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的小儿子今年七岁; 胖乎乎的,不知道这情况意味着什么; 还想上前去蹭蹭练月,因为练月一向对小孩子有耐心; 也亲切,蔡婆的一对孙子都很喜欢她。
周氏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让他动。
周氏的小儿子扭着挣了两下; 没挣动,便仰头道:“娘,手疼,你松松。”
周氏将他往跟前拽了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被吓得噤了声,便不敢说话了。
练月知道这一群人不会想把动静闹大,于是转过身,笑着对周氏道:“芸嫂子,你要出门?”
周氏的余光瞥见这四处的人一动不动,胆子就大了些,她镇定道:“是啊,这不老二的媳妇又怀上了吗,婆婆让我给她送点鸡蛋过去。”
“嫂子快去吧,我跟几个朋友叙叙旧,不耽误你的正事。”练月说这话时,还用眼神安抚了一下周氏,让她不用怕。
周氏对练月还是比较放心的,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松快了不少,她扯着小儿子,小心翼翼的走出了巷子。
墙上那位红衣女子轻轻一跃,像片红雪花似的落在了练月跟前,然后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打量完之后,忽然出手去锁她的咽喉。
她一出手,练月立刻后仰躲开,同时出手去锁红衣女子的手腕,红衣女子手腕一绕,从她左手中脱出,去颈后侧锁,练月立手为刀,贴着她的小臂划入臂弯,狠切一刀,红衣女子被震得手臂发麻,往后退了两步。
练月趁这个方向上有空档,立即跃上围墙,踩着高高低低的屋顶,一路往东去。
东音和黑衣男子率先追上去,接着是紫苏,最后是红衣女子。
面对四个人的追击,练月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对这一带比较熟悉,知道哪里人多,能浑水摸鱼。
今年是大年初二,正值东街有集市,集市上挤满了来自太平城及周边各村庄的摊贩及出来采买的百姓,再加上过路的车马,使得这条本就不怎么宽阔的街道,拥堵不堪。练月从房顶跃下来,混入了人群,趁机钻到一辆过路马车的车厢下面,随着这辆马车,进入了一处宅院,她潜入柴房,一直待到深更半夜,方才翻墙出去了。
练月想,应当不是叶湛出卖了她,叶湛不至于,那么极有可能是紫苏他们一直在暗中跟着叶湛。可叶湛何其机敏,有人跟了他一路,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而且,叶湛四个多月前就到太平城了,紫苏他们却今天才现身,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耐心,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跟叶湛并不是一路过来,他们是叶湛到太平城很久之后,才寻着叶湛的路线,一路找到这来的。
要真是这样,练月想,那半棵雪灵芝只延长了她四个月的安稳,况且这四个月中,她有三个多月都在外面。哦,不对,这半棵雪灵芝还帮她得到了卫庄,这么一想,就觉得还是值得的。
卫庄,幸好他不在,否则自己这幅狼狈逃窜的模样被他看了去,得多丢人。
也有可能是紫苏他们故意等叶湛和卫庄走了之后才动手的,一对四,他们有绝对的胜算,且紫苏、东音对她还那么了解,她简直插翅难飞。今天下午,若不是那个红衣女子突然来了那么一下,自己现在估计已被他们绑起来,在回穆国的路上了。
也有可能叶湛和叶荻已经落在他们手中了,就是不知道卫庄有没有事?
夜半,月上中天,练月从柴房出来,纵身跃出墙外,但刚一落地,一柄弯刀抵住了她的后心,接着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声:“别动。”
练月还是辨别出来了,是白天那个红衣女子。
练月淡淡道:“是你?”
红衣女子有些好奇:“怎么,你好像不怕?”
练月道:“下午的时候,若不是姑娘出手相助,在下可能也没有机会博一把,得多谢姑娘,为何要害怕姑娘。”
红衣女子轻轻的笑了,笑声像细微的银铃声:“果然是聪明,只不过你猜,是我聪明,还是你聪明?”
练月道:“看现在情形,自然姑娘更胜一筹。”顿了顿,“姑娘跟我交手时,在我身上撒了香粉,对不对?”
红衣女子另一只手锁住她的咽喉,将弯刀从她后心挪到她颈边,笑道:“反应是慢了点,不过好歹是反应过来了。”
练月道:“既然姑娘无心拿我,那就请姑娘指条明路吧。”
红衣女子笑:“你又知道?”
练月道:“若是有心不会在那么关键的时候放我走,既然如此,请姑娘开条件吧。”
红衣女子轻声笑道:“我们四个都是立了军令状的,捉不回你,便要以死谢罪。我放你,是为了杀你,你不要太天真了。”
练月奇道:“你想完成任务,又不想我被捉回去,只想我死,为什么?”顿了顿,“你是为了萧珩?”
红衣女子手中的弯刀蓦然一紧,练月只觉颈上刺痛,迫不得已后仰。
女子贴在她耳后,切齿道:“知道我叫什么吗,我叫白芷,他们都说我是你的替身,我本不信,如今一瞧,咱俩倒还真有几分神似。既是这样,我当然不能让你回去,正主回去了,替身还有价值吗?”
练月闭上眼睛,把颈送上去,道:“那你动手吧。”
白芷却没动手,而是笑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嘛。”
练月叹了口气:“你大约是不知道,我是宁愿死,也不会回去的。”
练月这句话让白芷很满意,只是不明白为何,她纳闷:“我听说他非常宠你,你这么背叛他,他还对你念念不忘,为何?”
练月冷笑:“他念念不忘的不是我,是一个背叛他并且活下来的人。”
白芷道:“你没走之前,他对你也挺好的。”
练月问:“你是说对宠物的那种好吗?”
白芷反问道:“有区别吗?”
练月冷漠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有区别了。”
白芷无所谓的笑了一下:“就当作有区别吧。”顿了顿,“我给你一条活路,但你也得成全我。”
练月早知白芷会这么说,因为要杀她,不必费这么多口舌,一刀了事,永绝后患。好在白芷不傻,知道这么杀了自己,把尸体带回去,跟萧珩无法交代。
练月道:“洗耳恭听。”
白芷轻轻叫了一声:“鹰扬。”
寒月当空,雪光银辉,晦暗的夜色中蓦然翻出一道黑影,黑影落下来,端端正正的落在练月和白芷身边。
练月想,这位大约就是堵在自己身后的那位仁兄了。
四个人出来办事,两两一心,果然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心疼紫苏和东音这两个老家伙。
鹰扬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塞进了她嘴里,然后把她从白芷手中接过来,用手锁住了她的喉。
白芷从她身后转到她身前,慢声道:“这软骨散是你自己当初在配出来的,你应当知道它的作用,我只用了一半的量,给你留了五成余地。天亮之后,我带你去城外的澜山寺,然后发信号把我们的人叫去那里。这澜山寺的后山上有一处断崖,你往那里逃,同时我会引紫苏和东音去那里,说不定主子也会去,他去就最好了,你当着他的面跳下去。那断崖下是水,你应当知道水路就是活路,你跳下去若能活,那是你的命,若不能活,那也是你的命。”顿了顿,“你若心存侥幸,不走这条路,那就得考虑清楚,自己身上仅剩的五成功力能不能支撑你逃出去,如果不能,你被其他人抓住了,那我就是再有私心,想放你一马也是有心无力。听懂了吗?”
练月叹气:“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听不懂的。”
白芷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精巧的小匕首,拔|出来,刀刃在月下泛着冷光,她捏住刀尖往里戳了一下,练月顿时就恍然大悟了,这是一把伸缩刀。
白芷道:“跳下去之前,找个借口用这把刀戳自己两下,最好能戳出一种跳下去没摔死但也绝对活不下来的假象,如此大家就都解脱了。”
练月苦笑:“你苦心孤诣的为我抠出了半条活路,作假就没意思了,明天你把萧珩引到断崖上,只有他亲眼看见,他才会相信,如此大家才算都解脱了。”
白芷皱眉瞧着她:“你真的有这么恨吗?”
练月漠然道:“不恨,只是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白芷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的看她的眉与眼,然后点头:“好,你放心,你既如此成全我,我一定将他引去,也成全了你。”
白芷和鹰扬捆住她,带着她翻出城墙,一路往澜山去。
他们三个在夜里走路,城外白茫茫的一片,雪光半白似晨曦时的天光,四周寂无声,只有走路的声音。走到半途,白芷实在忍不住了,道:“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我很想请教一下。”
练月道:“你问。”
白芷道:“叶湛为什么要跟你成亲,是因为叶荻的毒是你解的?”
练月的步子扎在了地上:“你们抓到他们了?”
白芷继续问:“既然如此,那个卫庄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练月心头一窒。
白芷道:“这个你放心,卫庄我们没动他,动你都是等他走之后才出手的。”
练月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白芷继续问:“初一成亲,叶湛初二就带着妹妹出城离开,这个又是为什么?”
练月叹了口气:“这个说来话长。”
白芷道:“那就慢慢说。”
练月道:“能不说吗,这毕竟是我的私事。”
白芷道:“但我想听,我对你还是有很多好奇的,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咱们谁也不欠谁。”
练月道:“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什么想知道的。”
白芷:“将死之人,应该有许多问题,难道你想糊里糊涂的死了?”
练月道:“也没什么不好。”
白芷:“你这人真无趣,我怎么可能会跟你像,开玩笑。”
练月想了想,道:“倒还真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白芷道:“十九岁。”
练月道:“家人呢。”
白芷道:“没有。”
练月又问:“你左眉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是胎记吗?”
白芷点了点头,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然后道,“三个问题了,该你了,你把我刚才的问题都答了,咱们就两清了。”
练月道:“你刚才问的是什么,我忘了,你能重新问一次吗?”
白芷:“……”
练月:“……”
第四十五章 (四更)
白芷、鹰扬一路走一路留联络印记; 到了澜山山脚下之后; 已是黎明,鹰扬放了一个响箭; 召集所有人来澜山。
鹰扬和白芷、练月在山门分道扬镳。
鹰扬等着大队人马集合,白芷盯着练月,一路去往澜山寺的后山。
走到半途; 她们等了一会儿; 白芷觉得大队人马差不多快要到了,便把练月手上的绳子解了,解之前; 她道:“断崖是你唯一的活路,不要心存侥幸,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练月苦笑一声道:“我吃了软骨散,手脚发软; 剩下的五成力气,别说你们的大队人马了,就是现在; 你让我百步,我都未必躲得开。”
白芷很满意她的识相; 她道:“那请快走吧,再耽搁; 你怕到不了断崖,就会被其他人捉到。”
练月道了一句:“后会无期。”便沿着山间的坡道,一路往上飞奔了; 白芷并未直接跟上来。
练月一走远,立刻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了。她又四下看了看,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往上走的路,大约走到头就是断崖,那就往上走吧,好歹断崖于她而言也是半条路。
三年前,从地宫逃出来时,就是借了水路,侥幸保下来了这条命,这次也希望自己命足够大吧。
她一路往上走,快要上到断崖时,远远看见断崖上有两个小身影,她心中一惊,萧珩的人不至于这么快就到了吧?但想想又不太可能,上断崖的路肯定就这一条,否则白芷不会放心她一个人上来。她走上断崖,发现的确不是萧珩的人,而是两个穿僧袍的小僧正在雪地里练功。
两个小僧见她突然冒出来,有些吃惊,便停了下来。
两个小僧顶多十岁,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断崖边上的石头上,还放着他们的食盒,真是天可怜见的,这么一大早就要来练功。
练月走上前,蹲下道:“两位小师傅别怕,我是上山来采药的,一不小心迷了路,不知道除了那条路,”她扭头指了指自己来时的路,问,“还有其他下山的路吗?”
两位小僧同时摇了摇头,其中胖点的说话还带点奶音:“这断崖上下就这一条路,没有其他路。”
练月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两位小师傅知道这附近有血麻草吗?”
两位小僧再次同时摇了摇头。
练月彻底失望了。
“不过。”那位高瘦一点的小僧道,“血麻草没有,荨黄草倒是有,这两种草药的药效很相似,不知女施主需不需要?”
练月眼前一亮,道:“需要需要,还劳小师傅给我指一下路。”
高瘦小僧道:“女施主上来的那条路,路边就有一片荨黄草,只不过应该被雪覆盖了,女施主没有瞧见,这样吧,我们俩带着女施主去找一找。”
练月问:“离这远吗?”
高瘦小僧道:“有点远,估计得走半个时辰。”
练月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此刻不能下去,下去若是半道遇到萧珩的人,她这会手脚发软,绝对跑不过他们,要是直接被抓走,那就不妙了,还是呆在这断崖为好,于是她摸出袖中的短刀,割了一缕头发,将头发塞进荷包里,递给那位高瘦的小师傅,道:“小师傅,这澜山前面有片竹林,竹林里住了一个人,他叫卫庄,倘若小师傅有一日下山去,请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那位小胖墩问:“女施主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
练月笑了一下,道:“我采药的时候,误食了一种毒草,这会儿恐怕下不了山了,不知道两位小师傅能不能替我走一趟,去拔几棵荨黄草?”
两个小僧人互相|看了下,见她的确有些虚,就相互|点了点头:“好,那女施主在这等会,我们去拔草,顺便找人上来救你。”
练月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我知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两位小师傅拔草时,若是遇到了其他人,可以说见过我,但荷包的事,千万别让他们知道。”
两位小僧重重的点了点头。
练月摸了摸他们的头道:“如果今次我能逃过此劫,回来定去寺中多添香油钱。”
两位小僧跟她告别之后,沿着那条陡峭的小路,下去了。
他们走之后,练月握起短刀,在自己手臂上和腿上划了几道,又把自己的头发拆散了一些,弄出狼狈不堪的姿态来,然后沿着来时的路下去,只是还没走出百步来,就看到山间那抹紫色和青色的身影一路飞奔而来。
是紫苏和东音。
紫苏和东音似乎也看到了她。
就是要他们看到她,看到她是被他们一路逼上这断崖上的。
练月立刻折回来,退到了断崖边上。
终于要开始了,早开始早结束,死就死了,或许三年前她就该死了,如今多活着三年,已经是幸运。唯一惋惜的就是卫庄,她才刚得到他,就要以死的方式失去他。但这次无所谓了,她若死了,失去他也不会觉得痛苦。而卫庄大约也不会因为失去她而痛苦,甚至难不难过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他难过的时候,她想象不到。
也好,不难过就不难过吧,反正她喜欢他,也不是为了让他难过的,她只是觉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