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们一时没了话说。其中一个低声地对苗得福嘀咕道:“这个乡巴佬,出语不逊哪。”
苗得福浅浅地笑道:“凭的是什么?凭的是我们的才学。”
“敬佩敬佩。”板桥作礼道:“听刚才这位才子所言,几位要吟诗助酒。在下愿以郑板桥弟子之名份,与诸位斗诗赌酒,藉此给郑板桥讨个正名。如何?”
举子们看着苗得福,“得福兄,你来和他较量。”
苗得福受到抬举,越发的不是他了,只见他傲慢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来轻曼地丢在酒桌上,笑道:“这是一百两银票,你能在上面写上一万个字,这张银票就归你了。”
“哈哈。”板桥戏言道:“这是诸葛亮小儿时候的游戏,也上了殿试举子的雅堂?你不觉得羞的慌?”
板桥肆无忌惮地讥笑,不啻在苗得福的心上刺了一刀。
招哥嗲嗲地问苗得福:“公子,这是诸葛亮小儿时候的游戏吗?”
苗得福气恼地推开了招哥,自己给自己找脸面:“好,算兄弟过了我的门坎。说吧,怎么个斗法?”
“爽快!”一见对方入了套,板桥心下坦然了,漾着笑脸躬身礼道:“是我先考你,或是你先考我,悉听尊便。”
苗得福哈哈笑了起来:“这是你说的,那就对不起了。我先考你!一个对子一首诗。”
“随你的便,请。”板桥礼道,突然他伸出了一只手拦道:“不,慢!输了嬴了得有个说法。”
苗得福斗狠地说:“输了就喝三盅酒。”
板桥乜了下眼,拿起一个大碗:“三碗。”
举子们都呆了,好家伙,三碗,三碗那就是斤半的老白干啊!起初没声音,随即热闹了起来:“好好好!这才叫过瘾!苗少爷,跟他拼了!”
苗得福嘿嘿一笑,慢悠悠地道:“你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你知道我是谁?”
“先别说谁是谁。”板桥礼貌地回道,“应赌你就出题。”
“有种。”苗得福是个要面子的主,他能在这种场合下做软蛋吗?他咽下一口唾沫,盯视着板桥道:“听好了,我出上联。一塔七层八面。”
举子们象拉拉队一样给苗得福叫好称妙。
板桥微微笑了一下,伸出五指张开的手朝大酒碗摆了摆说道:“公子,你就喝吧。”
“哎,慢着!”苗得福瞪大了鱼木眼,“你没对出来,该你喝了1”
举子们跟着起哄:“对,对啊!我们没听你对呀!你输了!喝喝喝!”
“克柔君已经联出下句了。”金农在一边轻轻敲打了一句,“你们都没有看出来?”
苗得福惊诧地:“我没听他说话啊!”
“他用手势让你喝,就是对出下联了。看到没有?”金农笑着比划道:“伸出的五指,是不是‘五指三长两短’?与你的‘一塔七层八面’相对,还有比这更妥贴的下联吗?”
苗得福与众举子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有人沮丧地劝说道:“得福兄,你就老老实实地喝吧。”
也有人觉得黄汤不是往他的肚子里去,越劝越当真。“喝喝喝,没话说!”
苗得福无奈,端起大碗酒“咕咕咕”灌进口中。
“好!酒仙在世!”当局的,邻桌不当局的都围上来了。
苗得福抹了下嘴角溢出的酒渍,强强地笑了一下,硬着舌头说:“酒……仙,诗圣是一家!听,听好了,现在你过我的第,第二招……作诗!”
“第二招我们要换个赌法。”板桥说道。
苗得福强笑道:“可以,每,没问题!说,赌什么?”
“谁输了,谁就得把这张八仙桌买下来。”板桥指着他们用餐的大饭桌。“我输了,我买,亲自送到你住的客栈去。你输了……”
“别说了。”苗得福笑道,“我把它送到你的客栈去。”
“就是这个意思。”板桥道。“赌就赌个热闹,你说呢?”
“没错!”苗得福酒醉肚明,他转了个点子:“那这样,你来考我。”
“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
“听好了。你做四句诗来,诗里要有十个一字。”板桥笑着问对方,“听清了没有?”
“不可能!”苗得福也没说别的,张口就嚷了起来,“这做出来的还叫诗吗?”
“这是你让我出的题。”板桥道。
“我没让你出这种没可能做的东西啊?”苗得福急了,问旁边的几个同行道,“你们谁能做得出?”
那几个都摇着头。
“按规矩,你不做,就是你输了。”金农道。
“别人让你做,你做不出,现在你让我来做,那不行!”苗得福耍赖皮了。一个举子在他的耳边咬了点什么,苗得福来了劲,“行,这题就算是我出的,你来做!”
“输赢你要认账!”板桥道。
“你去打听打听,我苗某是何等人!”苗得福气爽地挺了下胸脯。
板桥喊道:“店家!笔墨侍候!”
“来啦!”店小二早在一边看呆了眼,一听呼唤,钻出人堆撒腿就去了。
板桥一把将桌上的饭菜掀到了地下,店小二拿来了笔墨纸张,净桌铺纸。
板桥稍思,提笔挥之而蹴——
一笠一蓑一孤舟,
一个渔翁一钓钩;
一主一客一席话,
一轮明月一江秋。
“好,有诗有画有意!”金农脱口嚷道。
“不可能!”苗得福疑心地说:“这里有十个一吗?”
“要不要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板桥讥嘲地笑道。
苗得福顾不得许多了,趴了上去真地数了起来,数到最后一个他定格在那儿不动弹了。
赌局这东西,老少无欺,输了就得认,没话说。苗得福被人扶了起来,又按下把八仙桌放到他的背上。你说一张桌子有多重?不就是羞人得慌吗!面色憋得猪肝一般的苗得福背负着八仙桌从二楼上下来,酒楼里的举子们见此奇观,哄翻了天。
八仙桌上贴着板桥的那首诗。一些调皮的举子看过之后,恶作剧地涂抹了乌龟、巴儿狗、秃毛鸡之类的字画撵着贴在桌子周边一路撵着往回走。
苗得福在燕子楼出尽洋相的时候,蒋南沙着一身便装来到前门客栈,听说是找苗得福的,店伙计给他打开了一间豪华的客房道:“老爷,那个叫苗得福的考生就住在这儿。”
正说着,店老板从他们的身后喊叫着过来了:“小二,谁让你给生人开房的?”
一见蒋南沙的气度和装束,不是大官人也是大富商,店老板的脸瞬间就变了个形,躬身作礼迭迭笑语道:“没看出是老爷到了,对,对不住。您找苗公子?……”
蒋南沙没见苗得福的人,一脸的不高兴:“他是我外甥。人呢?”
店老板堆着笑脸道:“天黑就和一帮举子出去了,没说啥时辰回来。您老在屋里歇着。小二,快去送茶来。”
店伙计应声往楼下跑去。店老板跟在后面喊:“要上好的茶!再带些点心上来!”
“知道啦!”
蒋南沙在苗得福的住房里焦躁不安地等候着。本想与外甥面授机宜交代一番,不想这个没出息的畜牲疯的连个人影都召不见,你说气人不气人!他取出一张纸刚想写些什么,楼下传来了喧闹声……
蒋南沙闻声走出房来,站在栏杆边朝下看去——
一帮文生举子裹挟着谑笑的声浪簇拥着一个被取笑的人艰难地将八仙桌背进了院子,楼上楼下,院前院后各个房间的举子都出来了。
背桌的人将那张桌子停放在院子中间,从桌子底下冒出大脑袋来,院子里的人原先不知道被捉弄的是谁,看清楚了,爆发出掀浪的笑声。这时,蒋南沙才看出被羞辱的人竟是自己的外甥,一股血涌上了头顶心。
苗得福累得气喘吁吁,征询地问道:“放,放到哪儿?”
紧随其后的板桥说:“行了,就放在这儿吧。”
一听这话,卸了负担的苗得福一下就瘫倒在桌子底下了。
板桥转身喊道:“老板!老板”
店老板挤了过来:“哎哎,先生有何吩咐?”
“这张桌子是这位苗大公子买下的,留给你作见面礼了。”板桥戏谑地说。
“多谢了!”店老板快活地回身喊道:“伙计们,抬走!”
被同乡们从地下扶起的苗得福突然想起了什么,无力地说道:“把那首诗给我留下。”
瘫软的苗得福被扶回了房间,这时苗得福看见什么,两眼瞪直了。
蒋南沙凶神恶煞地伫立在书案边。
醉酒的苗得福勉强地挤出了笑脸:“舅舅,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出去!”蒋南沙撵走了送苗得福回房的举子们。
苗得福将手中的纸递上:“舅舅,这,这是证据……你,你要给外甥,报,报这一箭之仇……”
蒋南沙低声地吼了一声:“跪下!”
“啊,跪下。”苗得福说着扑通就跪下了,但他的酒太过量,竟一滩泥似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孽子!”蒋南沙气愤地踢了他一脚,拾起那张纸,见了诗句后面的署名题款,恍然悟之,自语道:“郑燮,板桥……郑板桥?又是这个冤家对头……”
3
紫禁城太和殿,殿试由皇上亲自主持,故只设读卷官。读卷官一共八人,由皇上亲自选定。本届的读卷官除了首席鄂尔泰、副职蒋南沙之外,余下的由翰林大学士两人,院部大臣六人组成。
“监考的除了大人,还有哪些人?”这天退朝之后回家的路上,蒋南沙问凌枢道。
乾隆将凌琳贬黜之后,隔了一段日子,把凌枢安置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总算还念了一点旧情。张狂的凌枢从那以后学得乖多了,大事不敢问,小事不敢做,表面上给人一种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感觉。
“大人你怎么问下官这些?有哪些人监考,你还能不知道?”凌枢奇怪地问。
“看你一天到晚耷拉个脑袋,瘟鸡一样,给你长点精神。”蒋南沙玩笑道:“问你这些,是让你多长个眼睛。”
“大人什么意思?”
“知道这次你的冤家到了吗?”
“谁?”
“郑板桥。”
“……”凌枢想起了自己折戟扬州的往事,心里边就出血。
“不用我多说了吧?别忘了好好关照姓郑的那小子。”
“不消大人多交待,让他落到我手里,那也是天意。”
殿试的考试地点是在太和殿。
殿试这天,应试者都朝服冠靴在丹陛排立,王公大臣也齐集丹陛之上。这时皇帝光临太和殿,鸣鞭奏乐,之后由大学士鄂尔泰从殿内黄案上捧出试卷交给礼部官员,放到方便黄案上。应试者及王公大臣齐向皇帝行礼后,礼部官员开始发放试卷。应试者一一跪受,尔后按号入座开始答卷。
“王凯——”主持发放考卷的礼部官员唱名道。
叫王凯的举子甲出列跪受试卷被人领走。
“苗得福——”
苗得福跪受,被人领走了。
“郑板桥——”
郑板桥出列,跪受试卷。
郑板桥的大名在王公大臣里可谓人人皆知了,一听到他的名字,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头相望,轻轻地窃声议论着;就连乾隆也在悄声地向他身边的安宁笑着说着什么……
王凯、苗得福、郑板桥一一被领到他们的座位上,这是一个个如同当今的酒吧隔扇包厢一般的半封闭的格子间。
板桥看见试卷中有李方膺的那幅《齐鲁清艳图》,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凌枢见板桥坐定了,幽灵一般走到板桥的身后拿起他的试卷看,“你的答卷纸多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抽走了板桥试卷中的空白纸。
板桥奇怪地几乎叫了起来:“哎,大人,你只给我留这半张纸,哪够答卷啊?”
“不许大声喧哗,要不就请你出去了。”凌枢阴阴地笑道:“你不是在巴掌大的地方就能写出洋洋万言吗?半张纸还不足够了?”
专注于试卷的板桥这时辨清了凌枢的尊容,恍然悟之:“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钦差林大人?”
凌枢笑了:“不错,好记性。都说名人好忘事,我看郑先生就不是这样的。不说了,做你的卷子吧!”说完扬长而去。
“哎哎哎,林大人!”板桥大声喊了起来。
旁边监考的吏部尚书包括走了过来:“喊什么?!大声喧哗要取消考试资格的。”
“大人,刚才那个大人拿走了我的试卷纸,我,我这怎么够答卷的?”他举着那不大的半张纸。
故事已经发生了,其中必有缘故,他包括一插手,后面引来的事就多了,还是暂且装聋作哑维持现状为好:“答卷纸人手一份,不多也不少。你就自己想办法吧。”临走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再出声了,免得轰你出考场就麻烦了。”
板桥捏着鼻子吃闷亏,无法再说什么了。
蒋南沙走到大殿的门口,凌枢悄悄迎了过去,给蒋南沙暗下点了下头。
板桥写完了那半张纸,再也写不下去了,急得他四处张望。
远远看着板桥束手无措的凌枢、蒋南沙对视而笑,蒋南沙心满意足地走了。一边,窥视着这一切的包括,心情沉重地摇了下头。
板桥抓耳挠腮,实在无法,用笔在衣袖上写了起来,刚写了“江山”两个字,发现太滞,无法着笔。汗水顺着他的颈脖子淌了下来,一滴汗水“叭嗒”落在平整的桌面上,他用手指去涂擦,汗水在桌面上留下了痕迹。或许是天灵昭示,“桌面”“板凳”这些可移动的平面都是可以书写的呀!板桥兴奋异常,用衣袖抹干净了桌面,一点不敢耽误地速速写了起来!
苗得福抄完了他舅舅给他窃得的方便,得意地大喊了起来:“考官,交卷!——”
包括走去收了他的卷,当他路过板桥的考间时,顺带看了一眼,没见人,奇怪地自语道:“人呢?”探头看时,板桥正一屁股坐在黑黢黢的地上,在板凳上写着答卷最后的论叙,对外面的动静,他毫无所知。
收卷铃响了!
凌枢盯视着板桥的考间。所有的考生一一交了卷,独独没有板桥出来。
凌枢催促道:“好了,全齐了!”
“不。”包括道,“还有。”
这边说着,那边板桥狼狈万分地从考间里扛着桌椅板凳走了出来。
凌枢惊诧不已地问:“你这是什么?”
“答卷。”板桥愠怒地答道。
“违反考场规则。”凌枢阴笑道:“这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报废了!”说完一脚将写有答案的板凳踢飞了。
“你!”板桥瞪大了眼。
“我怎么啦?”凌枢笑道,“莫非你到今天才认识?”
站在一边的包括将板凳拾了起来,连同桌子唤人抬走了。
“哎——包大人!”凌枢喊道,“你把桌子往哪抬?”
包括平静地回道:“这份卷子我收了。”
“你!”凌枢瞪大了眼。
“本官怎么啦?”包括浅笑着回道,“莫非大人不认识?”
凌枢气得连口水都咽不下嗓子,颈脖子憋得老粗。
4
考试结束后,由专门收卷官将试卷密封,运至文华殿,读卷官开始阅卷。根据答卷的优劣,读卷官在卷子上作出○、+、-、△、×五等标识。每个读卷官轮阅后,由首席读卷官尽兴综合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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