疫病……那病很厉害么?”
李陵将种种情由挑紧要的备细说了,那刘屈牦始终凝神听着,脚步渐渐缓下来,最后不以为然的一笑,说道:“世侄怎么就敢确定那老鼠是匈奴人放进来的?”
李陵低着头,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解说道:“显明障障门外有三十余只死鼠,最远的也不过离障门二百步,正是当日那匈奴人所站的位置。这些老鼠尸身干瘪,显然是被马群踩踏而死,如若老鼠不是匈奴人放入马群之中,即便马匹再多,又怎能同时踩死三十余只老鼠。何况,有军士亲眼看到马群中的几匹马驮着三四个大口袋,口袋已被划开,里面却空空如也。匈奴人跑了这么远的路赶来送死,难道就为送咱们一些牲畜?这些空袋子做什么用?那匈奴人又为何要在临死前将袋子划开?最奇怪的是,属下次日巡视显明障隧时,军士们都说隧里的老鼠突然多了起来,是以属下猜测,口袋里装的是活物,从口袋中掉出来后,便随着马群进入障中,而那活物便是老鼠。匈奴人处心积虑送这些老鼠入塞,生怕路上有老鼠逃出来,竟里三层外三层套了许多口袋,他们为的是什么?显明障中最先发病的是军士是赵喜连,据说,他就是在那一晚被老鼠咬了一口,如此看来,那些老鼠定然是匈奴人施放的无疑,他们最终的图谋便是让边塞将士人人都染上疫病,再无防御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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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巫蛊(7)
刘屈牦拊掌大笑,说道:“精彩,精彩!这故事好听是好听,只不过一切都是世侄的猜测而已,毫无凭据。你说的那些死老鼠,依我看,定是障中军士闲极无聊捉着玩的,弄死了又扔到障外,他们一时的胡闹之举倒让世侄多了心。”
李陵说道:“起初属下也作此想,疑心他们畏惧刑罚不敢承认,便许诺军士们,捉鼠十只即可进爵一级,他们没了顾虑又能受赏,何必再加隐瞒。果然,这些人为了眼前的六只老鼠争起功来,障外那三十余只死鼠却是无人争抢。由此属下断定……”
“胡闹!爵位乃社稷公器,专为有功于国的将士所设,你当是小孩子的木马么,想给谁就给谁!乡间的农夫一年不知要打死多少只老鼠,按你的想头,万户侯也做上了……唉,也难怪……”刘屈牦大约觉得自己说得重了,语气和缓了下来:“世侄,你还年轻,初入官场,许多事尚看不明白,这事是你能答应的么,你哪有那么大的权柄……凡事不可意气用事,做官不比打仗,不是本领大、武艺高就成了,想你爷爷那么大的本事,结果……我和令叔交情非同寻常,你既已说了,我好歹将这事圆下来,否则令出不行,你还怎么做这军候,部下又如何会服你……你回去后,赶紧将这命令撤了,进爵的人太多,我这里也不好办……”他语重心长、娓娓道来,不像上司训斥下属,倒似长辈在劝诫晚辈,殷殷情意,发自肺腑,李陵垂手肃立仔细听着,一颗心已是渐渐沉了下去。他强自抑了胸中怒火,冷冷说道:“这事李陵做得着实有些孟浪,但情势急迫,非从权处置不可。都尉要罢我官杀我头,李陵绝无怨言,只是军中疫病散布极快,若无良策,肩水金关数千将士定会深受其害,请都尉深思之、慎处之,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尸位素餐,昏愦颟顸,碌碌无为,置千万将士的生死于不顾?”刘屈牦笑眯眯地看着李陵,默然良久,叹了口气,指着都尉府门前那两排胡杨树说道:“这些树是我来时亲手栽的,当初有五十余棵,如今只剩这二十左右棵了。塞外苦寒少水、风狂沙大,树和人一样,能活下来就不易。你初来乍到,不知戊边的苦,譬如这疫病,隔几年就要闹一次的,身子骨好的便挺过来了,身子骨弱的……死对他们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免得在这里受无穷无尽的苦……你方才说的很在理,也许匈奴人放了些老鼠进来就是想害咱们,可那又怎样?将这里闹疫病的情形上报大将军府,上报朝廷?说管敢贪功、莽何罗冒赏,你我不能约束属下,以致匈奴人阴谋得逞,使我大汉边塞军士身染疫病?我知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天下人传言:生为霍家汉,死作李氏男!那是绝不错的。你们李家男儿个个都是英雄,没有一个孬种,你不怕罢官杀头,这我信。可莽何罗他们哪?他们又有什么过错?这些军士刀光剑影里打滚,血雨腥风中度日,吃的是糟糠,拼的是性命!为扬我大汉军威,管敢孤身单骑出障迎敌,在我刘某人眼中,他一样是条好汉,这样的好汉,因一时不慎,到头来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我身为都尉,于心何忍?他们行事确实有些冒失,我当时头脑一热,称赞了几句,事后想来,也觉不妥,这种事情不宜奖劝……干脆睁只眼闭只眼,不赏不罚算了。”
李陵见他说得真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家世,心中颇有所感,眼眶一红,哽咽着说道:“莽何罗、管敢是我的部下,他们犯过,罪责在我,朝廷要杀要打,寻我便是了,都尉万万不可为难他们。”
刘屈牦拍了拍李陵的肩头,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怜爱之意,说道:“世侄,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我不为难他们,自然更加不会为难你……你三叔真是过份,自家子弟来肩水金关任职,事先也不和我通个声气……唉,你们李家人心气高得可以,事事耻于求人,他不和我说,不过是想让你自己打拼出一份功业,我懂他的心思,是以面上对你并未如何优待,可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真是后生可畏啊,以世侄你的本事,万户侯何足道哉!”
六 巫蛊(8)
李陵本来听得心里暖融融的,这时却越想越是不对,这刘都尉只顾拉家常、套交情,怎么偏就不提正事?但人家将自己说得这般好,自己也不能过于无礼,待刘屈牦说得够了,李陵才插口道:“都尉大人,军中这场疫病来势凶猛,到底该如何措置,属下还要请都尉拿个主意。”
刘屈牦思索了片刻,说道:“疫病疫病,能治得好的,还叫什么疫病?就是派宫中的太医来,也仍是个干瞪眼。不过再厉害的疫病,过一阵子也就没了……这样吧,明日我挑几个能干的医曹到显明障看看,届时再做定夺吧……”
见李陵还要说话,刘屈牦一扬手,说道:“咱爷俩性子还真相投,你不带亲兵,我也没带护卫。我这人爱清净,树旗旄、罗弓矢,前呼后拥的,只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耍那份威风有什么用处,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好些……舍下就在不远,世侄要不要过来坐坐?”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李陵只好施礼告退,他回望刘屈牦的背影,见这位都尉大人腿脚轻快,步履从容,浑无半点心事的模样,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方才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对这疫病听之任之。我三叔真的与此人相熟么?都说他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儿子,大汉《左官律》不准诸王子弟、僚属入朝为官,刘屈牦靠了什么做了都尉?”诸般疑窦在胸,一时间也想不明白,李陵只得默默地上了马,往城南而行。
出了城门,李陵勒住马头,面前有一南一北两条小路。他心下烦闷,不愿立时便回隧里,索性信马由缰,沿南面那条路跑了下去。
李陵胯下坐骑,系匈奴马与中原马交配而生,是少有的神骏,跑了一个多时辰,仍是疾奔不止,丝毫不现疲态。烈日当头,马行如风,不知不觉间,李陵出了一身的透汗,迎面微风轻拂,遍体生凉,便似置身于春水之中,施施然,泠泠然,胸中杂念尽去,一片宁静平和,功名富贵、生死荣辱,一无动心。
又行了一阵,耳中隐约听见有流水之声,李陵纵马驰去,翻过了一个高坡,眼前突然现出了一大片草原,一条大河从草原中央缓缓流过,满目河光潋滟,金斑闪烁,波浪滚滚滔滔向北流去,浩浩汤汤,无有尽头。李陵见了不禁精神一振。那马儿似也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