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天还是冷的。夏晚又在太庙的大殿里冻了半日,裹上这衣服才觉得有丝暖意,偎靠在车壁上,默默点了点头,轻轻唔了一声,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头红红,眼泪汪汪,委屈的像个过年没讨到糖吃的小丫头一样。
孔成竹的一颗心,就好比叫火烫过,再叫烈油煎过,又拿进冷水里浸过,再拿到火中去煅烧。
他忽而觉得,只要她愿意再掉几滴眼泪,只要她说一声爱他,那怕不说爱,只要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他一眼,他或许真的愿意代替郭嘉去死。
虽非周幽王,可只要能搏她一笑,真正让他烽火戏诸侯,他也愿意的。
马鞭抽出响亮一声脆响,月光下一辆马车微微走起,就带着夏晚出城了。
要在酒里下药,就会格外考验药性。
比如说,有闻出来的不能下,能尝出来的不能下,但世间哪有那么多无色无味的毒。
而剧毒大多都是有色,并有味道的。就比如陈雁西下在郭嘉水囊里的毒,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但才从战场上下来,正是焦渴的时候,水囊扬天而灌,等郭嘉尝到不对的时候,药已经窜到胃里去了。
孔成竹给下的是什么药,药性究竟有多大,郭嘉并不清楚,当他觉得舌尖有些发麻时,已经吃到肚子里了。
愿意和沈太傅一起吃酒,并且信任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已经是郭嘉最低的姿态了。他愿意向那些对他抱在偏见的老臣们低头,并且谦卑,恭服,一心一意为皇家服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妻子的家人,为了儿子的友谊,为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但他还真就给蒙倒了。
毕竟那时候药已经入腹了,想反抗也来不及,反倒不如早点装死,并保存实力,看沈太傅是和谁人和谋,又究竟想捣什么鬼。
郭嘉很快就陷入了意识昏迷之中。
再度醒来时,他在一片完全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之中。
地面是光滑的,干燥的,而且质感几乎与太极殿的地面上一模一样的金砖,抓不到任何东西。
于是郭嘉解下腰间所缀的白玉娃娃,并舍不得把那玉娃娃直接扔出去,而从上面摘了两枚坠珠下来,一枚朝着头顶横打了出去,另一枚则竖打了出去。
这是有原因的。
徜若有人要他死,头顶这两个位置,是最容易布置机关的地方。
随着玉珠击出,天灵盖的位置随即有风声飚飚而起,头顶的方位亦是,整个儿暴击下来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金砖地上,火星四溅。
郭嘉在滚身闪躲的同时,骂了声操他娘的,随即就醒悟过来,这是皇陵,是李极为自已建造的陵墓,他应当是被困在陵墓里了。
这座皇陵,位在出长安往西五十里地,在过上林苑后的当归山。
皇陵从李极即位之初就开始修建,掏空了整座山峰的主体,然后用箍窑的方式将它箍成一个空旷,但又阔朗的巨大空间,再在其中建亭台楼阁,宫殿台榭。整座地陵的建造,据说是仿着秦始皇的陵墓来修建的。
其中暗矢四藏,机关重重,就是为了防着盗墓贼要进来盗墓。
郭嘉曾说过,要替李极做个守墓之臣,却原来,李极是提前把他给关进皇陵了。
最可怕的莫过于对自己的前景十分明了,并且明了的知道自己毫无也路。
按理来说,地陵之中各个地方都会有油灯,并在皇帝葬入皇陵之后,添注灯油,以备皇帝百年之后起用。但皇陵的灯油这一项,在报到郭嘉这儿时,当时他大笔一挥,就给黜了。
当时,他道:“既皇上都死了,眼睛都闭上了,还点灯给谁看,用灯油作甚?省了银子,送到关西去做军饷。”
于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原本该有灯,该有香油的,那样,他就不至于在里面黑天胡地瞎乱摸了。
但是郭嘉自己黜掉了皇陵里的香油,于是,他就只好摸着黑,在里面乱突乱撞了。
而更要命的是,他约好了今晚要早点回家吃饺子,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夏晚出宫了否,徜若发现他不见了,她和甜瓜得急成什么样子。
孔成竹的马车走的格外慢。
夏晚急着要去找郭嘉,总觉得孔成竹这样慢是故意的,忍不住揶揄道:“孔先生驾的这是马车还是牛车,您便颠一点本公主也不怪您,何不再在那马屁股上抽上一鞭子,难道您舍不得您这马多跑路?”
孔成竹侧首,月光照着两只眼眸里的温情:“公主万金之躯,臣怕颠了您,恨不能这马车它能慢点,再慢点儿,比牛车还慢,又怎敢挥鞭子?”
夏晚气的直吐粗气,狠狠瞪着孔成竹,他索性将马缰一勒,那马它就走的更慢了。
月亮慢慢挂上枝头,百鸟投林,唯剩乌鸦在绿叶繁茂的枝头,一声又一声,呱呱的叫着。
远处的村庄里偶有微火,月光下还能闻得见隐隐的糊麦香气,夏晚靠在车窗上,肚子一直咕噜噜的叫着。
于是孔成竹就在旷野里停了车,跳下马车,捡了些柴禾生了一堆火,又从行囊中取了些干粮并一只水囊下来,便招呼夏晚下去吃饭。
夏晚有意挖苦孔成竹,一条腿横在马车上不肯下车:“看来你们孔府是真穷,穷到连处歇脚的茶寮银子都不肯掏,非得在这野地里吃野餐。可是怎么办呢,本公主没那个雅兴陪您吃土,恕本公主不能陪您。”
孔成竹的鹤氅在夏晚身上,他只穿着件靓蓝面的单袍子,夜风吹来,薄绸面的袍摆烈烈而晃,他眉宇间倒仍旧是往昔的温和耐性:“徜若公主不吃,那咱们走的,就不是去皇陵的路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夏晚气鼓鼓瞪着孔成竹,问道。
“一匹马,两个人,孔某倒是很希望能就这样走下去,这条路也永远没有尽头,臣好与公主从此,浪迹天涯。”
第155章
今夜明月高照,遍地银白。
郭嘉不回家,甜瓜和夏晚也不回家,孙喜荷包了一桌子的饺子无人吃,心里便有些打鼓儿。她和郭嘉的小厮河生两个,一里一外,就在门上静静儿的等着那一家三口。
从明挂树梢等到户户闭门,再等一等的,更声都响了。河生拍了把大腿道:“不行,咱们大少爷还从未这样晚的归过家,怕是有危险了。”
郭嘉曾给河生交待过,自己徜若不打招呼夜里不归家,得跟隔壁的郭旺说上一声,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他一声招呼也不打,没回家就完了。
于是,河生就跑到隔壁去了。
郭旺虽说只有一个人,但财神爷的院子就是与别家的不同,月光在他家都要更清亮些。
不过,他一人端着只大海碗,正在屋檐下吃一碗自己煮的面。再有钱的人,也不过睡三尺的床,住三丈的院而已,一个人吃饭,总归冷清的很。
郭旺听了河生说的,先刨完了一碗面,才道:“我知道了,此事就交给我,你回去歇着吧。”
他揩了把嘴,涮完锅洗罢了碗,把灶台都收拾干净了,才回到正房,从书架上取下一张《皇城内苑图》来,铺开在桌案上,再接着,又从书架上翻出一对金鱼符来,揣到了腰间。
这东西,是郭嘉在宫变那夜给他的,原本是想在那夜就用的,可惜郭嘉终究一念仁慈,放了太上皇和李燕贞一回,让郭旺备着,真正等有大事发生时再用。
郭旺觉得,今天就该是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了。
半个时辰后,从各处都打问过一回,没有找到郭嘉的郭旺确定郭嘉是出事了,于是就到了皇城门外。
身为兄弟,郭旺也见过相亲相爱穿一条裤子睡一个女人吃一锅饭的。但他和郭嘉,郭兴三个,却是富贵时老死不相往来,大难临头时提枪就上的那种。
所以,郭嘉平日不怎么理他,动不动还要提拳揍他,但等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最信任的还是他。
无它,概因这世间,他和郭兴是最怕他,也最烦他,但只要有事,绝对会与所有的世人为敌,也只愿意救他一人性命的那两个人。
有金鱼符,再报说自己是驻扎关东的兵马大提督梁清派来给皇上报密令的,入皇城便格外的顺利。
虽说和宫里的大太监,朝中好些官员关系都不错,但郭旺还是头一回入皇城。
仰望着翘角飞檐的大殿上那弯明月,再看一幢幢高楼耸于清冷的月光下,大约是因为甜瓜和夏晚都住在里面的缘故,郭旺觉得这座宫殿,它宁静而又安斓,是个很好的地方。
只是如今还需要他着手替夏晚和甜瓜铲除掉一些阴藏在阴暗中的,整日作祟的小人,他们才能继续安安稳稳的住在里面。
跟在他身边的是郭嘉在宫内的眼线,王应。
这小子也才知道郭嘉叫群臣绑走,便一直在宫门上等着,俩人接借过暗号,不过扫了彼此一眼,便直奔栖凤宫。
栖凤宫中的老皇帝闭着眼睛卧在床上,心里有一轮明月,还有一朵优昙花,都是他的公主,是他爱到恨不能连天上明月都摘下来,拱手相奉的公主。
他正在静静等待郭六畜的死讯。虽然人说生老病死,但李极自认是个贼鬼骨头,还能再活十年八年,而郭嘉,年青又如何,终究是要先他一步死在皇陵了。
躺在床上,老皇帝忽而咯咯咯的怪笑起来,不过笑声还未落,劈头盖脸蒙下一只枕头来,将他的鼻子和嘴整个儿蒙死,这还不算,手脚都叫人压着,不过呜咽了几声,挣扎了几下,不可一世了半生的老皇帝,就这样活活儿叫人给蒙死了。
三更半夜的,这宫里别的婢子内侍们都还在沉睡之中,悄无声息的,王应整理好床被,关上门,造成个老皇帝梦中去世的假象,便和郭旺两个一同出来了。
不远处,比栖凤宫更高大,更气派的,就是明月公主曾经住过的长乐殿。
按郭嘉的吩咐,徜若要杀李极,则肯定是到了李燕贞也疑他,不肯信任他的时候,这时候不斩草锄根,则后患无穷。
所以,今夜于郭旺来说,弑太上皇不过小儿科,郭嘉给他内苑图,真正的目的,是让他送自己老丈人走的。
郭旺此时在王应的帮助下,也换了一套内侍服。他身材高大,站在王应身边,莫名迫的王应喘不过气来。
“届时,咱们只说是御医署送药的,然后,郭三爷您在前送药,咱家进去陪尝毒的内侍聊天,待他尝完毒,咱家趁机把毒丢进去,然后咱们一起逃出宫,您看如何?”王应说的,是如何谋杀一个皇帝的法子。
郭旺的头顶就是明月,两道浓弯的眉毛叫月光镀成了银色,并不说话,就那么长久的立着。
到了当归山下,就是李极的陵墓了。
眼看三更,墓园外守兵重重,当然都是孔府的人。
来路上,孔成竹已经给夏晚讲过了,说陵墓中机关重重,而郭嘉失去了他的神力,如今应当就在墓门口的第一重,甬道中。
就好比普通人家的大门,陵墓第一重,为了阻止盗墓贼,是各类流矢机关设的最多的地方。以郭嘉没了神力的身体,再兼里面一派灯黑火黯,他压根是活不了的。
所以,孔成竹认为郭嘉此时已经死了。
但他还是道:“无论如何,只要郭六畜还活着,臣就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把他从里面换出来。”
夏晚由衷道:“谢谢孔先生,但您进去了不一样也是个死吗?何不把他放出来,您也别进去,咱们大家一起回长安?”
孔成竹苦笑着摇头:“公主,没能杀了郭六畜,回长安,你觉得太上皇肯放过臣吗?”
夏晚干脆利索道:“那您记得进了皇陵死远一点,我怕见死人,怕您死了要污了我的眼。”
孔成竹快要忍不住了,可依旧在笑,火光下眉温目和:“那公主,会不会为了臣而掉一滴眼泪?”
夏晚断然道:“不会。”
她柔韧的椎骨,向来是砸不断,折不弯,也绝不会屈服的。更何况,孔成竹曾伤害过小甜瓜,还这样玩弄于郭嘉,她又怎会感动。
“他已经死了。”孔成竹此时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因为我给的药,他失去了自己的神力,而墓室第一道中机关重重,只要他醒来,稍稍一动,陵墓中立刻会从四面八方发射出带着毒液的箭矢来,而黑暗的陵墓之中,没有任何光源,他连躲都无处可躲,此时已经死了。”
夏晚早知会是这么个结果,都已经到陵墓外了,反而就不着急了。
她道:“那就让我看他一眼,让我把他的尸体收敛回去。”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上天入地无门,只能被扭着头,被强逼着接受丈夫死亡的事实。这已经到强弩之末,强撑着一口气的公主,能被郭嘉的尸体给打垮吗?
孔成竹很好奇。
“收敛回去,臣是否就可以求皇上,让他将公主赐予臣?”
夏晚眼眶红了红,断然摇头:“不可能。”
孔成竹一路行来,就是想磨转夏晚的心意,毕竟他有关东兵,有大权在握,而李燕贞的身体又不好,真的想要这大魏王朝的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自认相貌在男子中算得上翘楚,会温柔,善手段,除了没有天生的神力,没有一样比郭嘉差。
但威逼,诱哄,关禁闭,什么招数都使过了,这叫他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公主,依旧不肯屈服。
李极一个草莽,将亡帝当着赵明月的面斩了,于是赵明月便屈服于他。
孔成竹原来不懂李极为何要那样极端,直到遇到李昙年,才能体会李极的做法。这些皇家的女儿,骄傲而又尊贵的公主们,骨子里那股子倔性,因为血统的关系,非是一般普通女子能比的,当然,非是极端的招数,是不能叫她们折服的。
把李燕贞斩在她面前,她是不是才会顺从,才会折服?
孔成竹忽而色戾,冷笑着高声道:“打开墓门,把郭六畜的尸体拖出来给晨曦公主看。”
墓门于是缓缓开启。
蒙着脸的,带着盾牌的兵士们缓缓走了进去。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尖叫,一切有条不紊,全在孔成竹的掌握之中。而夏晚就在这时,尽量不惹人注意的,在抽孔成竹腰上的佩剑。
甜瓜和昱瑾是莫逆,有孔心竹照料着,还有郭旺和郭兴两个叔叔,会平安长大的。
但孔成竹不得不除。
他不是没有李极那样的野心,只是他还没有行到李极行过的高山上,野心还没有膨胀到巅峰而已。在山下的人,永远不知道山上的人看过什么样的风景。
真正给孔成竹契机,他才是会反,会作乱的那个人,可惜李燕贞和朝臣,所有人都叫他斯文风雅的表面给骗了。
也不过转眼之间,墓中有人呼道:“郭侍郎的尸体找到了。”
既郭嘉真的死了,夏晚没有想过独活,当然也没想过放过孔成竹。
孔成竹于是大步往前走去,一把未抽到佩剑的夏晚跟在他身后,也疾步匆匆的,追了过去。
墓门在地下,要先下几台汪着水的台阶,才是墓门的主体,入内之后,先是只供一人进入的窄门,在皇帝被葬入之后,才会用石头封死。
夏晚一眼就看到了郭嘉的两只麂皮靴子,他出外只穿这种软靴,价贵,但透气,舒适。确实,如孔成竹所说,他就在墓的第一重,地上散乱着箭矢,他胸口正中一箭,就在地上躺着。
夏晚要拽着孔成竹的袖子,才能继续往里走。
身中一箭的郭嘉躺在乱矢从中,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那双靴子。夏晚一步步挪进去,始终不看郭嘉的脸,扬头扫了眼墓室内的场景,道:“这墓门,它究竟是怎么封下来的?”
孔成竹的性子,无论再生气再不耐烦的时候,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