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守卫全都噤了声。虽然这位副宫主从来没有胡乱惩罚过人,但眼下他们看到了这么多,他们生怕他动怒迁怒他们。
然而,邢墨只是在门口怔愣了紧紧一瞬,便朝着宫门内走去。
那个背影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每一步都沉沉地踏下去,和叶莲灯一样,他始终没有回头。
……
“副宫主呢?”
大殿上,槐逸正打算召开日常的会议,见邢墨没有来,便知道今日这会大概是开不下去了。
他便十指抱拳,懒懒地笑着问,可是语速飞快:“那行,你们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嗯,没有,散会。”
一个身材偏瘦的男子细声细气地道:“宫主这也太偏心了吧,就缺他一个,你就让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我们直接散会?”
“嗯,是挺不容易的,你们当中呢,雷雷贪睡,白天睡大觉脾气还大,不到晚上是醒不来的;亭亭热衷于帮扶那些姑娘们,要想找到他比把雷雷叫醒还难。其他的人呢,便总是以要等这两位先到作为推辞,不到两个时辰是绝对不能把你们聚到一起的。”
顶着个鸡窝头的右护法雷厉嘴角抽了抽,打着哈欠习惯性地抗议道:“诶那个谁,能不这么叫我不?”
槐逸道:“不行哦,你打不过我。”
亭长山早就习惯了槐逸的口癖,开口说话却是怼着死对头雷厉去的:“鸡窝头哪一次不是睡得跟死猪一样,把我叫来比把他叫醒容易多了。”
雷厉睁开了睡意掩盖下锋利的长眸:“呵,得了吧娘娘腔,大伙儿根本就找不到你的影儿。”
槐逸觉得自己的麾下全是一群祖宗,双手叉着腰,像个老妈子似的道:
“诶呀,我有一个问题。是不是我脾气太好了导致你们都不怕我,每一次开会你们都来不齐,还如此无情地或顶撞或忽视我这个任劳任怨的宫主。”槐逸一边说,一边极其伤心地扶额,“每一次,只有我家副宫主准时前来,从不和我顶嘴。唉,看看你们!”
四使之一的高菱半掩着嘴,和一旁同为四使的飘雪小声吐槽道:“副宫主那是出淤泥而不染,不屑于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飘雪面带鄙夷地瞅了他们一眼,重重点头:“就是就是,但是话说副宫主去哪儿了,他从来不会迟到的啊,一日不见,想他。”
“好,待会儿散会我们去见见他,为了掩人耳目,这一次就把最近的公务拿过去吧。”
方韦叹了口气。
他全程在一旁看着大家鸡飞狗跳,听到在场唯一的两名女性自顾自的说话,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去找邢墨喝茶时,邢墨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公务。
不得不说,自从邢墨加入之后,他就替槐逸分担了一大半担子。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总是不苟言笑,板着一张冷脸,武功又只有槐逸能与之一较高下,所以在场的人大多数都不怎么怕槐逸而是怕邢墨。
每一次会议的时候,各位元老们总是克制不住自己独特的性格,场面总是会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但是邢墨寥寥几句,就能让局面乖乖地正回来。
方韦和邢墨关系不错,想到这里,他觉得他有必要向这位朋友学习一下,试着把局面拉回来:“所以,副宫主到底去哪儿了?”
“哎哟,今天的主题是副宫主去哪儿了吗?”高菱激动地一拍桌子,同为邢墨小迷妹的飘雪也立刻跟着附和。
亭长山揪着小辫子哼了一声道:“我猜他肯定是被鸡窝头的嗜睡症传染了,不知道在哪里睡着了。”
雷厉:“他大概是被姑娘家缠上了,不像某些人,长得不咋地只能自己主动去纠缠姑娘。”
槐逸:“……”
在场的众人又炸开了锅,局面比刚才还不受控制。
方韦双手捂脸:“今天的主题分明就是如果副宫主不在,擎玉宫开会到底有多难……”
一个声音不大、但是凉幽幽的、非常有渗透力的声音响了起来:“副宫主不见了,是因为人家小媳妇找上门了。”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陵游身着已经变成了灰色的白衣,头一次获得了存在感,一道道目光齐齐射过来竟然让他有些不自在。他结结巴巴道,声音弱弱的,似乎底气不足:“我看到了,半个时辰前他去见宫门外见了一个白衣女子,他们甚至……”
说道这里,失魂少年模样的陵游比划着两根食指,小心翼翼地贴到了一起。
甚至神色无比认真地嘟起嘴,配合着手指的动作发出了“啵”的一声。
全场哗然。
高菱:“太好了!副宫主原来是喜欢女人的。”
飘雪:“嗯,我们还有机会!”
雷厉:“真人不露相啊,小媳妇都找上门了,看他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跟和尚似的。”
亭长山:“唉,不知道那姑娘怎么了,有没有被这个冰坨子伤到,我要去找到那姑娘好好安慰一下。”
又失去了存在感的陵游:“……”
唉,后面的事情还是不说了吧,以后再也不插嘴了。
方韦也不淡定了。
他自以为他在擎玉宫算是除了宫主以外最了解邢墨的人,但他从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任何女子。陵游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是他生性内向耿直,从来不会撒谎,现在亲耳听他这么一说,再联系自邢墨回来以后的异常,他心头也已被惊骇填满。
他正想问问槐逸,却见素日里笑吟吟的宫主竟然敛了笑意,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
……
擎玉宫的夜格外漫长,尤其是今夜。
邢墨着了一身蓝衫,静立在池水边,眸光平静地投射在眼前一片莹莹光亮之中。
这里是擎玉宫后山的莲池。
上面正燃烧着数盏莲灯,将整个偌大的莲池照得明亮无比。
邢墨失神良久,忽然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
月色与暖色火光交织的光芒里,一枚玉质的同心坠正泛着悠悠光泽。
原来他并没有把玉坠捏碎。他怎么忍心?
知道她来了时候,他本想立刻就去见她,但是刚走出房门自喉头咳出的血便让他瞬间改变了想法。
自从那日被刃雪的剑伤所伤,回来之后,槐逸虽然替他调理了,已无大碍,但他多年来借用华灯来提升功法的方式开始反噬她的身体。
他在五年前便早已料到有这一天,华灯强行重塑了他的功体,但时限只有短短几年而已。如今,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感到生命正一点点地从体内抽离。
当年恢复了根基后,他派人探寻了叶莲灯很久。知道她在宁绝身边过得很好时,他疯狂地愤怒和嫉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曾说他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但是他明白,自己这一副残躯根本给不了叶莲灯她所要的永恒。
后来,若不是因为无雁门的契机,他也许到死也不会去见她。
但是那夜在昭晏皇宫,碧水照花亭相见时,他实在没有克制住。
再后来,从一直秘密保持着联系的高絮宁姝那里得知她其实过得并不快乐,并且一直在密谋出逃。她被慕容涵秋下了毒,明明已经忘记了他,但是却始终没有爱上宁绝。
那时,心疼的同时,他欣喜若狂。
带她出宫是瞬间做下的决定,正好碰上了无雁门风波,他也应槐逸的命令有任务要完成,便和她一起在平家村住了下来。
再后来,找到了高大姐和明昭苏谢一行人。那时,叶莲灯怀疑他的身份,但是谁也没有挑明。
他曾无数次犹疑,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瞒着叶莲灯,就当做是一场短暂的梦境,梦醒后各奔东西便好。
所以,即便当初叶莲灯没有假意伤他回到宁绝身边去,他也一定会离开叶莲灯,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对他来说,已经很幸运了。
他们的故事本该在五年前就终结,但是命运给了他们在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们短暂相拥,再一次回过头去看,发现种种前因早在十年前便已种下了。
这些年里,他看惯了宿命的捉弄,变得不再是曾经不更事的少年,甚至已习惯用冷眼去看别人,对他人少有温存。唯独当再想起梦中人时,眉角才会不经意流露出温柔来。
他等待着转机,这一等就是好多年。
在擎玉宫的这五年里,历经杀伐后,他身上早就有洗不干净的血。有江湖中人称他为魔,但他知道这世间并无神佛,自然也没有魔,更没有跳不出的轮回之说。
可是,面对叶莲灯时,在那场变数之下,因为那一夜让他懊悔终生的无能为力,他仍旧感受到了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的惩罚。
所以,当叶莲灯含泪吻上他的时候,他又心酸又感动。
她依旧美好,可是他已经无法触碰。
在最后关头来临之前让她离开,是他所能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身后传来一个极轻的脚步声。
“她若是看到了你为她点的这些莲灯,再看到你这副痴情模样,她必然要缠着你一辈子的。”
槐逸走到他旁边蹲下,用手指拨弄了一下一盏莲灯。
邢墨收起同心坠,冷声问:“你来做什么?不去陪你的阿姝么?”
“我怕天天去烦她,她讨厌我可怎么办。”槐逸嘴角带笑,“别想岔开话题。小丫头人呢?被你气走了。”
“……”
槐逸撇撇嘴:“我就知道,你这脾气实在是犟。”
邢墨看着一盏又一盏飘荡的莲灯,淡声道:“她回了一趟莲谷,舍死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不是说舍死无解么?谁解的?她那个哥哥?”槐逸疑惑道,“自从擎玉宫铲除了旧党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和那位老朋友联系过了。叶莲予绝非泛泛之辈,当初和他合作时,我就看出他对叶莲灯那丫头尤其宝贝。不过,你是不是应该从侧面去想想,叶莲灯回了谷,居然还能再出来,究竟要下多大的决心付出多大的代价。”
邢墨肩部一颤。
“小子,作为你的长辈,我给你一句忠告。喜欢就在一起,管什么生离死别、为你好为我好,你要做的是当下不后悔。”槐逸起身,重重攀上了邢墨的肩,语重心长的模样就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大爷,但其实他就比邢墨大个几岁而已,“就好比明昭朱云,你也亲眼见证了他们的遗憾。再比如慕容涵秋和流寂,前些日子刚接到消息,说慕容涵秋死于宁绝的乱箭之下,这是我们听到的版本,而真实的情况是慕容涵秋为救流寂而死。先不论慕容涵秋的为人,但这绝对又是一对抱憾终生的怨侣。”
“我若是你这种境况,一定会把握好每一分每一秒对她好,绝不让她伤心难过。”他知道邢墨的身体状况,顿了顿,语气有些不忍。他将手放下来,在离去前质问邢墨,“可你呢?”
说完,槐逸便大摇大摆地转身,衣摆的风荡动了池上的莲灯。
“好自为之吧,我若是和阿姝蹉跎了五年光阴,连废话都不愿和闲杂人等多讲的。”
邢墨低嗽几声,微微低头看了看水中倒影。
莲灯簇拥着的水面上,映出梦中人的容颜。
夜风一拂,水纹荡散了那张清丽无双的脸,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满脸倦容。
作者有话要说: 预想中的擎玉宫是很高冷的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哈哈哈哈,逗比组织欢乐多
…
下一章大结局,今天更
第90章 终 无梦
离境三百五十四年。
西岐迎来了最后一场冬雪。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久未消散的积雪将漠上西岐装饰得洁白一片。
这一天,擎玉宫格外喜庆,因为宫主终于向宁姝第两百一十七次求亲成功,两人当天立刻举行了大婚。
槐逸在一年前便已经筹措了婚事,然后便开始每隔两三日一日的求亲,只等宁姝一个点头,整个擎玉宫立刻就会变成他们的礼堂。
邢墨已经好些天没有去擎玉宫的大殿了。
他正捧着药茶,裹着大氅,坐在莲池的湖心亭上看雪。
他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他果真变得如雷厉一般嗜睡,甚至常常一睡就是一两日,不同的是,雷厉是练功练得差不多就会醒,而他则是被自己咳醒。
叶莲灯已经离开一年了,自从那日离开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
而他的身体也自那日起,开始以可怕的速度消沉。
仇非声从池上的桥廊上走了过来,摸了摸他手中的杯盏,然后替他换了一壶。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邢墨,笑着道:“进屋吧。”
仇非声没有死。
慕容涵秋确实捅了他一刀,刀上确实淬了毒,他一连昏迷了好几日。
醒来以后,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慕容涵秋。
她背对着自己,气息凌乱,似乎刚经过一场逃杀,正坐在桌边用尖刀挑出肉里的暗器。
她把脊背对着他,似乎一点防备也没有。
仇非声刚想上前制住她,一直飞针便擦着他的脖颈而过。
“你的伤还没好,乱动的话遭殃的是你自己。”
不待他多问,慕容涵秋便飞快地处理好自己的伤口换了一身血红的衣衫,沙哑的声音冷冷道:
“虽然我违背他的命令救了你,但严格意义上说你在中原已经死了。你的家人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伤好了就去擎玉宫见他们吧。”
擦干耳边溅起的血,她利落地拿起短刀起身。
走到门边时她顿了顿:“别对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后来,听说她死了。
他自诩精明,可到那个女人死,他还是没有看透她。
过了很多天后他忽然想起,她曾说她杀过很多人,那么有多少人是被她偷偷救下的呢?
罢了,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烦她了。
邢墨又咳嗽了一声:“他高兴坏了吧。”
“嗯,他说要成亲的仪式要一晚搞定,但是宴会要办三天。”
邢墨干笑两声。“确实是他该有的行为,只是又要苦了老方了。”
他身体状况不好之后,槐逸便把大量的公务分给了方韦。但是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平时是把邢墨当两个人来用的,他的事情全都交给方韦一个人来根本做不完,所以他自己又分了一半。
然而,他一边处理宫中事务一边又要去撩拨宁姝,所以其实大部分的公务最终还是堆给了方韦。
即便如此,身为宫主的他好歹承担了一小半。
邢墨说他也可以帮着处理一些,但方韦性子倔,无论如何也不要他操劳,几番僵持下,他也无可奈何。
所以,当方韦知道槐逸要成三天的亲后,差点气得吐血。
但是其他的几位元老们只适合上战场,刀剑和嘴皮子都使得很溜,可都实在不是拿笔的料。
方韦越来越能体会邢墨之前的不容易了,偌大的擎玉宫几乎都是被他给扛着的。
邢墨摇头,表示要再看看雪景。见仇非声不说话,便道:“你快和大伙儿们去喝酒吧。”
仇非声忽然道:“其实,那一夜,我和槐逸都见过她。”
邢墨心弦猛地一颤。
已经很久没有人同他提起过她了。
起初,他是有派人去保护她的行踪的,但叶莲灯就如同赌气一般把所有的人都给甩开了,并留下言语叫他们别再跟着她。
所以,他再也不知道叶莲灯的近况,如今久违地听见别人提起她,他竟然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
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她的声音了。
“她和你们说了什么吗?”邢墨的眉角溢出微微的温和暖意,有一种遗憾过后的了然之感。
仇非声道:“她问你的身体状况。”
“之后呢?”
“之后她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邢墨拧了拧眉心,目光投射在莲池的枯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