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他巡逻,他替你将余下的几块土坯做了,他能省些力,你也能上外面看看,如何?”
出头心中欢喜,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笑意,心想:“他还道是求我哪,其实是我求之不得!”因急忙接口道:“既是高伍长病了,这几块土坏也不用他做了,让他好好歇着,我干完了再去。”
程连直视着他,眼中尽是嘉许之意,说道:“巡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精心些就行。你向西走,到显明障的地界,和他们的巡逻军士碰个头,合了符券刻上印记即可回来,极简单的。沿途检查一下天田,看看上面有没有脚印……这时节,匈奴兵是不会有的,顶多有一两个逃犯……那倒不打紧,不过你还是看看,以防万一么……”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出头,似乎还想说什么,良久,方自失的一笑:“我想,不会出什么事的。过会儿你到高伍长那里领取符券,太阳落山之前要赶回来,否则是要犯军规的……”他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才离开。
待他走得远了,出头兴冲冲地翻了个跟头,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却丝毫不觉疼痛,咧着嘴傻笑不止,看得众人都是莫名其妙。
出了长秋障,出头放眼四顾,但觉天高地远,荒原茫茫。触目所及,既无鸟兽,更无人迹。远处的沙丘形如海浪,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一阵风贴地而过,卷起细小的沙粒,飘飘摇摇有如轻烟,在浩浩荒野上流转不定。出头自由自在地疯跑了一阵,累得通身是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觉得心中无比舒畅。坐在地上,不由想到:“玩是玩,可不能耽误了干活,要不下回程伍长该不让我出来了。”他拖了腰刀,沿着天田向前走,一边欣赏边塞的景色,一边查看天田上的痕迹。
注1(所谓天田,不过是烽隧上的附设工事。在长城烽隧之间的无人地段,将细沙刨松抹平,如有匈奴侵入或罪犯夜渡,自然会在沙土上留下脚印。)
二 李陵(7)
到了约定地点,显明障的巡逻军士尚未到达,看看天色还早,出头便找了一个向阳背风的地方躺了下来,天空澄碧清澈,没有一丝云彩,出头仰望青天,大生神往之意,心想:“我如若能化身为鸟儿,定要一直向上飞去,看看天上到底有些什么……”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渐渐困了,清风如水,掠过他的脸庞,说不出的惬意舒适,出头只觉倦意上涌,眼皮愈发沉重,终于闭上双眼,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日影西斜,出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他手脚冻得冰凉,但精力复原,神思清爽,只是肚子有些饿了,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准备回障里饱餐一顿,猛然想起:“显明障的巡逻军士还没到么?难道没寻着我已经回去了!这可糟了,我该如何交差啊!”
正自忧心,无意间发现夕阳下闪出一骑来,因离得远,出头看不清马上之人的面容,他陡然惊觉:“莫非我遇上了匈奴人!”仔细看看,却又不像。马上那人年岁极轻,一身汉家装束,人着素衣,马呈白色,人马浑然一体,远远望去,这一人一马宛若出鞘宝剑,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肃杀凌厉之气。
出头紧紧握住手中的腰刀,乍着胆子迎了上去,心想:“我虽然年轻小,可怎么说也是个巡逻的军士,边塞重地,岂能任由你随意出入!管你是什么人,先问问再说。”没走出多远,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杂沓,连带有几个男人的呼喝叫骂之声。只听其中一人说道:“管大哥,昨日约好了的,他们不会不来吧?”另一人回道:“操他娘,他敢!他要不来咱就到他障里骂去,非揪出来揍他一顿不可。咱们显明障不能叫他长秋障欺负住,要打就彻底打服他,让他一见到咱们就哆嗦!”
出头听着这声音耳熟,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心头忽的一跳,这人不就是曾经欺负过自己的大胡子管敢么!原来昨天和程连打架的居然是他!
那管敢眼尖,瞧见巡逻的兵士是出头,早飞奔过来,边跑边喊:“姓朱那小子,你别走!”出头冷冷的哼了一声,站在原地,竟是动也未动。
管敢和几个前来助拳的军士将出头团团围住了。管敢盯着出头,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翻着眼皮说道:“操,程连不敢来了?竟派了你这个小兔崽子送死!奶奶的,程连和他带的兵都是他娘的缩头乌龟!”
出头此时方明白程连让他巡逻的真意,心中气苦难当,嘴上却兀自不肯服输,他斜睨了管敢一眼,大声说道:“谁打你的你同谁说去,和我发狠有什么用!缩头乌龟怎么了,总比做被人打的伸头乌龟好些!”
管敢眼中凶光一闪,咬着牙冷笑道:“说得好,果然是个有胆色的!程连我自会去找他,不劳你费心。不过你既已来了,我也不好让你就这么回去,烦劳你陪我和弟兄们练练拳,只有拳头练硬了,打程连才能更狠些。”
出头不理他们,低头要走,被几个人推了回来,出头喊道:“我是来巡逻的,不是来打架的,你们纠缠我做什么,让我走!”
那管敢“哧”的一笑,说道:“原来你只是嘴上说得威风,心里早怕了我们。好,我今天也不难为你,你只要跪下磕三个响头,说上一句:‘我服管大爷’,我便放你回去。”
出头狠狠“呸”了一声:“你们几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小孩,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打匈奴人!只怕你们见了匈奴人,早一头拜倒,磕了三个响头,说,匈奴大老爷,别杀我,我服了……”他话未说完,就觉得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直砸在脸上,自己像一片叶子似的被抛了起来,重重摔倒在地。出头仰面躺着,头晕目眩,神思恍惚,嘴角的鲜血渗入口中,又咸又涩。他挣扎着起身,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眼光一一扫过众人,停在管敢身上,瞠视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管敢被他笑得心中发毛,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我这一拳打得你好舒服么?”出头止了笑,一字一板地说道:“管大胡子,咱们从前的旧账揭过不提,今日你只要跪在我的面前,喊我三声爷爷,我便饶了你的性命。”众人见他小小人儿竟说出这等狠话来,都觉滑稽之极。管敢和几个人对望了一眼,把脑袋伸向出头,做出一副战战惊惊的模样,说道:“乖孙,你爷爷的头就在这里,想要的话尽管拿去,用刀割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伤着自己。不行就先到你娘怀里吃些奶,吃了奶就有力气了。”他边说边做出孩子吃奶的表情来,逗得旁边众人捶胸顿足、跳脚打跌,笑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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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李陵(8)
受此羞辱,出头却并不在意,他抬头看了看天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管大胡子,说起来还是你占便宜,比我多活了二十年……”管敢和其它军士兀自开怀大笑,对他的话全没放在心上。出头闭了眼睛,突然手腕一翻,拔出环首铁刀,向管敢兜头砍去。
管敢今日约了人,是要找程连报仇,对出头根本没放在眼里,只想饱揍他一顿了事,万万料不到这孩子性情如此果决狠辣,竟是说干就干,待要闪躲,已然不及,只得将头微微一偏,头锋贴耳而过,砍在左肩之上。幸而刀刃甚钝,伤口并不深。那几个军士见管敢的肩头流出红殷殷的鲜血来,一时呆了,忘了上前助阵,站在原地,“啊啊唉唉”地叫个不停。
出头大喝一声,又是一刀砍过去。管敢见他竟欲将自己置于死地,心中怯意大盛,掉头便跑,出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口中喊道:“你不是要打我么,来啊!今天我先杀了你,再去给你偿命,到了阴曹地府,我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管敢回头度量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放慢了脚步,忽地伏下身去,出头收脚不住,绊在他身上,一跤摔了过去。管敢缓出手来,抽出了肋下的腰刀,慢慢走到出头跟前。他肩上的鲜血仍是汩汩流个不住,管敢撕下一条军衣,草草裹了,额头上微微见汗。其它几人也都围拢了来,用刀抵住出头,眼睛看着管敢,等他的吩咐。出头满面血污,刀丢在了一边, 脸上却无丝毫惧色,他死死地盯着管敢,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管敢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让开,又亲自拾了出头的腰刀,递了过去,之后退开三步,说道:“起来!再打!”
出头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握了铁刀,劈面砍去,管敢举刀相格,只听“当”的一声,出头手中的铁刀如纸鸢一般远远飞去,插在了沙漠之上,刀柄的红缨随风飘舞,像一丛开得正艳的红花。管敢一脚将出头踹倒,问道:“服是不服?”出头摇了摇头,从腰间拽出平日吃饭用的刁斗,挺身又要扑过去相斗,管敢翻转铁刀,刀背重重砸在他肩上,出头“啊”的惨叫了一声,直直倒了下去。管敢狞笑着说道:“我就不相信有打不服的人,今日先打你,明日再去打程连、打霍光……一直打到你们都怕了为止!这里只有老子才能威风!”
七八只脚在出头身上踏来踏去,出头心中一片迷惘,竟不觉得疼痛……越过管敢,出头看见那一人一马离得愈来愈近了,那马驰骋在沙漠之上,激起阵阵烟尘,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出头想,来的是天神么。
不知过了多久,管敢和几个人忽然停住了。出头听见管敢说了句:“那人是谁?去问问。”片刻功夫,一个军士气喘吁吁的答道:“大哥,他说他叫李陵,是甲渠塞新到任的军候。”管敢“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异,过了半晌,才听他问道:“有印信么,别是假冒的?”那军士说道:“他说有,让领头的去看!”恍惚中,出头觉得管敢低下头来看自己,神情极为关切,随即转过身,一言不发的去了。出头以手拄地,支撑着想要站起,但觉胸肋处痛楚难当,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只得躺着不动,心中却想:“骑马的那人原来叫李陵,还是个军候。军候是个很大的官么,怎么管敢不敢打了?管敢还大言什么‘这里只有老子才能威风’,我呸,见着大官不一样夹着尾巴赶去磕头,他的威风哪里去了!可见这人十分无能,做恶人也做得这般没骨气!”出头听见他们叽哩咕噜的说着话,但听不清楚说什么。
出头吃力的侧过身来,想看看那军候长得何等模样,却只看到了他的的背影。那人身材瘦高,左肩斜背着一张大弓,头上没有戴冠,只别了根长簪,梳了个上耸的发髻,穿着一袭白色大氅,腰间系着条麻绦,衣饰虽不华丽,但纤尘不染,干净利落。出头的眼光被那张弓吸引住了,那弓比寻常的弯弓足足长了一尺有余,通体金黄,在夕阳的照耀下,现出淡淡的玉石般的光泽,显然并非木质。出头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心道:“这弓真是漂亮,我要是有一把就好了!”
二 李陵(9)
管敢大大咧咧的站在那人对面,并不说话,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眼睛看着别处,神色之间满不在乎。他身后的几位军士倒是口讲手比说得热闹,似在向那叫李陵的军候解释什么事情。出头见几人不停地冲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下纳闷:“他们是在说我么?这些人无缘无故将我打了,该当向那军候俯首谢罪才是,如何非但没有半分惶恐内疚之意,反倒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不好!他们是要恶人先告状!”一想到这儿,出头顾不得疼痛,翻身坐起,扯着脖子大喊道:“是他们先打我的!”
那李陵原本背对着出头,听到他的叫喊,身子微侧,转过头来。出头只觉眼前一亮,不禁怔住了,心想:“我只道边塞将士个个都是相貌粗豪、神态威猛的大汉,想不到还有这等俊美的人物。一个男人怎会长得如此漂亮,简直比大姑娘还要好看。”他痴痴地呆望了一阵,但见李陵身披霞光,当风而立,人如玉,衣胜雪,爽朗清雅,潇洒出尘,身后衬以雄浑苍凉的边关、大漠,愈发显得丰神俊异,光彩照人。出头为他容色所逼,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李陵慢步走到出头近前,一阵风吹来,把他大氅的后摆撩得老高,如同鼓起一双翅膀。他漠然地看着出头,冷冰冰地问道:“你的伤碍不碍事?”出头鼻青脸肿,浑身沾满了尘土,衣袖被撕成一条条的,眼中还噙着泪珠,看看李陵,再瞧瞧自己,顿感自惭形秽,因讪讪地答道:“是他们先打我的,求军候大人替我做主。”李陵长眉一挑,眼光在他身上转了两转,移了开去,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出头满以为李陵能教训一下管敢那帮人,还自己一个公道,不曾想他连提都不提,心中既感委屈,复又失望,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急忙转身偷拭了。心想:“这人长得这般好看,其实却是个草包。管敢说什么,他便信什么。瞧他这付盛气凌人的模样,定是瞧我不起。哼,瞧不起我又怎样,我还瞧不起他哪!这个仇我自己来报!总有一天,我要让管敢跪在我面前,喊我做爷爷。”
李陵走出数步,突然回头问道:“这里离长秋障还有很远的路,你能回得去么?”出头把头一扬,想也不想便答道:“当然能!”他心里念叨着:“我出头绝不会向人示弱,以前不会,今日更不会。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他咬了咬牙,低吼一声,强自站起,因起身过猛,牵动伤口,疼得险些晕去,晃了两晃,勉强站住了。他步履蹒跚地拾了铁刀,以刀撑地,一瘸一拐的去了。
李陵望着出头的背影,唇边漾起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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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举烽(1)
出头赤了上身,躺在炕上,伤处被老胡涂了一种不知名的草药,又麻又痒。他是少年心性,受欺负时,愤愤不平,恨不得与仇人同归于尽,事情过去,也就不放在心上。他四下打量了老胡的居处:房中一桌、一椅、外加一铺大炕,墙角整齐地堆放着十几卷竹简,靠门处砌着土炉子,炉子边放着一个盛水的大木桶,此外别无他物。屋子虽简陋却宽敞,比起出头他们十几个人挤做一团的景况,自然是好得多了。出头看罢啧啧赞叹:“老胡,你过得挺美呀!”老胡笑了笑:“我不和人打架,身上没伤,当然过得美了。”出头知他是揶揄自己,白了他一眼,忽地想起件事来,抓过上衣,仔细掏摸了一会儿,找出根小木条,丢给老胡,气哼哼地说:“这东西还是还你吧。你说带上它和人打架,管保不会狼狈,我看还是不带好些,带上它,不定哪天便被人打死了!”老胡一把接过,见是自己送他的的小偶人,微笑着又掷了回去,说道:“你看看后面。”出头将木条拿在手里,那木条背后密密麻麻刻满了小字,可惜他一个也不认得,便瞪着眼睛诧异地问:“老胡,你忘了我不识字了,这上面写得什么呀!”
霍光一直默默地往炉中添柴,半天不曾说话,此刻听了二人的言语,不由得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老胡。老胡盘腿坐在炕上,眼睛看着窗外的沉沉暮色,神情突然变得异常哀伤,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喃喃说道:“即便识字,你也不会照上面的话去做的。年轻人,好胜心切,自以为无功不可成,无事不可为!只想高高在上,岂肯屈居人下……人哪,终究不是神……再英雄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掊黄土罢了。”
霍光和出头不安地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是惊疑不定,不知老胡何以会有如此感慨。出头想:“胡大哥是因为我跟人打架才说这番话的么?那他又何必如此伤心?我只是跟人打架而已,再说我打输了,被人一顿臭揍,狼狈得很,谈不上是英雄啊……还有他说的什么黄土,那是什么意思……他说的到底是谁啊?”
霍光看了看老胡的脸色,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