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这一口心气,贺二难得没有因为中举就兴奋癫狂,也没有去唐家回访,反倒谢绝了贺老爷子让他回京城居住的建议,继续留在乡下老宅里备考来年会试。
也许太过了解他,唐泛也没有过来打扰,更不曾上门邀功炫耀,贺霖中举之后,唐家静悄悄的,既无贺礼送来,更没有唐瑜唐泛的消息。
然而对方这样的平静反应,反倒让贺霖心中不忿,他习惯了凡事钻牛角尖,也只会将唐家人往坏里想,只觉得唐泛瞧不上自己区区一个举人的身份,便越发想要在会试上一鸣惊人,好让唐家人瞧瞧厉害。
时间转眼即逝,成化十九年三月的恩科会试很快到来,贺霖踌躇满志在礼部蹲了三天号房,又在放榜的当天便早早遣了仆人去看榜,自己则心头禁不住紧张和喜悦,一上午都在贺家京城大宅的书房内走来走去——为了方便及时得到放榜的消息,在考试之后,他终于放下自尊心,从乡下老宅搬回京城的贺家新宅里。
贺老爷子同样坐在书房等消息,他虽然对贺霖的看重程度比不上其他两个儿子,但那并不代表他不希望贺霖高中,儿子有出息,老子当然高兴。
再说了,一门三进士,总比一门两进士来得风光百倍。
见他心神不宁,贺老爷子便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焦躁过度,到时候空欢喜一场:“你中举之后,可曾派人去给你媳妇和小舅子报信?”
贺霖:“您不是派人过去说了么?”
贺老爷子恨其不争:“我说跟你说能一样吗,那是你媳妇和你小舅子!”
见老爹又要教训自己,贺霖难免皱眉:“等到我中了进士再说,岂非更好?”
想了想,又加一句:“唐家本来就瞧不上我们,我听说母亲作寿请他们过来小聚,他们也都拒绝了,您何必还上赶着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
贺老爷子怒道:“可人家也送了礼过来了,来不来都不算失礼!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进,唐泛本来就对你不满了,你再不趁机修好关系,还要等几时,难道一辈子都将妻儿丢在唐家,让唐家人帮你养吗!”
贺霖烦的就是贺老爷子这一点,动辄教训人,问题是他看见老爹对贺三的时候,也从未这样疾言厉色过,想来只有自己最不讨他喜欢。
他正要说什么话反驳,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贺霖虽然面上装出了不在意的镇定模样,心里早就成了惊弓之鸟,闻声便跳起来去开门。
站在外头的是管家,后面还跟着被派去看榜的仆从。
两人脸上并没有寻常看到主人家高中之后的那种喜悦之色,反倒是面露迟疑犹豫。
贺霖见状,心里当即就咯噔一声。
他在经历过这些年的失败之后,已经逐渐对自己的考运绝望了。
这次会试,他虽然下了苦力,也抱了极大的希望,却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能中什么状元榜眼,对贺霖来说,即使是二榜进士,也算是极大的惊喜了。
“怎么样?”贺老爷子问。
“好教老太爷和二老爷知道,小的在榜上看了一圈,并未看到二老爷的名字……”那仆从支支吾吾,“不过也可能是小的狗眼出了问题,没瞧清楚,还请老太爷和二老爷再另外叫人过去看一看,也免得小的弄错。”
贺老爷子一阵失望,若不是再三确认过,这仆人如何敢回来报信,必然是贺霖榜上无名。
比他更失望的是贺霖。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只听见自己再一次落第的消息,余下什么话都没有听入耳了。
什么一鸣惊人,让唐家瞧瞧颜色,之前的想法现在完全变成了笑话。
本以为自己真的否极泰来,谁知道到头来却只是上天作弄。
难道说,他这辈子真的就没有中进士的运气?
贺老爷子失望一阵过后便也放开了,毕竟他的儿子不止贺霖一个,再说贺霖能够中举已经是邀天之幸,奢求其它未免贪心。
但对于贺霖而言,这真是致命性的打击。
就在他几乎又要一蹶不振之际,唐泛上门了。
贺霖以为对方是来嘲笑自己的,但这完全是小看了唐泛。
若不是为了姐姐与外甥,他不会走这一遭。
之前的布局已然成熟,可以收网了。
他将贺霖单独约见在书房,开门见山就道:“你是还想继续考下去,还是想要直接步入仕途?”
贺霖一愣,皱眉瞪他:“什么意思?”
唐泛道:“你如今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可以直接当官,虽说官职小一些,但以后也不是不能晋升,若你想走这一条路,我可以帮你。自然,若你想继续考下去,也随你的意。”
贺霖对唐泛始终抱着一份戒备与警惕,闻言就问:“为何要帮我,你想得到什么?”
这次倒不算贺霖胡思乱想,唐泛也没有遮遮掩掩:“我想要你跟我姐姐和离,还有,七郎须得改姓为唐,自此之后,你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贺霖总算明白了唐泛的用意,他勃然大怒,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出卖妻儿来求富贵不成,唐润青,你真是卑鄙无耻,竟然以此来要挟,想都别想!”
唐泛没有动怒,依旧平静道:“我劝你好好想一想,我提出来的建议,其实是两全其美的。如今密云县教谕一职出缺,我虽然官位不显,但帮你一把,还是没有问题的,你的二位兄长,贺大与贺三如今虽也在官场上,但他们如今估计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要你在任三年表现优异,往上升就是知县了,前途不会比真正的二榜进士差。”
贺霖撇开头,沉默不语。
唐泛又道:“你年纪尚轻,重新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并不难,七郎只会是你众多儿女之一,但他却是我姐姐怀胎十月所生,孰轻孰重,自然分明。若你肯采纳我的建议,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若我不答应呢?”贺霖咬着牙道,“明年就又有一科会试了,我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又何必承你的恩惠!”
唐泛微微一笑:“你能凭着自己本事考上,自然是你的能耐,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好好想清楚,密云县教谕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缺的,这天底下想当官的人多得是,你不愿意,自然有别人愿意,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到时候你若是反悔了,再想让我帮忙,我却有心无力了。”
“还有,我这不是施予恩惠,而是双方得益的合作,你若是愿意,姐姐和我都会感激你。不管如何,七郎是你的骨肉,这点是不会变的,他也不会因为改了姓,就不认你这个父亲,只是我姐姐与他都对贺家失望,不想与这个姓氏有所牵扯罢了。”
贺霖脸色变幻,半晌之后才道:“我想和她见一面。”
这个她是谁,唐泛很明白。
在贺霖心里,终究不相信唐瑜会对他如此无情。
唐泛颔首:“可以。”
三日后,他通过汪直的关系,包下仙云馆一个包间,让唐瑜与贺霖会面,他自己则退避了出去,也不知道姐姐与贺二谈了什么,只看着唐瑜回来后,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便知道这事应该是成了。
“他答应了?”唐泛问。
唐瑜点点头,旋即又有些担心:“你说贺家那边会不会反对?”
唐泛笑了一下:“肯定会。但他们没有能力为贺霖谋个好前程,即使反对也无济于事,贺霖才是七郎的父亲,只要他答应了,一切都好办。”
贺霖最终还是选择采纳他的建议,而非等明年再去考一次,这表明了他也没有把握自己明年能够高中。
而正如唐泛所说,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即使是密云县教谕这种职位,也有一堆人抢破头,如果他放弃了,明年若是再考不中,那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但唐泛其实还有些不解:“姐,你当真对贺家厌恶到了这等程度么,为何非要让七郎改姓唐?”
唐瑜道:“你不是暂时不愿娶妻么,姐姐也不逼你,你喜欢什么时候成亲,便什么时候成亲罢,若七郎能改姓唐,也算是对咱们爹娘有所交代。”
“姐!”唐泛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唐瑜坚持让贺澄改姓,背后竟然是打的这么一个主意。
难怪他总觉得唐瑜对贺家的恨意也不是很深,却执意要让贺澄脱离贺家,如此行为着实有些古怪。
“毛毛,如果换了从前,姐姐可能还会催着你快点成亲,但如今姐姐已经不会这么想了,姐姐不愿意你和我或你姐夫一样,勉强结合,就算一时美满,日久天长也只会是一对怨偶,姐姐只希望你快活一世,不必受任何拘束,你明白么?”
唐瑜摸了摸他的肩膀,温柔道。
弟弟已经长高了,她再也没法伸手便能摸到对方的发顶。
“你这人看着聪明,实则越是对亲近之人,反而越是蠢笨,广川对你的用心,姐姐也能看出一二,你也该做个了结了,不能老拖着人家,到底要如何,得给个明白话才成。”
冷不防唐瑜会提起这个话题,唐泛呆愣半天,平日里比野猪皮还要厚的脸皮却慢慢地涨红了起来:“……他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浑话!”
唐瑜抿唇一笑:“也没说什么,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唐泛:我脸皮比野猪皮还厚了……你能换个文雅点的比方么!(╯‵□′)╯︵┻━┻
作者喵:猪皮可以做猪皮冻啊,这不正好跟你属性契合么?
唐泛:我属性是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了!
隋州:吃。
汪直:吃。
唐瑜:吃。
贺澄:吃。
阿冬:吃。
唐泛:……
贺家的事情跟七郎改姓有关,七郎改姓跟唐家香火有关,为了解决后顾之忧,隋总也是拼了,先做通姐姐的思想工作,然后间接让唐大人心甘情愿帮姐姐解决麻烦,唐大人还傻傻入彀,简直就是把自己洗干净送上门去……
关于入赘制度,现在找不到更多的研究资料,但有两点:1、入赘之后,后代是可以改姓的,而且可以换回男方的姓氏。2、男方发达之后,可以从入赘改成普通的嫁娶关系,儿子也就姓回男方的姓氏。
这点参考陆深,他的先祖入赘章家,但到了他那一代,就已经改回陆姓了,现在木有更明确的资料表明他究竟是祖先发达之后改回姓氏,还是后代生多了孩子然后其中一支用男方的姓氏,反正这些都是可以协商和灵活变通的,即使律法规定,也是民不告官不究。
所以作者喵安排了入赘…改姓…和离这个程序,应该算是比较合理的。
顺说一个有趣的轶闻,南宋宰相马廷鸾,当年曾娶江西婺源张家女儿为妻,当地传闻他因家贫而入赘,如果入赘之说属实的话,马廷鸾的三个儿子后来都姓回马,也就应了前面那个说法,只要男方发达,入赘照样可以作废,子孙一样可以冠上男方的姓氏。
值得一提的是,马廷鸾的三儿子后来留居广东,就是现在腾讯老总麻花藤的祖先啦~
第106章
唐泛细细地琢磨着姐姐的话,总觉得这里头意味深长;似乎别有一番用意。
实际上;从唐泛上回从汪直府上醉酒归来,直到现在,一晃眼就过了大半年的时间。
这期间隋州几番外差,很少有能安安生生连着几日待在家里的时候;而唐泛自己也有都察院的职务在;因为都察院这两年人特别少,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差事就特别多;尤其是摊上他老师丘濬这样的上司;对下属更是严格要求。
就算在京城,唐泛常常也早出晚归,两人很难寻到再如先前在大同时朝夕相处的日子了。
但唐泛内心其实一直都在挂记着这件事,要知道隋州先前曾说过他开春就要成亲,虽然后来唐泛醉酒之下隐约听他说过不娶了,但他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询问。
这件事就此搁置下来,两人仿佛很有默契一般,谁也不主动提起。
直到今天;姐姐唐瑜一番话;才终于让他下定决心,打算等隋州散值回来,便与他说个清楚。
结果左等右等,眼看夜幕降临,都还等不到人影,唐泛也有点急了,直接就上北镇抚司去找人。
孰料他却被告知,说隋州临时接到外差任务,正准备连夜赶往通州那边,这才刚刚出发没多久,现在追上去,估计还能追得上。
唐泛脑子一热,也顾不上其它,当即就跟北镇抚司的人借了匹马往城门方向追上去。
话说当时天色已黑,城门堪堪将要关闭。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瞧见前面一行人好似将要出城,唐泛当即就大喊一声:“隋广川!!!”
他本不确定隋州就在那里头,谁知这一喊,引得对方一行人纷纷回首,前面还真就有隋州。
隋州与同行诸人说了几句,让对方先行上路,便调转马头过来。
“有事?”
隋州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模样,习惯性地想要从怀里掏出帕子为他擦拭,刚抬了抬手指,就立马止住,不动声色,令人看不出半分破绽。
事实上,这大半年来,他一直谨守分寸,两人仿佛恢复到从前刚刚相识没多久的日子,虽然在同一屋檐下相处,隋州却再也没有说过半句暧昧的话,做出半点暧昧的举动。
这本该让唐泛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如同自己料想的那般快活。
满肚子的话在喉咙里打转,他最终却只能问出一句:“……你怎么又要出外差?”
隋州嗯了一声:“去通州,奉陛下命,办点事。”
言简意赅,没有一点废话,连目的都不曾吐露。
唐泛拱了拱手,声音有些闷闷的:“那,你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隋州点点头:“多谢。”
说罢转身策马便要走。
寥寥几句,再无话说。
两人何时生分疏离到这等地步?
唐泛心里莫名难受得很,见对方的身影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不顾一切趋向前,没等出声,就直接倾身去抓对方的胳膊,却差点被带得摔下马。
幸好隋州反应及时,直接扭身扶住他的双臂,将他整个人提到自己马上来。
隋州自己则翻身下马,再将对方扯下来。
“你这是作甚!”他冷声训斥,语调中带着怒意。“若我方才没留意后面,你便要摔下马了!”
唐泛讪讪笑道:“一时没留意!”
隋州沉默了片刻:“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
唐泛没法再拖下去,这才轻咳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块物事递过去:“方才在街上看到的,见了顺眼,便买下来了,你且拿着把玩罢!”
说罢也没等隋州反应,便转身骑上马径自绝尘而去。
隋州有点莫名其妙,低头就着月色端详,却见掌心放着一块玉,触感温润,成色差了些,还真就像是在街上顺手买的。
再仔细一看,系在玉孔里那条歪歪扭扭的璎珞,好像还是出自阿冬之手?
拿起来闻一闻,没有香味,反倒有股红烧茄子的味道。
而他分明记得,昨日晚饭隔壁阿冬她们吃的,好像就有红烧茄子。
隋州:“……”
这是在搞什么鬼?!
他一头雾水地拿着这块玉出城,其他人都在城郊驿站等着他。
如今天色太晚,不适宜赶路,但如果不出城的话,隔天启程太早,城门又未开,未免耽误工夫,所以众人便打算先在城外驿站歇几个时辰,等到天快亮时再上路。
同行的还有户部尚书余子俊,他见隋州手里拿着块玉佩,便开玩笑道:“敢情方才唐御史找镇抚使过去,是帮别人转交定情之物来了?”
隋州一头黑线,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还真没见过送带着红烧茄子味儿的定情之物。
再说唐泛忽然塞给他一块玉,怎么想肯定都是有含义的。
想想余子俊也是进士出身,饱学之士,他便虚心求教:“请教余尚书,这里头是否有何讲究?”
余子俊就问:“先前你可送过对方东西?”
隋州道:“没有。”
美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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