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郭嘉出了杨家之后,往前走了几步,就见一株桑树。
如今正是新桑生芽的时候,要说找只活蚕,其实格外的容易。
但不行,杨喜说的,是非得要在鸡窝旁生的桑树,然后还必须掉在地上,捡来才有效用。
于是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找一个生在鸡圈旁的桑树来。
大夫们用的药引子,算得上千奇百怪了。什么无有的水,三年一开花的梅枝,五年一结果茶蓬,总之,什么东西怪,他们就要什么。
要在平常,郭嘉一听药引子都会使嗤之以鼻,概因那在他眼里全不过糊弄人的鬼把戏罢了。可事发在夏晚身上,他就不得不慎重,毕竟夏晚吐了那么多的血,万一她要真死了呢?
爹娘的生死,于人来说,因为知道父母总会比自己先离世,便哀伤,也能接受。但伴侣的死不是,于一个人来说,伴侣的生命,是人想尽千方百计也要留住的。
这时候便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要说能救夏晚的命,郭嘉只怕都得搭着梯子摘一回,更何况一枚蚕。
他疾匆匆的在小巷子里走着,见有搭着鸡架鸡窝的地方便格外注意一回,看恰巧有没有植着桑树。
连着走了两条街,他忽而发现恰有一处鸡窝被搭在墙角,鸡窝旁还恰有一株桑树,架鸡窝的地方,当然鸡屎鸡毛满地,鸡屎鸡毛从中,窝着个讨饭的女子。
虽说蓬头垢面,但可以看得出来是个年青姑娘,非但是个年青姑娘,而且应当是甘州人氏,倒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她身上那件破袄儿,花饰只有甘州那地方的妇人才喜欢绣。
在寻找夏晚的那两年里,郭嘉几乎走遍了甘州大大小小所有的乡镇集市,看过了所有在街市上流浪的疯女子,掀开过她们的头发,看过她们长满麻疯的脸,总是想着,万一其中一个是夏晚呢?
当然,徜若不是,他也会花几文钱买上几只包子,或者一只饼送给那些流□□们。
人总得失去过了,才能学会虔卑。想当年虽说勤劳,但也傲气的郭家大少爷一个个拨开那些乞讨妇人们的乱发,看着一张张丑陋无比的脸,或者是个半疯子,叫人抓上一把就跑,他也不过无奈的摇摇头,偶尔会想,那怕那是夏晚,那怕在街上乞讨,那怕他穷次一生都找不到,只要她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他终能找到她。
如今想来,也许正是因为他当年走的那些路,见识过的那些人,上天才最终愿意给他一个,让他与夏晚重逢的机会。此时夏晚生死未卜,他还得找一枚桑蚕去救她的命。
郭嘉捏了捏银袋,从中掏了两枚碎银子出来,递给那窝在墙角的乞讨女子,道:“拿着,去换两枚包子吃。”
他不能给的太多,因为于这些乞讨女子来说,多的银子只会招来流浪汉的垂涎和抢劫,只有给上一两只小碎角,叫她们糊个嘴,解一两顿的饥渴,也就罢了。
他也只能帮到这样。
给完了银角子,瞧着满地鸡屎,因鸡屎与蚕生的差不多,究竟分辩不出来哪个是蚕那个是鸡屎,郭嘉站了半晌,忽而醒悟过来,那杨喜摆明了是在捉弄他,其目的,就是想叫他抓把鸡屎而已。
要这样说的话,夏晚中的毒应当不重,否则,杨喜也不敢这样捉弄他。
妻子性命危在旦夕,杨喜居然还这样捉弄他。
郭嘉当然不会抓鸡屎,转身正准备要走,便听身后那蓬头垢面,一脸脏污的女子手里捧着只蚕,唤道:“哥哥,看,这是蚕宝宝呀哥哥。”
郭嘉怔在原地,不敢相信的回过头来,便见那女子脏的如同毡子一样的头发下,一张疤痕满布,狰狞无比的脸上,露着隐隐约约叫他有些熟悉的笑。
“蚕宝宝,哥哥,这一回我定然不会养死蚕宝宝的。”居然是郭莲,如此捧着一只蚕,叫郭嘉想起她小时候,每逢三月必养蚕,拿柔软的桑叶偎着,每日都要揭开看蚕宝宝生的有多大了。
水乡镇因桑树不多,并不养蚕,所以郭莲养的几只蚕就格外的珍贵。
为了她养蚕,郭嘉小时候没少爬树为她摘过桑叶,夜里陪她一起守着看蚕包包结茧子。他猛然回头,看了一眼,道:“莲姐儿?真是你?”
郭莲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扬起头来痴痴儿的笑着:“哥哥,瞧我的蚕宝宝。”
到底是从小养到大的妹妹,她跑到晋王府做县主的那几年,郭嘉连正眼都不稀罕瞧她一眼,再听她总说些诋毁夏晚的话,就更懒得见她了。
那时,郭嘉一心想在甘州解开夏晚被拐的事儿,当然也知道随着事情真相的揭露,郭莲那县主之位也得丢,但就算丢了,他回到金城,跟着旺儿和兴儿两个,总还有一份平凡日子过。
可没想到不过半年多不见,她居然一脸癞疮,沦落在长安街头,成了个流浪着的乞讨女。
解下腰间的银袋丢在那鸡屎鸡毛满满的地上,郭嘉也不肯再回头多看一眼,断然道:“往前几步就是旺儿的药行,你怎的不去药行里治治你这病,躲在这地方?”
郭莲道:“因为我要照顾蚕宝宝呀,蚕儿结茧的夜里,我六畜哥哥就回来啦。”
每逢清明,郭莲的蚕结茧子,郭嘉也会从皋兰书院回到水乡镇,那是他的清明假。
郭嘉回头再看一眼,终究一狠心,还是转身便走。
夏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她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仍觉得困,仍想睡而已。
杨喜跪在床边,自始至终没敢敢抬头,他那小娇妻和几个孩子站在里间屋的门上,亦是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见夏晚慢慢坐了起来,杨家娇妻拉着俩孩子,立刻就跪到了地上,颤颤兢兢道:“妾身给公主请安。”
夏晚捧着发晕的脑袋,轻轻摁着鬓额,道:“不要吓着了孩子,快起来吧。”
她缓缓转头,便见郭嘉屈膝半跪在地上,伸双手是个欲要接她的样子:“头可还晕否?”
夏晚摇头,道:“不晕。”
她只是觉得疲惫无力,缓缓侧首,再问:“杨御医为何还要跪着,快平身吧。”
郭嘉于是瞪了杨喜一眼,杨喜如蒙大赦,低头头窜进里屋去了。
他走的时候,夏晚仔细看过,两只眼眶全是青的,脸肿的像猪头一样,似乎叫什么人暴揍过。
夏晚试着想要站起来,但脑袋重脖子轻,晕的厉害。她侧首笑了笑,脸色苍白,胭脂染过的唇呈着一种病态的红艳:“我只是吃了些胭脂而已,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告诉皇上,否则,文贞只怕就去不得华严寺了。”
天生慧眼的妹妹,那双眼睛不用在正道上,夏晚是皇后以已之身要帮文贞挡掉罪过,才会吃胭脂,但这事儿叫皇帝知道,可就完了。
虽说杨喜方才一再解释,说那是胭脂不是血,但于郭嘉来说,夏晚昏睡不醒的这一段儿,是一段长长的噩梦,随着她醒来,噩梦也总算是醒了。
将她两只手揽到肩上,搂腰一抱,郭嘉道:“走,咱们回家。”
夏晚头晕的抬不起来,只能侧搭在郭嘉肩上,看着屋子里两只眼圈铁青,神色诡异的杨喜。他护着身后那瓜子脸儿水蛇腰的小娇妻,一家子俱是如临大敌的样子。
她方才是中了迷药,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可她今儿早晨整整睡了一早上,困劲儿全解了,所以意识是清醒的。
当然,她半眯蒙着眼睛,也就曾看到杨喜拿着一只枕头在自己头顶上,若非她当时查觉到杨喜动了杀机,于是不停的乱转眼珠子,假装成个自己正在做噩梦的假象,那枕头闷下来,她就得叫杨喜给闷死了。
而且,她还听见杨喜说,李燕贞药丸里的水银,是郭嘉下的。
出了屋子,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夏晚偎在郭嘉宽阔平坦的胸膛上,能感觉到他稳稳的心跳声。盯着他撕烂了的腋下,夏晚忽而想起来方才在浮云堂外,他一手拎起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扬天就能稳稳扔上高墙的样子,忽而省悟过来,他的神力应该一直都没有丢吧。
他是有神力的,但他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李燕贞。
“看你吐血的那一瞬间,我就在想,要是你真没了,我该如何向甜瓜交待。”郭嘉语调有几分哽噎,走的也极为缓慢,出了杨家,也不骑马,朝着晋江药行的方向走了几步,停在原地怔了片刻,又折过身来,步履依旧格外的慢:“是我的错。危机来临,我总是想着先去解除危机,却总是忽略你。”
就好比在水乡镇的时候,大难来临,他总觉得她可以自救,于是丢下她,转而去救郭兴,最终才会造成她叫呼延天忠带走的过失,若是当时他带着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及时解除误会,就不会有那生生错过的七年吧。
夏晚轻轻唔了一声,倒没听清郭嘉这悔极之后难以出口的忏悔,心里一直想的是:李燕贞的毒,果真是郭嘉下的?
不远处的一株桑树下,穿着件看不出形样来的破袄子,头发结成毡子,赤着脚的郭莲其实已经疯了很久了,因为一只可爱的蚕宝宝,于这春三月终于清醒了片刻。
然后,她就看见她最爱的哥哥,穿着件两腋都扯破,露出白中单的紫面袍子,袍摆上绣着精致的海潮平波明月纹,仍旧是她一心一意喜欢时的高大,笔挺,相貌清秀动人。
他怀里抱着个穿牙白色衣服的女子。
那女子肤似濯玉,面容娇貌,一头柔顺的长发乌油一般顺滑的蜿蜒披散着,就在她哥哥的肩头往下滑落。
她看起来无力,娇弱,整个人靠在他怀里。郭莲捧着两只蚕宝宝,瞬时就哭了:那个位置,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啊。
第145章
回到家,郭嘉忙前忙后的,亲自照料着给夏晚烧水,煮粥。
他是叫文贞下的毒给吓怕了,晋王府送来点心,他自己先一样样尝过,咬上个口踪儿,觉得没问题,才敢递给夏晚。
宫里的小内侍王应正在跟郭嘉说他走了之后,浮云堂发生的事情。
据说,皇帝当时大怒,并把夏晚的头发,当年皇后做的巫盅厌胜之物一并儿扔出来给老臣们看,算是当着大家的面,揭穿了皇家所有的丑事阴私。
用厌胜来害人,慢说皇家,就是平凡人家里,有这样的妇人,也是要打出去的。所以,皇后自己招去为自己造势的老臣,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皇帝非但当众黜了后位,还和文贞两个一并儿,给送到华严寺带发修行了。
夏晚接过春屏递过来的粥碗儿,隔着帐子看着外头,便见郭嘉正在往身上套一件砖青色的褂子。
他这么些年,其实还是水乡镇时的古板习惯,穿好了衣服,蹬上一双布鞋,腿一翘便坐到了八仙桌畔,轻敲着桌面儿:“文贞离开,皇后又走,东宫怕是要欲哭无泪了。”
夏晚一口粥没送到嘴里,倒是险些送到了鼻子里。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是李昱霖在针对郭嘉,在针对晋王府,但事实上他不该这么做的。如今正是上位之机,他最需要的是求稳,是求皇帝不要厌恶自己,按理来说也不该挑衅晋王府,反而是郭嘉,如今于他来说,正是混水摸鱼的好时机。
难道正如杨喜所说,他果真有像李极一样,生了驸马变皇帝的野心?
正胡思乱想着,院子里惊天动地一阵脚步声,再接着便是几欲震穿房顶的叫声。昱瑾和甜瓜两个,也不过两个孩子,可简直能掀翻房顶一般,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自打脑子里那病好了之后,甜瓜迅速的长结实了,再不是原来那豆芽似的细条儿身材,也黑了许多,一身的臭汗,扑进夏晚怀里深嗅了一口,道:“娘,听说您今儿出去,生病了。”
夏晚笑道:“没有,不过是昨夜没睡好,腿软,滑了一跤而已。”
甜瓜接过粥碗,道:“娘,我喂你吃,吃完了我陪你躺会儿。”
昱瑾连拉带拉:“走吧,咱们俩人加起来,算术还比不过人家杜呦呦个小姑娘,赶紧的,《孙子算经》、《九章算术》今儿我得全买来,好好读上两夜,明儿再跟地杜呦呦比去。”
如今的风时,重文不重理,但是东宫太子妃的娘家有个小侄女叫杜呦呦,算术学的极精,都不用算盘,从千到万,你随便说几个数字来相加,她张口就能对出答案。
更要命的是,因为从小养在太子妃跟前,受太子妃的疼爱,任性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所以,昱瑾还准备拉着甜瓜,学好了算术,再去跟她比试一通。
夏晚笑着安慰了甜瓜两句,将他给哄走了,回头再看,郭嘉居然也不在。
按理她身体不舒服,今儿皇帝也不会宣他进宫的。夏晚支走了春屏和玉秀两个,穿上鞋子,再披了件衣服,四处找不到郭嘉,一直转进后面那处小院子里,便听见郭嘉说:“逼到这个份儿上,李昱霖也该要出手了。”
他是件砖青面的大褂子,梁清却还是金吾卫的大将军服,俩人并肩,背身,就站在一株梨树下。
“按理,他也不该束手就擒的。”梁清道:“我对他本人并没什么意见,但无论如何皇位也该由我二舅来坐。只是我二舅的身体一直不好,又着实叫我忧心不已。”
郭嘉捡了枚土坎拉起来,忽而侧飞着打出去,惊起梨树上一众正在叽叽喳喳的麻雀,打了一只下来,又找了根绳子拴起来,见梁清两眼鄙视的望着自己,笑的像个大男孩一样:“一会儿甜瓜回来,看见这里拴着只麻雀,保准要高兴的跳起来。”
梁清比郭嘉大着近十岁,可如今非但儿子,连个孩子都没有,所以不懂这瞧起来还是少年模样的男人对于儿子的喜爱,觉得他这样时不时抓只鸟,找个蛐蛐儿,简直就像是在发癫。
春风,夕阳,风吹着袍摆烈烈作响。过了许久,郭嘉又道:“你二舅的身体,会好的。”
听到这句,夏晚又迷惑了。她分明听的清清楚楚,杨喜说李燕贞的水银是郭嘉授意让下的,可听他跟梁清的对话,他又像是一心一意,愿意帮助李燕贞的。
到底,她应该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是夜。
夏晚早早就躺到了床上,想绣花来着,到底头晕眼花,绣花针戳了两番的手,遂扔了针线笸子。于是又捡起本书来,装模作样的翻着。
郭嘉洗了个冷水澡,换了件新的大青褂子,一身寒气的进来了。
他并不睡觉,在窗前站了许久,转到夏晚昨夜趴过的那张桌子前,踮脚从高处取了一幅卷轴下来,摊开来便极认真的看着。
夏晚穿着件蜜合面的束腰寝衣,发似乌云长披着,方才还对着铜镜眨巴过眼儿,咬了几下唇,觉得按理来说自己也是美的,但不知郭嘉为何不肯多看一眼,于是撒娇似的轻轻哼了一声。
郭嘉侧首扫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埋头,仍去看那份卷轴了。
夏晚于是道:“你看的,是皇宫内苑图?”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笑了笑,道:“是。”他随即又解释道:“皇后出宫修行,她宫苑里的东西全要清出去,我得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搁置。”
夏晚轻轻翻了一页书,其实连自己看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再笑了笑,道:“如今这个季节,该要种瓜秧了。”
郭嘉也是一笑,心不在焉的答道:“我们水乡镇的瓜秧子此时早都长大了,你们山上寒冷,瓜秧才长的慢些。”
他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是个准备要走的样子,听外面有人在敲门,随即伸手到桌角一只雕漆百什匣里,想要去翻出自己入宫要用的金鱼符来,伸手却摸了个空,再揭开匣子一看,里面哪里还有什么鱼符?
金鱼符这东西,连皇太孙都没有,是只有他这个天子近臣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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