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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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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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唐泛点点头,汪直便略有得色:“当时鞑靼小王子仅以身免,连他们那位小王子的妻子都战死了,那场仗正是在威宁海子附近打的。这两年来我们与鞑靼人没少交战,每次路过岱海都平安无事,那地方忽然之间变得生人勿入,估摸其中没少白莲教在捣鬼!”

唐泛:“可有试过抓一两个鞑靼人或白莲教徒来问问?”

汪直:“有,但威逼利用,轮番上刑,全都问不出来,他们只是口口声声说有天神庇护,可见这些人应该是不知情的。我估摸着,就算是邪术,这些邪术也只有白莲教的高层才知晓内情,想要用来哄骗下边的人,自然不能令他们知道真相。”

听罢来龙去脉,唐泛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想想刚才那位行事荒诞不经的出云子还热情邀请自己去修道,他便叹了口气:“那既然事情发生在岱海,你们弄个道士在总兵府驱邪又有何用?”

汪直:“白莲教妖人弄些妖术来对付我们,我们自然也要换以颜色啊,出云子说那些鸡血可以辟邪,也可反噬白莲妖徒的咒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回头要不要也找出云子泼一点?”

唐大人扶额:“不必了,多谢好意!”

从汪直那里告辞,唐泛刚走出偏厅,便瞧见隋州负手站在花园里的背影。

园中蝶舞翩翩,倒是一派好春色。

等唐泛走近,对方头也不回:“谈完了?”

从语气来听,隋州很明显知道往自己身后走来的是谁。

唐泛不由惊奇:“你怎知道是我?”

隋州这才回首:“我认得你的脚步声。”

高手就是非同凡响,唐泛对此早已麻木。

“王总兵呢?”

“军营那边有事,把他叫走了。”

两人一边往外走,唐泛一边问:“他找你何事?”

隋州道:“询问京城最近的动向,托我在陛下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又送了我一叠银票。”

唐泛忍不住笑:“面额多少?”

隋州看了他一眼:“十张,每张一百两。”

唐泛叹道:“果然大手笔!”

外头早有轿子在等候,庞齐与丁容等人也在外面,见两人出来,丁容忙上前道:“二位大人,汪公命小的将二位送往城中官驿下榻,那里前段时间刚修缮过,地方不比总兵府差,汪公说如今无法留二位在他那里住,请大人见谅。”

汪直和王越当然不敢留唐泛他们住下,因为边上还有个郭镗在虎视眈眈呢,要是唐泛他们住在总兵府或镇守太监府,回头郭镗就能给他们扣一个互相勾结的罪名了。

唐泛颔首:“无妨,你带路罢。”

丁容应了一声,请唐泛等人各自上轿,便与轿夫交代了地点,将他们送到官驿。

官驿离总兵府其实并不远,也如丁容所说一般,里头修缮一新,比上好的客栈装潢也不遑多让了,甚至还有宽敞的澡池子,当然,这只提供给唐泛和隋州这种等级的官员沐浴,庞齐他们还不够资格。

唐泛前脚刚到,后脚汪直那边的人就到了,还带了几封书信,正是之前他跟汪直提过的,那几封从细作身上搜出来的信件。

他也顾不上洗漱更衣,拿过信件就拆开来看。

书信上写的都是大同城内的情报,譬如粮仓在何处,明军布防动向,某某日从哪个城门出去等等。

其中还有一封说到明军的兵力在偏关县有异动,恐怕不日将要调走云云。

汪直他们虽然及时搜出这些信件,但后来证明,消息仍旧不胫而走,鞑靼人提前获知消息,所以不仅及时绕过明军防守,而且专挑兵力薄弱的地方下手,使得明军疲于奔命。

事后汪直他们审问这些携带信件的人,却都问不出什么,因为带信出城的人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字,只不过是拿了银两帮忙送信的。

唐泛望向隋州:“你怎么看?”

隋州想了想:“他们兴许另有隐蔽方法传递消息,这些信,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弄出来的动静。”

唐泛点点头,隋州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

“汪直说,郭镗的嫌疑最大。”

隋州道:“不无可能。”

他的言语虽少,却很谨慎,在真相未明之前,从不妄下结论。

唐泛也早就习惯他这种风格,闻言就道:“郭镗不是常人,巡抚府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进去搜查,所以麻烦你让严礼他们这段时间对巡抚府多留意一下,若有什么动静及时来报。”

隋州言简意赅:“好。”

唐泛伸了个懒腰:“看来这大同城,真如浑水一般,连下头游的什么鱼都看不清楚。”

隋州:“你就打算这么看着?”

唐泛:“目前来说,只能如此。”

隋州挑挑眉,他对这人何其了解,就不信对方当真准备袖手旁观。

见他分明不信的模样,唐泛诡秘一笑:“其实我只是给汪直出了个主意。”

第二天,唐泛与隋州上门拜访了大同巡抚郭镗。

后者也热情接待了他们,大家寒暄一通,说了一大堆扯皮且毫无营养的话,郭镗陪着他们干坐了一个上午,再三留饭,唐泛二人也再三推辞,这才起身告辞。

郭镗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只觉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官场最常见的便是这样应酬来应酬去的场面,唐泛他们刚到大同,于情于理肯定要过来拜会郭镗,郭镗也不能不接见他们。

但双方分明又不是同一阵营的人,除了客气寒暄,也别无话说。

所以不止唐泛隋州觉得累,郭镗这个主人肯定也身心俱疲。

从巡抚府出来,唐泛跟隋州直接就在城中随意闲逛起来。

初春的气候乍暖还寒,大同比京城好似反倒冷上几分,明明在京城已经随处可见的春衫,许多人在这里穿的还只是稍薄一点的冬衣。

不过女子爱美的天性到哪里都是遮掩不住的,京城新近时兴的银丝镶边襦裙,在这里也流行起来了,不少家境不错的年轻女郎已经穿上了这一身。

估计是因为边城比京城民风更为开放一些的缘故,这些女子的衣着用色也更为大胆,桃红玫红橘红一类的色调随处可见,令人恍惚觉得这里不是随时能够燃起战火的边陲重镇,而是花雨旖旎的江南。

“很好看么?”旁边冷不防传来问话。

“挺好看的啊,难道你不觉得么?”唐泛反问。

人皆有恶丑向美之心,就算不抱着龌龊的想法,单是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些粉靥红唇,衣着鲜亮的俪人,心情也会变得不错。

唐泛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深衣,头上并未着冠,只像在京城一般,将头发简单束在头顶,以玉簪固定。不过一个人若是生得好,也根本不需要多么繁复的装扮来点缀,就如前人所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越是简单,反倒越能衬托出美人的神韵。

这一路走来,也不知有多少目光在唐泛身上流连忘返,只他自己犹然未觉,还顾着看别人。

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旁人眼中的美色。

“不觉得。”隋州冷冷应道。

有一两个大胆的女郎似乎想要借故上前与唐泛搭讪,却生生被他身边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吓退,不得不掩面而逃。

唐泛摸摸鼻子,将视线从她们身上收回来,正想说点俏皮话,就见到丁容一路从官驿那边匆匆寻过来。

“二位大人可让小的好找!”丁容道,“总兵大人与汪公请二位大人前去议事。”

唐大人逛遍大同城的想法幻灭,只好道:“那走罢。”

隋州:“我就不去了。”

丁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汪公说是要请二位都去……”

话没说完,隋州已经转身走开好几步远了。

丁容的眼睛都直了:“……”

他在汪直身边不少年,许多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他也多有客气,像隋州这样直接将他忽视到底的,丁容还是头一回见,目瞪口呆之余,也完全反应不过来。

直到肩膀被人戳了一下,他才愣愣地看向唐泛。

后者问他:“还不走?”

丁容苦笑摇头:“您坐轿子么?”

唐泛:“不了,先前来时也没几步路,走过去就可以了。”

丁容苦着脸:“待会儿只有您一个人去,汪公知道了怕是要责罚小的了!”

唐泛老神在在:“不会的,广川不去,你家汪公还巴不得,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罢。”

果不其然,正如唐泛所说,王越和汪直在看到只有唐泛一人前来的时候,也并没有说什么。

在场除了他们俩之外,还有唐泛不久前才见过面的大同巡抚郭镗。

四人先是一番见礼,而后分头落座。

王越清了清嗓子,率先道:“今日请诸位齐聚总兵府,乃是因为郭巡抚说有事相商,郭巡抚,既然人已经来齐了,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郭镗道:“下官刚刚收到京城下发的公函。”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王越问:“公函上说什么?”

郭镗道:“威宁海子一事,京城那边的回复是,让我们派人前去探查,若证实当真与白莲教有关,便发兵剿灭,以免将事态扩大。”

他刚说话,王越就皱眉道:“京城的回复,究竟是内阁的回复,还是陛下的回复?”

被对方一双灼灼目光盯着,郭镗实在不敢说是陛下的答复,因为这种回答太弱智,也太看不起王越的智商了,只好打着马虎眼:“这很重要么,总而言之,不管是内阁还是陛下的答复,身为地方官员,我们都应该遵守。”

“那差别可就大了!”王越冷笑。“你就直说是内阁的回复不就得了!发兵剿灭?他们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威宁海子是大同不成?由着我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总兵大人稍安勿躁,先听听过巡抚怎么说的嘛。”唐泛出声打着圆场。

郭镗轻咳一声:“失踪的人接连三拨,这不是个小数目,朝廷怎么都是要追究的,我们这边说失踪,那怎么个失踪法,连白莲教妖徒的影子都没见着,回去实在是不好交代。我也罢,王总兵也罢,汪公也罢,还有唐御史,估计你们都不想看见这种情况发生罢?”

王越冷眼看他:“那依你之见呢?”

郭镗道:“派人再探罢,务必要将威宁海子的情况弄明白,否则鞑靼人一来,打完就跑,明军完全无法追击,一追就失踪,这像样么?长此以往,对士气军心必然是沉重打击。”

王越道:“郭巡抚说得好生动听,那不如由你带兵前往查探?”

郭镗不悦:“请总兵大人勿要胡搅蛮缠,我乃参赞军务,而非直接插手军务,朝廷派我来此,是为了协助诸位的,我若带兵前去,谁来担任巡抚之职?”

他话音方落,就听见一人道:“郭巡抚所言有理,下官也觉得应该派人前去探路才是。”

郭镗茫然扭头,正好对上唐泛赞同的神色。

他莫名得很,心想唐泛不是他们那边么,怎么这会儿反倒帮起自己说话了?

谁知见鬼的事还不止这一桩,唐泛说完,汪直也出声了:“不错,我大明之前屡败鞑靼,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眼看连河套都咫尺可得,没道理如今被区区一个妖术就吓退了脚步,再不济,咱们这边也还有出云子呢!”

郭镗不由睁大了眼,连平时跟王越好得跟穿一条裤子的汪直都站在他这一边,今天这是怎么了?

在以前几次的斗争中,郭镗每次都落败,正是因为一旦三人有争议,都是王越与汪直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个人。

他也实在是对那两个家伙咄咄逼人的气势又恨又怕,奈何当时王越与汪直一个鼻孔出气,他势单力孤,很难有什么话语权,只好频频向北京告黑状,本以为京城那边终于听到他的心声,派了两个援手过来,谁知一看来人的名单,郭镗的心都凉了半截。

唐泛和隋州,谁不知道他们跟万党有矛盾?万阁老还让这么两个人过来,是想让他们跟汪直联合起来,好玩死自己吗?

然而今天一看,怎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呢?

不过没等他想出什么结果,那头王越便冷笑道:“敢情这些兵不是汪公亲手带出来的,所以您一点都不心疼了?可我心疼得很!我们不是没有派人出去查探过,可每次都是什么结果?一个个全都失踪了!我就不信偌大草原,除了威宁海子一条路,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汪直反问:“就算有别的路,但每回鞑靼人都循着那条路过来,为何我们就走不得?”

王越道:“汪公可曾想过,若派出去的人再度失踪,对军心会造成何等动摇?届时人人都知道鞑靼人有鬼神之能,那还打什么仗?”

汪直道:“就像郭巡抚说的,明军龟缩不出,对士气损失只会更大,王总兵带兵多年,何以有朝一日忽然就胆怯起来,若连主将都怯战,你底下的将士又要如何是好?”

王越的脸色很难看:“汪公别忘了,我才是大同统帅,我有权力决定是否派兵!”

汪直冷笑:“你也别忘了,你有今日,是谁一手提拔的,若是没有我,你能当上大同总兵,立下这么多战功么?”

郭镗看得一愣一愣,明明是他先挑起的话题,最后怎么变成这两人自己吵起来了?

而且他们俩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架势。

王越虽然是文官出身,但他带兵这么多年,早就磨练出一身杀气,汪直更不必说,若不是面白无须,旁人根本不会将他往宦官的身份上联想。

“那个,两位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这两人有了矛盾,郭镗自然心中窃喜,不过表面上,自然还是要好言相劝,做做样子的。

旁边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郭镗一低头,却是唐泛。

唐泛小声对他说:“郭巡抚,您就别劝了,昨天我刚来的时候,两位就吵过一回了。”

郭镗啊了一声,忙小声问:“怎么说?”

唐泛努努嘴:“我奉陛下之命,问起这阵子的战事,结果说着说着,这两位就开始互相推卸起责任了,要不是我拦住,能吵得更凶。”

郭镗恍然,难怪自己方才进来的时候怎么觉着气氛不太对劲呢,敢情汪直跟王越早有不和了?

他来到大同之后,就一直被这两个人压着打,现在忽然发现了对方看似坚固的同盟内部其实并不坚固,那份大喜过望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但郭镗也不能将幸灾乐祸表现得太过明显,轻咳一声:“王总兵太执拗了,左右都不肯派兵,这于大局不利啊!”

唐泛也跟着唉声叹气:“谁说不是呢,若是鞑靼人知道咱们闹内讧,还指不定多高兴呢!”

两人这边窃窃私语,汪直和王越却越说越大声,最后终于闹翻了,汪直直接拂袖而去,也不管郭镗和唐泛二人还坐在厅中。

王越朝他们苦笑一声:“让两位看笑话了!”

郭镗还想说两句客气话,唐泛却问出了郭镗最想问的话:“总兵大人,那这人,咱们到底是派还是不派?”

王越没好气:“你们都赞同了,我再反对顶什么用,两位钦差都在这里,要是两人都往京城告我一状,我可吃罪不起啊!”

郭镗干笑:“总兵大人多虑了,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王越道:“人是要派的,不过不是现在。”

郭镗追问:“那是什么时候?还请大人给个时间,下官也好向朝廷汇报。”

王越道:“这几日天气都不好,威宁海子那边只怕迷雾更大,鞑靼人估摸着也会挑这个时候过来劫掠,先将这场仗应付过去再说,我明日还要前往大同左卫与云川卫巡视,就先不招呼两位了,请。”

他端起茶盅,表明了送客的态度。

郭镗与唐泛只好起身告辞。

二人走出总兵府。

因为今日王越与汪直闹的这一场,唐泛又赞同郭镗的意见,两人反倒升起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郭镗也觉得说不定可以争取一下唐泛,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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