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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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阵“嗬嗬嘿嘿”的打斗声从上书房那边的练功房里传了出来。上书房设在乾清门的东边,是皇子皇孙们练武习文的地方,也是乾隆常常临御之地。乾隆崇文尚武,常身体力行,此时他正在练功房由三个强悍彪壮的武师陪练习武。练功房的四周,站立着鄂尔泰、蒋南沙、包括、苏轼等一批文官近臣。乾隆有个怪毛病,每当他习武练技的时候,身边要带上一批文臣儒官陪同,一来让人们知悉、欣赏他的武功,二来歇息怡神时,吟诗作赋有个对手。
一个陪练的武师被乾隆一脚一掌击中,退到一面墙,手抓着墙上的一幅《国色天香》图倒在了地上。
在旁的人都傻了眼。被打倒的武师慌慌地翻身跪拜:“皇上,奴才该死!”
安宁的小眼机灵地转了一下,打开了一个保暖的青铜壶,从中取出一碗汤羹来,颠颠地端到乾隆的面前,眼睛看也不敢看乾隆,只是牢牢地盯着羹汤,说:“皇上,您该歇歇了。”
乾隆把汤羹推到了一边,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一张画子,不就一张画子吗?叫御画师再画一张便是了!”
武师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心惊胆颤地抓着那张碎了的字画,冷汗在他的脊梁骨上沁了出来。
乾隆看他那个模样,哈哈大笑了起来,对围观在一边的文臣们问道:“你们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有个什么说道?”
乾隆是个博览群书、融文精武的帝王,时常就某一件事突如其来地作意延性的提问或比方,陪同他的臣子们时常为了破这些谜费尽心机,而乾隆恰恰喜欢看到臣子们这时候的诚惶诚恐的神态。这种特殊的满足感一旦尽了兴,他会在适时的时候解掉套子,岂不知,臣子们的神经也让他调理得差不多了。此时的乾隆就是这样,尽管他神态自如,笑靥可亲,但陪伴在旁的的人,尽管他们都是饱学高材,但没人敢多舌。乾隆爱画如命,这种场合下谁能分清他是真说笑,还是暗藏杀机呢?谁的心里都是在颤着小鼓,面上却是僵硬地陪笑着。
乾隆见无人出头破他一念之间冒出的谜,好不开心地在武师的身边踅开了方步:“都破不了这个谜底?朕把它解了吧,画子为文,武师为武,武的毁了文的,文的缠了武的,一文一武,文武相糅相济,此乃文之道,亦为武之道也。尔一味强功,不施柔道,岂有不败之理?”乾隆乘兴侃侃而谈,“你们说呢?”
一群臣子们长舒了一腔的浊气,连声“皇上圣明”“皇上点化,臣茅塞顿开”。
“好了,只是说说笑笑。赦尔无罪,起来吧。”乾隆开赦了被打倒的武师。
“谢皇上开赦之恩!”武师高兴地抱着那张画子在地上滚了起来。
乾隆笑了,众也开怀地笑了。“安宁,看看这张画子是哪个画师画的?让他再画一张。”
“喳!”安宁慌忙厥着屁股跑去扒着字画的题款看,转头禀道:“禀皇上,这是御画师李大人……呃,李禅作的。”
“那就传李禅吧。”乾隆道。
“喳!”安宁接旨,转而又作难地,“皇上,李禅让您打发到后花园去了……”
说到这,乾隆才想起半个月前李禅惹恼他的那茬事,嘴角下意识地牵动了下,他心里明白那天的罪过不在李禅身上,蒋南沙也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这头犟驴太不顾场合了……不这么煞煞他的孤傲,日后他怎么和御画院的大臣同室相处?想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解出的谜底不正应了李禅和他的关系吗?嗨咿,想这些干什么!他挥去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丝丝愧疚,说了声:“启驾,到后花园。”
御花园千秋亭的东端、西井亭北面的小路上,李禅就着一张铺开的图纸给几个工匠说着他的图案布局。在李禅身边不远的地方,几十名工匠正在起劲地打磨着各种颜色的河卵石。
御花园中的花丛细径,是历代能工巧匠精心设计、由各种不同色泽、颗粒大小不一的河卵石子铺成的花石子路,整个园子的石子路都是由各种精妙绝伦、内容丰富的花草虫鱼、七珍八宝、人物事件、寓言传奇组合而成。栩栩如生、姿态万千,有吉祥图案类,如“龙凤呈祥”、“凤垂牡丹”、“喜雀报春”、“云鹤团寿”等;还有一类图案取之于民间传说、文学寓言和历史传奇,如“关公过关斩将”、“张生与崔莺莺花园相会”、“十美图”、“二老观棋”等;看一个“十八学士登瀛洲”足见其一斑,图中描绘唐太宗立文学馆,以房玄龄、杜如晦等十八人为学士,画中人物不过半尺长,衣冠纹路清晰、神态逼真,有的马蹄后蹬,骑马者于马匹都往后微仰,奋力攀登;有的伏在马背上,紧张已极,而马匹低头伸颈,下坡时收不住蹄足的险情带人入境……所有的图案既是一个整体,其每一幅又各具特色,蔚蔚然900余幅,可谓紫禁城壮观奇景之一。这些石子路图案纹饰,各朝都有更换,那就要看皇上的喜好了。
着便装的乾隆领着一班近臣来到御花园的时候,一帮工匠正厥着屁股在石子路上一面商议一面对着李禅的图纸铺设拼凑着图案。乾隆是悄悄来到的,见众人专注,示意身边的人别声张,一人近前观看起来。
工匠们镶嵌的一组民俗画,一共四幅,前三幅已经完成,正在镶嵌第四幅。其内容是:一个凶狠的婆娘在后面追赶撵打,她的丈夫惊慌失措地骑上马扬鞭飞奔,溜之大吉……
一个胖工匠说:“这上面没标马蹄是什么颜色,应该是黑色的吧?”
“我看还是等大胡子来,主意由他拿。”一个瘦工匠拿走胖工匠欲往上嵌的彩色石子。李禅长着满腮的浓密胡须,工匠们不知他的来历,都顺着他的长相这么称呼他。
乾隆在他们的身后感兴趣地插话道:“这个马蹄,还是应该嵌酱红色的,红的显目。”
“你懂吗?瞎插什么嘴?”胖子说着回了下头,但他扭过去的头颅再也回不去了。
“说,你接着说啊?”乾隆没有降罪。
工匠们这才注意到是皇上,一个个慌慌伏地,三呼万岁。
“都起来吧,不知不为过。”乾隆宽容地说道。
“谢皇上释罪!”
乾隆对身后陪同的臣子们吩咐道:“蒋爱卿,来,你们都过来看看,这些石子画看上去很有意思。”
臣子们的手脚放松了,纷纷围了上去。
“这组民俗画很有意思,观之令人乐而忘忧。”乾隆右手托在下巴上,琢磨着说。
在长1米,宽36厘米的画面上,嵌上了四个图案,右边的一幅是:一男子头顶瓶子,全身几乎趴在了地上,双膝跪在凸凹不平的洗衣搓板上,两手撑在地上,想要挣扎起来,却被凶神恶煞般的婆娘骑在身上,无法动弹,奈何不得;第二幅:右边男人跪在洗衣搓板上,头顶板凳,两手合十作求饶状,婆娘却在一边站着,怒气未消,一手叉腰,一手倒提着扫把,一脚直立,一脚稍屈,似要趋前抡起扫把猛揍其夫;第三幅:泼婆娘坐在板凳上,一手抄着棍子,而在其左前方跪在高凳子上的男人,头顶瓦盆,神态颓然地双手下垂,等候着婆娘发落;最左边的,也就是第四幅:婆娘在后面追赶,其夫已经逃脱,骑马扬鞭,溜之大吉。
苏轼指着第一幅说:“皇上,你看这个,男人一定是个酒鬼,女的不让喝,为了让男的记得牢牢的,就罚跪,男的不听,女的就扑上去打开了……”
“不对。”蒋南沙打断苏轼的话头,“这四幅画应该是一个整体,依我说,每个男人或女人看了这些画,都可以依照它说出一个故事来……”
“哦,那蒋爱卿给朕说出个故事来。”乾隆道。
蒋南沙献殷地应道:“臣遵旨。皇上,臣先定个调子,男的是个好色之徒,女的是个醋镡子。”
乾隆上了情绪,朗声地笑道:“好,定的好,有意思。说,往下说你的故事。”
蒋南沙见皇上有情绪消遣,顿时来了精神,卖弄地清了下嗓子:“这男的我用男调说,女的呢,我用女调说。这天,婆娘让男的去打油,男的忘乎所以,用打油的银两进了窑子,一宿没归;第二天一大早,男的刚刚踏进家门,女的凶神恶煞地堵在了家门口,男的一见小腿肚子就打颤了。‘我让你打的油呢?’‘油,油,油让我填了肚子。’‘填了肚子?老娘看你一肚子都是骚油儿!顶着油瓶跪在那跟老娘说话。跪哪!跪什么?你说跪什么?跪洗衣板!’‘啊?……跪就跪。’‘说!和哪个骚狐狸精贴了一宿的肚皮?!’‘没,没贴肚皮。啃,啃了一宿的香蕉皮……’‘什么?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些不招眼的下流事,我今天打不死你!打打打!’”
蒋南沙不停地变换着调门说着男腔和女调,引得大伙开心地大笑不已。
乾隆乐得前俯后仰:“编得好,接着编!”
蒋南沙也不笑,他是个给主子逗开心的老手。他接着说道:“过了几天,婆娘又让相公去打油,心想上次揍了他一顿,谅他也没那胆子来第二次……”
掩映在青枝绿叶后的皇家茅厕是一个青砖红瓦的雕梁画栋式的平房,李禅从里边悠着神唱着小曲走出来,没走几步,他停止了哼唱,感觉肚子又叫唤了起来,猛地抠下了腰,嘴里恼恼地自语道:“嗨咿,没完了?”急急地又返身往茅厕奔过去。
蒋南沙在众人的轰笑声中,幽默地说着第三幅小画:“‘我让你买的面粉呢?’‘面粉我,我换了肉包子吃了。’‘你,你又去吃骚娘们的肉包子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牲!叫你打油你空了瓶,叫你买面粉你又空了盆!老娘今天跟你拼了!’”
又是一阵笑声。
蒋南沙开始说第四幅石子画,“一而再,再而三,事不过三,这男的给婆娘打怕了,又一次犯了事,男的经不住女的打,说了‘好男不同女斗,我找小娘子去了!’这女的就急了,追在马儿后面喊‘你给我回来,我再也不打你了还不行吗?’”
大伙儿笑得弯下了腰。
乾隆指着胖工匠道:“给朕说说,这些画子的内容是谁想出来的?”
胖子连忙回禀道:“启禀皇上,是新来的大师傅,我们都叫他大胡子,他有一肚子说不完的故事,新修葺的石子画都是他的点子……”
“大胡子,姓什名谁?”乾隆道。
胖子说:“我们都不知道他姓什名谁,他来了就是干活,除了说说画子上的事,其它的什么也不说,是给好怪的人。大伙儿就知道他的学问高,都听他的。他长了一脸大胡子,大伙儿就喊他大胡子。”
垢面蓬发,显得有些痴愚的李禅小心地捧着肚子从茅厕回来,长长的裤带子还没完全系上,一见大伙都围在一起,声调硬硬地叱道:“怎么回事,不干活围在一块儿干什么?!干活干活去!”说着用裤带头抽打着圈外的工匠。
乾隆看谁在嚷,工匠们自然让出了一个通道,李禅这才见到是皇上到了,扑通下跪道:“皇上恕罪,罪臣不知皇上驾到!”
皇上开心都开心不过来了,哪还会责怪呢:“起来吧。”
“谢皇上。”李禅爬了起来。
乾隆是个喜好探究的人,他雅兴不减地指着李禅拼凑的图案:“李爱卿,你设计铺设的这些画子看上去风趣生动,韵味无穷。这画子的后面一定有一个很动听的故事。是不是?”
“皇上圣明,这后面是有一个故事,那是罪臣南下扬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李禅如实道来。
乾隆兴趣盎然地:“能说给朕听听吗?”
“这……”李禅迟疑地打了个顿。
“哈哈,莫不是李爱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乾隆逗趣地说道。
众人附和地笑了起来。
“不不。”李禅急了,“这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事。”
接着李禅给乾隆说了扬州南行打点时遇到的一件事……
2
那天,玲珑山馆设宴,请了李禅和一批画师,宴后,弹曲的梅子拿出了一幅《春梅图》请汪士慎题诗,汪士慎想拒绝,但被金农使“坏水”留住了。这是梅子临摹汪士慎的画作,汪士慎杀了头一般硬是不愿题诗写字。李禅很奇怪,就问身边的板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几个人合着伙调理汪士慎。听板桥说了,他才知道原来汪士慎的老婆是个大醋镡子,要是汪士慎在外面和哪个女的有什么往来,他老婆知道了,汪士慎回家就没好日子了。
后来,这件事果然漏出了风声,第二天,李禅和金农、板桥去汪士慎家邀他同游瘦西湖,三人没进门,就听见屋子里汪士慎的老婆崔继慧在审问他给梅子题诗写字的那件事。
见凶暴的崔继慧手提着一根打狗棍,板桥拉着他们不让进,捂着嘴笑道:“别进,看这一对男女怎么折腾……”
“对着这根打狗棍,你说过若和妓家往来,便怎么着来?”女的逼迫说。
“忘了。”男的耍赖道。
“棍打一百。”
“娘子且听我说过。”
“不要听!”女的说着举棍便打。
“啊哟!”男的嚷道,“娘子打坏了我的手,用何作画,买油购粮?”
女的听了有道理,“不打可以,不出我老娘这口气,今天我就死在你面前。”
“除了打,任你了。”男的眼睛一闭,不再说话。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你记得牢一些。”女的想着说,“那就罚跪,一直跪到我这心口的气消歇了为止。”
见事情没个收场了,板桥敲起了门,喊道:“嫂子,嫂子!”
一听是板桥的的声音,汪士慎骨碌一下顺势跳进天井里。他老婆崔继慧开了门,汪士慎的双腿都泡在天井的水里。
板桥装佯什么都不知道,吃惊地说道:“哟,士慎你这是干什么呢?”
汪士慎自己给自己解围,讪笑道:“闲暇无事,看水中的乌龟嬉戏呢。”
金农笑道:“乌龟没咬着兄弟的手吧?”
这时,李禅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下大笑了起来。
崔继慧返身厉声对汪士慎道:“谁让你站到天井的?给我跪一边去!”
金农、板桥看不过眼,与崔继慧发生了口角。板桥讥嘲地笑道:“嫂子,当着外人的面,不能一点面子不给士慎吧?”
“哼,他还要面子啊。他要面子,就别跟野娘们鬼混!”崔继慧说。
金农劝解道:“好了,好了,这事我可以作证。”
“你也不是好东西!”崔继慧讥讽地说:“我家相公一直骗我说,与你们几个画友只是谈禅,不作别的,我也就放心了,到昨天我听红月楼的胡四姨说了,才知道你们谈的都是老婆禅,花月禅。”
“真要是巢林兄找了一个妾,又怎么说?”金农反唇道。
“找妾?美的!那是别人家男人的事,在我们汪家,有妻无妾,有妾无妻。他想那份美事,等我崔继慧死过。”崔继慧狠狠地说,接着支使汪士慎道:“你在这站着干什么?到厨房里烧火去!”
汪士慎到厨下烧火去了。板桥苦笑了下,婉转地说道:“嫂子,我听巢林兄说过嫂子乃书香闺秀,也属知书达理之人,长此以往,莫不是让士慎无有男子风范?”
“男子风范?何为男子风范?你说给我听听。”
“就说一件吧,男子总得处世交友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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