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鼎叹了一口气:“那谷主又何必做这样的事情呢?”
何必将她带回来,有放任她离去,却什么也不解释。
叶莲予看着墙角的一堆紫檀木,旁边是一把堪堪成形的瑶琴。
“我只是想看看,她究竟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纪鼎不知该如何是好:“那……”
“无碍。”
声音淡漠温润,听不出情绪。
灯光昏暗,叶莲予的背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却在墙角处被折断成两截。
纪鼎从小就看着他们长大,陪伴叶莲予的日子更是多得多。叶莲予向来很安静,但他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瞧出过“黯然”二字。
可现在,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
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讷讷开口安慰:“也许,小姐还会再回来的。”
“她不会回来了。”叶莲予语声淡淡,似乎毫不在意,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既定事实而已,眉弯是亘古不变的笑意,可眸底却像是一口古井,没有波澜的同时也深不见底。
纪鼎无言,默然目送他的背影融入谷中月色。
叶莲予银色的身影忽然一滞,他站在原处,沉默地看着前方。
晚鸦的低鸣划过月色。
他淡淡吩咐道:
“把她的房间烧了吧。从此以后,莲谷再无此人。”
第88章 捌拾柒 八卦
“哒哒——”
戈壁上炙热的沙砾被马蹄溅起,黄沙飞扬里,只见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女子纵马疾行。
这是叶莲灯第三次来西岐。
第一次五年前是和邢墨一起。
第二次一个月前是和仇非声一起。
这一次,她独自前往,心绪和前两次大不相同。
她的眼睛雪亮,内心的想法无比坚定。这一次,是她主动去找邢墨,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和邢墨永远在一起。并且,关于邢墨的身体状况,她坚信会有转机。
日夜兼程之下,她很快便到了沭阳。
知道了所有的过往后,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着这座荒城。
黄沙吹拂着残碑,那些骸骨和血液早已融入了大漠的骨血,只有塞上鸣沙声响起时,才叫人不禁生出一点
悲戚和神伤来。
或许,这就是慕容涵秋所说的觉悟。
她轻声叹气。
那些血债此生怕是还不清了,还不完的,便留待来生再说罢。
沭阳往西百里之后,便是擎玉宫。
作为西岐最大的组织,擎玉宫规模很大,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座城池,就算是与昭都皇城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它同时作为叱咤天下的江湖组织,擎玉宫的守卫要比昭晏皇宫更加严密。
门口的守卫远远地就看到了叶莲灯,数名守卫立刻警觉地形成了阵法。
两名领头的守卫当即上前,厉声喝道:
“哪里来的人!胆敢擅闯擎玉宫!”
叶莲灯摘下斗笠,露出绝美的容颜。
她神色微冷:“我不想伤人,我只是来寻我的男人。”
但是这些人并不如江湖草莽一样,听了势必调笑一番再说后话。他们显然有极高的素养,言语谨慎,不放过任何有用的信息,和中原那些道貌岸然的江湖正派截然不同。
一人手握腰间的剑,但并没有□□。要知道只有足够强的人才有感知到危险却不急于拔剑的本事。
那人严肃道:“你是何人,要寻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何身份?有何用意?”
“我叫叶莲灯,要寻的叫邢墨,他是你们的副宫主。寻他,为长相厮守。”
此话一出,两个守卫脸色变了一变,但旋即又恢复了方才的冷静。
他们审视着叶莲灯,手始终警觉地按在腰际。
叶莲灯不禁感叹,连看门的都有这么好的素养与耐力,那里面的人究竟又是什么程度呢。
如果擎玉宫的每一个人都这般厉害,那擎玉宫完全可以算得上一个高素养的大型暗杀组织了。有多大型?大概一座城池那么大。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天下人如此忌惮擎玉宫了,这和当初无雁门覆灭的原因一样——因为感受到了威胁。
叶莲灯明白他们的顾虑,从怀中拿出一颗同心坠,上前递到了那人手上,唇角微弯:
“把这个交给他,他会让我进去的。”
两名守卫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
片刻后,仔细检查了玉坠一番,其中一人道:“你且在这里等着,休要轻举妄动,我去通报。”
叶莲灯点头。
那人立刻飞奔进去了,另一人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一盯,就是半个时辰。
叶莲灯忽然觉得擎玉宫的人有一种严肃的萌态。
她这一路上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闲得无聊,便对着那个一直盯着她的看守道:“小哥,要不要聊聊天?”
这语气,相当轻佻。
小哥很想退后一大步,但是训练素养告诉他不能。
叶莲灯一改最初的清冷神色,双眼笑眯眯,甚至贱兮兮的。
“我夫君进来身体可好?”
“……”
“我夫君在你们这里人缘如何啊?”
“……”
“你们这里漂亮小姑娘多吗,有没有姑娘家喜欢他?”
“……”
“他喜欢吃醋吗?”
“他在你们面前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很帅?他还很可爱!”
“我夫君……”
任叶莲灯怎么问,这人就是打死不开口。
但是,从他无奈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这位小哥心里有点绝望。
她觉得小哥挺好的。
但因为小哥不理她,她就讲了一堆她和邢墨之间在她看来不轻不重的甜蜜往事给他听,想要和这位朋友套近乎,告诉他自己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并且平易近人。
然而,几番言语下来,虽然不甚明显,但她还是发现小哥的眼神更绝望了。
但小哥人真的很好。
后来,她说话说得久了,赶过来的路上本就着急便没有怎么喝水,所以嗓子不舒服。小哥虽然犹豫,但还是贴心的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她。
“谢了!”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水壶,悬空一饮而尽。
小哥眼神十分心痛,但,得忍着!
喝了水后,叶莲灯安静了很久。
她盘腿坐在月色下,撑着手无聊地看着巨大的朱门。
“怎么去通报了这么久?”
话音刚落,人便出来了。
然而,那人进去了之后,再出来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叶莲灯愤愤!
她到擎玉宫时天色正好是傍晚,现在却已经快月上中天了。
但出来的那名守卫并没有给她带来好消息,他和小哥再度交换了眼神,语调平淡无波:
“擎玉宫并无此人。”
叶莲灯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
本来值夜的守卫们为了消解困意是微微喧闹着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叶莲灯心理变化的缘故,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立刻变得死寂。
月光冷冷照在守卫的脸上,他的神色冰冷,和那名小哥截然不同,锋利的唇角显得一点也不近人情。
那名守卫毫不在乎她的神色变化,将玉坠原封原样地放到她手里。
“东西,还你。”
那声音,冷若寒冰,一点感情也没有。
他颀长的背影映在月色下,也给人一种刺骨的无边寒意。
叶莲灯何其敏锐,立刻明白了眼前人是谁。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手上相当用力,生怕被他一下子甩开。她欺身上前,仔细地打量着眼前人。
这张脸确实是方才那名守卫的脸,但是这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和那个宛如初雪的润泽声音她绝不可能认错。
这分明就是邢墨!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叶莲灯忍住心头的悸动,并没有戳穿他,而是顺着他的话道:“让他出来见我!”
邢墨重复着方才的话,轻而易举地睁开了她的手,声音舒润,却并没有转圜的余地。
“擎玉宫并无此人。”
宫门口的气氛极度尴尬。
周围安静得可怕,守卫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很显然,从邢墨出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认出了这就是个冷酷的副宫主。
虽然他们并不八卦,但是擎玉宫有很多沭阳遗民,不通武学的他们在做着杂务的同时,便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探秘每个人过往的八卦一职。
这八卦的人员里,自然也包括了在他们看来比宫主还要可怕的副宫主。
那些人说,副宫主从前很是爱笑,因为他有个更爱笑的小丫头黏着。两人恩爱无比,后来不知为何被拆散了。
因为宫规禁止人们私下探听别人的过往,毕竟擎玉宫每一年都有大量自正派前来投奔之人,但是槐逸对邢墨的过去管得尤其严密,是以,他们对这位副宫主的过往便知道这么多了。
但这在他们看来,这委实不算秘密。
因为他们不大相信,顶多当当闲聊时的话柄。在擎玉宫大家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拿过往当作谈资早已是他们这些死过一次的人惯常做的事情。
一个人再怎么改变,他的身上都会留下过往的痕迹。
但他们实在不敢想象,如今这么冷漠严厉、不苟言笑的人竟也曾是一个眼神温柔、恭和谦雅的少年。
所以当守卫小哥听见叶莲灯的话后,他会是那副反应——熟知副宫主为人的打死不信、和居然敢开副宫主玩笑的深表同情。
但后来,听了叶莲灯一番自言自语后,和传言里那个爱笑的姑娘重合度实在太高,小哥开始绝望。
而此刻,从副宫主这副神色来看,他更加心惊。
这是什么眼神!
抑制着怒意,又似乎抑制着思念,冰冷的眸光里又有不明的情愫若隐若现,他在疯狂克制。
在他看来,这个眼神比他素日的冰冷骇人更加可怖。
叶莲灯又一次握住邢墨的手,皮质的触感从手中传来,她甚至能够感受到那双手套下温凉的体温。
她深深地凝望那双眼睛,语气沉静地道:“我夫君就在这里。”
小哥浑身剧烈地抖了抖。
因为副宫主似乎察觉到了自己打量他们的目光,往这里冷冷晲了一眼。
他心里在流泪:我是站在这里被迫八卦的啊。
副宫主转过去,看着叶莲灯握着自己的手,表情冷酷无比。
“姑娘既然已有家室,便不要到处拈花惹草。”
一旁的小哥眼神绝望,这个草是在暗指自己么?咦!副宫主大人吃在吃醋?
叶莲灯凑近邢墨,嘴角染了微微笑意:“我是来寻我夫君,他迟迟不愿见我,我便只能向别人打听他。”
小哥心里立刻奔过一万句谢天谢地!
副宫主夫人如此贤淑,主动替他证明了清白,实在是深得人心哪!
副宫主眼底闪过波澜,但是身为傲娇,他怎么可能就此作罢。
“姑娘的夫君不在此地,你来错了地方,请回吧。”
“你忘记它了吗?”叶莲灯飞快地眨了眨眼,另一只手举起了玉坠放到他面前,“你父亲亲手把它交给我,让我把它交给你,你别想否认了。”
“哦,是么?”
邢墨接过玉坠,然后飞快地一握,瞬间将它化成了齑粉。手一扬倒在了黄沙上,在月色下看来宛若青烟一般。
邢墨不再装作守卫,但其实他并没有刻意伪装,因为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没有守卫该有的态度。
他再度甩开她,更加不客气地道:“你可以走了。”
叶莲灯看着他的背影,忙喊道:“墨墨!”
邢墨的脚步一顿。
“我现在全都想起来了!舍死的毒已经解了!”
邢墨飞快地转身,回过头来上下打量她,担忧自眼底一闪即逝。
叶莲灯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眼神。
他在担心她。
叶莲灯趁机小跑上前,一把揽住他。
她不是轻易哭的人,可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淌了下来:“墨墨,我们已经分隔了五年了,难道……我们还要再分开么?”
邢墨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的手缓缓触上她环住他的手,打算将他拉开。
叶莲灯瞬间搂得更紧了。
“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你是不是又想抛开我,然后一个人承受着我不知道的事情?”
叶莲灯的语气里有哭腔,她整个人都紧紧贴在邢墨的背上,小声抽噎着,这是叶莲灯自八岁后第一次哭。
“我那日跟着慕容涵秋前去是迫不得已,因为你总是回避,不告诉我真相,所以我要自己想起来。想起来之后我本来想立刻去找你,但是我回了一趟莲谷,哥哥困住了我,我没有办法脱身。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虽然小哥听不大明白,但在一旁听着副宫主夫人哭也跟着揪心。
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深深叹了口气。
唉,求你们像普通人家的情侣一样抱起来原地转圈圈行不,别再闹别扭了!
我们这些兄弟们被迫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正冒着被灭口的风险担惊受怕啊。
然而,副宫主的冷酷无情是出了名的。
明明情绪已经铺垫到位,但他果然还是不负众望得扯开了叶莲灯。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决绝地往宫门内走去。
叶莲灯愣了愣,又唤了他一声。
没有回应。
望着那个不会回头的背影,她低下了头,死心似的要转身离去。
但下一瞬间,她掠起了流云步,不死心地出现在邢墨面前,摊开手拦住了他。
小哥在心里喝彩:副宫主夫人,好样的!
邢墨显然也被她的举动震惊到了,正欲开口,叶莲灯一下子扑了上来。
她跳到了他身上,整个身子都紧紧地盘着他。
眼角的泪花还泛着晶莹的光泽,她搂着他的脖子,像初见时那一夜一样吻了上去。
叶莲灯忽然尝到了明昭和朱云的辛酸。
为什么要逃开?为什么要推开她?为什么不愿意和她一起面对?
晶莹的泪花夹在两人的面上,长长地,从眼角划到了下颌。
短短的一瞬,犹似亘古。
哦嗷嗷嗷嗷!
守卫小哥惊讶地张大了嘴。
但很快就变成了悲伤的微笑。
他无助地看向其他正在努力充当空气的兄弟们,发现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神情。
他心想。
——完了,看到了这等大事,他铁定要被灭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守卫小哥在线吃冰山副宫主的瓜。第二天,全宫上下都会知道——副宫主对小姑娘始乱终弃,分手前还要占人家便宜。
…
好饿,作者吃午饭去了(耶,剪刀手)
第89章 捌拾捌 心结
可惜,叶莲灯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本来两个人都吻上了,邢墨对她的抗拒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甚至有些认命似的由着她。
小哥在一旁欢欣鼓舞,猜测明日擎玉宫将多一名位高权重的女子,没准副宫主心情好就不会罚他们了呢。
可是,下一刻,事与愿违。
只见叶莲灯满脸泪痕,依依不舍地和邢墨分开,深情地注视了他良久。然后立即毫不犹豫地松手一跃而下,转身,上马,看也不看邢墨一眼。
她这一系列动作都来得很快,甚至比邢墨还要决绝。
她跃上马背,夜里的寒风吹起她雪白的纱衣,月色映照在她纤细的脊背上,显得她尤为清瘦萧索。
邢墨默然地看着,拳头却已克制地握紧。
叶莲灯执起缰绳,背对着他开口,声音清冷:“墨墨,你相信转机吗?我始终相信,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转机。”
背后的马蹄声哒哒响起,那名不须看容颜也镌刻在脑海中的女子消失在大漠之上。
门口的守卫全都噤了声。虽然这位副宫主从来没有胡乱惩罚过人,但眼下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