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梁清道:“只要抓到北齐兵,就地正法,难道你们不知道军令?”
晋王军中是有这样一条规定,但另还有一条:不伤妇孺。
所以,一个兵卒一把揭了夏晚头上的头盔,道:“回将军,这是个女子,又穿着齐兵的衣服,小的们怕她是北齐人的探子,所以……”
头盔揭开的瞬间,先是一头如瀑布般泄落的长发,待长发叫风拂开,才是一张少女的,鹅蛋一般白腻,圆润,光泽动人的脸。
眼儿微深,鼻梁悬挺的少女,穿着件北齐人的破兵服,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于这西北之地的烈阳与冷风之下,夺眼刺目的艳丽。
“押过来。”梁清道。
他将夏晚从头到脚细细儿打量,断然道:“这是个咱们汉家姑娘,放了吧。”
“你怎能断她是汉家姑娘?”李燕贞立刻反问,他是个冷戾的性子,也瞧见手下将领们一看到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那眼神都不对劲儿了。
满目疮痍的小城之中,除了黄沙便是红土,这小姑娘生的一幅清丽之姿,乌发随风而散,只瞧那张脸都着实养眼。
有人怪笑道:“咱们梁将军断汉夷,只需看脸即可。”
梁清也是脸红一笑,下意识舔了舔唇:“这是个水乡镇的姑娘,我吃过她家的瓜,极甜。”
众人顿时恍悟,却原来是个卖瓜的小姑娘。
李燕贞于回廊上也是一笑,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放人。
夏晚不期被抓进兵营,竟能这般容易的走掉。她回头飞快的扫了一眼站在回廊上那个男人,没有呼延神助和呼延天忠叔侄那般标致,但叫人恶心的相貌,他瞧起来严厉,贵气,还颇有几分可亲。
她才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回廊上那人道:“小丫头,转过身来。”
第44章
他指了指夏晚腰间,问道:“哪是什么?”
梁清立刻上前,于她腰间抽出两只小条旗来,一条绘着腾龙,中间绣着个齐字,那是北齐人的旗帜,另一条上面只有个魏字,那是大魏的旗帜。
夏晚看了看两面旗子,慌忙解释道:“只是必要时防身用的,徜若来的是齐人,就穿北齐兵服,拿北齐人的旗子”她接过旗子摇了一摇,又解了自己身上那套兵服,下面是套大魏军人的,再接过魏军的旗子摇了摇,讪讪一笑,白齿咬着红唇,轻声道:“不过保身之计尔。”
转眼之间,灵活切换,见了齐人便摇齐人的旗,见了魏人再摇魏人的旗,于这一日三乱的边关,这两身行头是能助她活命的。
满院铁甲的将军,叫这小姑娘一番灵活举止倒是逗的轰堂大笑,李燕贞也随即莞尔,眼角尾纹淡淡:“让百姓非得揣着两面旗子,穿着两身兵服,做墙头草才能活命,是我们关西兵的失职,去吧。”
阳光下的少女下意识舔了舔唇,从梁清手中接过那面魏人的旗子,在李燕贞面前晃了晃,抿唇一笑道:“妾虽居于山野,却也知道晋王带的兵不犯百姓,不踩庄稼,今日有幸一遇,士兵们不曾欺过妾,也没有苛待于我,想来,这皆是晋王殿下束兵有力,妾代甘州的百姓,谢谢王爷。”
这意思是,从此之后,她就只拿大魏的兵旗了。
李燕贞于女子,尤其漂亮的女子身上,从不动心思的。非但不曾因此多看夏晚一眼,反而借着她这句话,就教训起了手下将领们:“往昔,你们在家受的教育,皆是行兵打仗,升官发财,财从何来?百姓如同绵羊,财可不从百姓身上来?
徜若你们在行兵打仗之余,还敲诈百姓,欺侮良家妇女们,百姓怕齐兵,也怕你们,自然就是两面旗子,那颗心,自然也是哪家的兵来了就归顺于哪家。
可你们待百姓稍微好一点,他们感同身受,怀恩在心,自然也就信任你们,信任朝廷。
百姓不信任你们,过错在谁?过错就在你们。”
一众将士们立刻低头:“王爷教训的是!”
李燕贞抬头再看,那少女犹还穿着件阔大的兵服,手里扬着枚小旗子,已经走到大院门口了。他忽而忆及,自己那佚失于甘州的长女,徜若还活着,就该是她的年纪了。
他二十岁的时候才有第一个女人,所以孩子也生的晚,在李昙年丢了之后,他父亲李极,也就是当今皇帝,曾多度冷嘲热讽,说恰是因为他太疼爱孩子,惯的无法无章,哪孩子无福消受如此大的福份,才会丢失。
李燕贞带了一辈子的兵,性格刚烈,脾气暴躁,徜若是他年青的时候,碰到有像夏晚这样揣着两面旗,生着两面心的百姓,只怕当时就要把这些将士们全揍一顿。
大约失去才能叫人谦卑,臣服,所以他才能耐着性子,只是说教,而不必打人。
深深叹了一气,他挥手道:“都散了吧。”
出了主帅府,夏晚依旧准备去找郭嘉,她这一回身上穿的是魏军的兵服,自然也就无人盘查。穿过一列列正在掩埋尸体,清扫战场的士兵,才走到城门口,正准备要出城,便见城门处一阵骚动,接着有一列士兵疾速进城,高声叫道:“他来了,他真把人给带回来了。”
在修补城墙的,清理尸首的,或者清点兵器的,所有的士兵们齐齐止步,望着城门口的方向,只听那地方忽而一声巨响,震的地面都晃了几晃,仿佛进城的是个脚步沉重的巨人,或者庞然大物一般。
“是谁?郭嘉?”有人语中带蔑:“我知道他,水乡镇大地主郭万担家的儿子,远远不及他二弟郭兴生的结实威猛,也不过一个少年书生而已,说他是战神,我死都不信。”
正说着,城门口缓步走进个少年来,深青色的大褂子,绑腿,布鞋,背上还负着一个庞然大物,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捆扎、叠摞在一处,绳子从他胸前肋过,背囊加上他的高度,眼看接近城门。
他整个脊梁都叫肩上的重物压弯,唯独脖子仍还挺直,一步步极为扎实的,走出城门口的暗影,走到阳光之下,那两道叫阳光描上金色的眉,与颊上几捋淡淡的血痕相印,衬着他冷玉般的肤质有一股冷钢一般的质感。
他手中还拎着一柄纯钢质的斧子,斧子上斑斑血迹,几乎瞧不出本来的钢面。
没人知道他背上那五花大绑,叫羊毡裹着,血迹斑斑的是什么东西,只见他走到阳光下,忽而转头,便盯着某一处,直勾勾的望着。
“这真是郭嘉。”又有一人,就在夏晚身旁,轻声对方才那人说道:“据说他昨夜独自一人出关,打算去救他的弟弟郭兴,难道说他背着的,是郭兴将军的尸体?”
俩人说话间,那负着庞大背囊的,穿青褂的少年将手中的斧子扔到地上,恰是那斧子砸在砖地上的声音,轰隆一声响,震的整座城楼都在摇晃。
有大胆的兵丁走了过去,想要轻手触一把战神的斧子,七八个人一起合力去提,纹丝不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步步行至夏晚面前,盯着她看了许久,干涸锋利的唇忽而轻咧:“你怎么会在这儿?”
夏晚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郭嘉忽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再屈一膝,他抓着她的双手,屈膝就跪到了地上。
这时候如山的背囊就在她眼前,透过未裹紧的脏毡子,夏晚看到里面赫然是公公郭万担的脸,双目紧闭,面如灰土,嘴还大张着,显然,郭万担死了,而且死的极为痛苦。
郭嘉的身子微晃了晃,那毡面微扬,另现出一张脸来,是常随在郭万担左右的那个长工阿单,双目紧闭,面如灰土,他这背囊之中,也不知绑了多少人,一个个皆是死人。
轻轻拿夏晚的手摁上自己的眼睛,郭嘉闷了片刻,道:“晚晚,帮我解一下绳子。”
夏晚解开他背上的绳子,揭开毡子,里面一具具的尸体才显露出来。
除了郭万担,便是老郭家的长工们,足足五个人,被捆扎在一处,便由郭嘉那薄薄瘦瘦的肩膀,背负到此。
除了五个人,他还提着两柄无人拎得动的斧子,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一个人,就那么于敌军阵中杀了回来。
士兵们这时候才算真正折服,无声对着郭嘉行个军礼,便蜂蛹上前,一股脑儿的,解绳子的解绳子,扶尸体的扶尸体,把他背上所负的人,一个个小心翼翼的搬了下来。
曾经盛极一时的,瓜香整个甘州,甜遍整个关西的老郭家,连主人带长工,就这样于两夜之间,全部亡覆。
人都已经背回来了,郭嘉的责任也就尽到了。他再不去看那些尸体,转而问夏晚:“我娘呢,莲姐儿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夏晚不好说吴氏已经死了,也不好说在她看来,郭莲是个格外不省心的,遂吱吱唔唔道:“她们都很好,还在红山坳躲着呢,我……我是听娘说唯有我的身子能替你解毒,所以……”
她咬了咬微丰的唇,眼神往侧处一瞟,那件淡褐色的大魏兵服衬着张少女娇嫩的脸,颊上两抹飞红。
第45章
每每大战过一场,郭嘉的脸便格外苍白。
他忽而抬手摁了摁自己的鼻子,那双原本白瘦,修长的手上,掌心浮着一圈淡淡的白,那是握斧子太久,叫那犀角质的手柄给摩擦起的皮。
“昨夜出了河口,我便一直在想,你大约一直都很疼,只是忍着不说而已。”说着,郭嘉轻轻掀起自己青褂子的袖子,小臂外缘几道浅浅的抓痕,那是昨夜夏晚熬不过疼,不小心抓的。
他似乎疲惫之极,轻轻扶上夏晚的肩,揽她往城内走着:“原本,我以为是自己力气不够,才叫你不舒服。昨夜从红山坳出来,我与阿单叔聊了许久,他说,小姑娘家家,总是怕疼的。”
能把床第间的事情告诉外人,还认真求教为何小夏晚总觉得不舒服,郭嘉也算虔诚了。昨天夜里,于黄河堤上,阿单笑的差点背过气去。
他们皆是兵痞,打小儿教坏了地主家的大少爷,说的,自然是痞话。却不想郭嘉嘴里虽野,却什么都不懂,真拼出劲儿去狠命折腾,想必夏晚也叫他给折腾惨了。
阿单这才仔细解释起来,比如少女们的头一回,须温言良语,吻着哄着,缓着细着,否则的话,只怕一回叫她识了疼痛,种下心魔,从此之后,她一见他就要想起那种痛,这辈子都不想跟他搬弄那点子事儿。
郭嘉听罢,面色惨白。须知他为了能叫夏晚爽利,可真是下了死命折腾过的。
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他声音格外的低,那苍白的脸上浮起股子淡淡的潮红来,极快的扫了夏晚一眼,大约是衣服太敞的缘故,并看不到她鼓挺挺的胸房,和纤细柔软的腰线,阔大的袍子遮住了她身上一切美的曲线。
一日一夜,他翻过龙耆山,往西突了百里路程,都未觉得渴与饥饿,脑子一浮游到她身上,才瞬时渴躁,随即舔了舔唇:“行兵打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爹已经死了,我也不再需要那种力量,哪种事情,往后只要你不想,咱们就不做。”
轻轻挽上她的手,他道:“今夜,咱们就在河口城找处店子住了,躺在一处,你有什么话都说给我听,我听你说一整夜的话。”
夏晚道:“好。”
郭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站着。夏晚见他眼圈青的厉害,嘴唇也格外干燥,以为他要厥过去,也是吓坏了,忽而转到他身前,仰着脖子道:“若你实在走不动了,我背你。”
她后脖颈从上至下,排着三枚猩红色的朱砂痣,黛黑色的乌发轻绕,白肤腻嫩,瞧着极具诱惑。郭嘉紧紧盯着那三枚痣,低声道:“糟糕,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如何投宿,又如何住店?”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概就是这样了。
夏晚道:“既是跟着我出来,包你身无分文还能走遍天下,快跟着我走吧。”
她原本一门心思想找到郭嘉,除了替他解毒之外,至少也想问个明白,他是真的就只拿她当个用物,还是心里也会有一丁点儿的喜欢她。可就在这一刻,夏晚忽而不想问了。
当北齐兵来袭,遍地狼烟,百姓如同刍狗,这时候有郭嘉这么一个人,能拯救百姓于水火,她的牺牲实在是微不足道。
夏晚也不知道多久会毒发,徜若毒发,又是个什么样子,眼看郭万担已死,郭嘉也疲惫成哪个样子,心念一转,便打算在自己活着的这段日子里,陪伴着他,让他至少能有一段快乐时光。
所以,吴氏已死,郭莲叫她丢在红山坳的事情,她也就没有立刻说出来,想等自己走的时候,再缓缓儿的告诉他。
这城里已经没什么百姓了,至月升时,俩人终于在主帅府后找到一户没有逃走的人家,问这家人借了间炕,才算有了个落脚之处。
这户人家主人姓马,年有六十,妻子也有六十多了,俩人无儿无女,据他们说,一直以来是靠给呼延神助开灶做饭,才在此处谋生。北齐人来了也要吃饭,所以他们倒还未受波及。
夏晚自来是个闲不住的,抱来被褥铺好了炕,走了一日口渴的厉害,进了厨房,想借这马大娘家的灶烧碗水喝,便见马大娘正在灶下煮羊排。
北方人的吃食一直都不甚精细,这马大娘煮了半锅羊肉,羊肉带着血水在锅里飘着,她正在灶下捣弄着火,泥盘的灶,此时起了西北风,接倒烟,呛的马大娘直抹眼泪。
夏晚要炕的时候,商定了一夜两文钱,因为她身上只有两文钱。
但只住有地方住不行,她还得帮郭嘉弄口吃的来,否则,照他那疲惫的样子,只怕明日就要饿出病来。所以夏晚打的主意,便是进门之后,帮这马大娘干点儿活,看能否讨到碗便宜饭吃。
马大娘年纪大了跪不住,直接坐在灶眼儿处,见夏晚进来,念叨着:“这灶也是专拣老人家欺负,你瞧瞧别人家的烟囱里大烟小烟的,就我家的烟回回都从火眼里出来,就为这烟,生生熏瞎了我一双眼睛。”
夏晚自地上拣了根柴,凑到马大娘身边,挽起袖子直接把手伸进灶里面去,微搅了几搅,再吹了两口气进去,只听灶里呼啦啦一阵响,风带着烟从烟囱里窜了出去,直上青天,灶里的木头也顿时燃了起来。
马大娘瞧这姑娘利利索索,却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抚了她脖子一把道:“好伶俐的丫头,止这痣生的不好,须知,一颗痣就是一只猴子,于妇人来说,脖子里的痣便是你一生的福气,若是生在前面啊,哪猴子一生背着你,荣华富贵不吃苦,若生在后颈上,一只就是一只猴,你这一生,得背着三只猴子走,怕跟大娘我一样,也是个吃苦的命呢。”
夏晚捣弄好了火,眼看锅响的嗡隆隆的,只得锅开,便捡过一只篱爪打羊肉,把羊肉打出来洗净了涮锅,放新水,煮肉。去过一回血水,羊肉就不腥了,再加上萝卜青蒜,都不必别的调料,便是一锅鲜乎乎的热羊汤。
一边干着活儿,夏晚笑道:“大娘说笑了,我身上没痣的,也不知什么命格,通身上下,一颗痣都没有呢。”
马大娘记得自己没眼花啊,借着夏晚的手站了起来,掀开她的后衣襟子,确定了果真有三颗痣,又道:“我瞧的真真儿的,三颗痣,并排而列,可惜身在背后,你自己是看不见的。”
正说着,她便见夏晚原本在剥青蒜的,忽而却止了手。
借着窗外明亮的光,夏晚看到自己的手臂上,哪原本在和郭嘉行房之后,就销了朱砂痣的地方,居然又生了颗猩红色的痣出来,不止手腕上有一颗,再把袖子往上撸了撸,胳膊腕子里还有一颗。
她忽而想起郭莲曾说过的话,心说,该不会这就是毒吧。
瞬时,这状如一滴珠一般,色泽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