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客客气气,但这不是因为凶神恶煞的西厂番子忽然转性,变得温顺纯良起来了,而是因为这些人眼看着唐泛被宫里指派办案;连汪直也不曾对他颐指气使;是以跟着见风转舵;礼让三分。
当然;如果唐泛不肯跟他们走,有汪直的命令在那里;这些人依旧会像那天晚上叫唐泛进宫一样;二话不说挟起他就走。
这叫先软后硬,先礼后兵。
唐泛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只能站起来,揉了揉胃,感觉好像不是像刚才那样胀了,这才道:“走罢。”
“多谢唐大人体恤。”对方笑道,倒还询问起他的意见来。“不知唐大人是想骑马还是坐轿子,我们都准备好了!”
有轿子坐,唐泛当然不会矫情客气,当下直接就钻进那顶前后有着两个轿夫抬着的空轿子。
兴许是被汪直这样喜怒不定的老大压迫久了,西厂办事效率真不是盖的,唐泛刚一坐进去,就感到轿子忽的一下如同腾空而起,开始飞速前进,难得的是轿子竟然只是微微晃动,比起平地来也不显得颠簸多少,他掀起帘子往外探看,便见左右景物犹如往后飞退,嗖嗖嗖地一掠而过,目不暇接,看久了还有些头晕眼花,他赶紧放下帘子,趁着这段时间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这一闭目,竟然就直接睡了过去,等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两下醒过来的时候,才看见西厂的人探进轿子里来对他道:“大人,宫门到了。”
唐泛睁开眼,感觉身体倒是好了很多,小憩片刻之后,胃疼的感觉也消失了,不由伸了个懒腰,弯腰离开轿子。
汪直正等在那里,满脸不耐烦,见他终于到了,二话不说转头就往里走去。
“快走,晚了就见不上了!”
“什么?”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唐泛莫名其妙。
“元良吞金自杀。”汪直看了他一眼道。
啊?唐泛这下可真是吃惊不小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汪直怒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才离开半天,元良就……太子可知这件事?”唐泛忙问。
汪直叫他进宫,自然也要让他明白前因后果,便借着前往慈庆宫的这段路程,简单讲事情说了一下。
唐泛这才知道,他和汪直分道扬镳之后,汪直就入了宫,直接找上元良,询问韩早的死因。
元良自然一问三不知,二一推作五。
汪直见他不肯坦白,心说我顾忌着太子,有心替你们遮掩,你还不肯承认,那就不要怪我了。
他就威胁元良,说自己已经知道他与福如勾结的事情,如果元良不肯说实话,就要去禀告贵妃,到时候元良会死得更惨,连太子,吴废后等人,估计都会被牵连。
威胁归威胁,实际上汪直也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做。
韩晖对韩早下手,但又要选在万贵妃刚好送汤过来的时间,这其中必然少不了两边的合作。
一就是元良,元良是送韩早入宫的人,又是唯一能够与韩晖有所交集的宫里人。
二就是万贵妃身边必然要有人算准送汤的时间,事先跟元良这边商量好,然后选在这个时间发作。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前唐泛就已经对汪直推断过了:
万贵妃的为人善妒又记仇,她恨一个人,那就是恨到了骨子里去,绝对不会改变主意。就像对太子,太子朱佑樘没有出现之前,后宫女人加子嗣,在万贵妃面前都只有全灭的后果,因为皇帝宠着默认着,朝中大臣也无人敢发声,以至于皇帝一把年纪连个儿子都没有,眼看就要绝后了。
这个时候太子出现了,而且居然已经六岁了,也就是说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整生活了六年,万贵妃却被一众宫人蒙在鼓里,浑然不知,这种巨大的被欺骗感,让一向称霸后宫的万贵妃怎么受得了,所以她就算知道太子已经懂事了,将来可能会记仇,还下手弄死太子的生母纪氏,当初帮忙隐瞒太子存在的宦官张敏,吓得直接吞金自杀,正是害怕被万贵妃报复。
所以这种情况下,以万贵妃的为人性格来推断,她肯定是宁愿再重新扶植别的妃嫔生的儿子来当太子,也不愿意让朱佑樘当上太子。
既然不愿意让朱佑樘当太子,那她何必还送什么绿豆百合汤讨好太子呢?可见她原来的本意必定不是如此的,会送汤过来,肯定是因为她身边有亲近的人再三劝说,才改变了万贵妃的主意。
能够在万贵妃近身服侍,又能劝说得动她,这样的人选实在寥寥无几,而深受万贵妃倚重的大宫女福如,必然是其中一个。
所以唐泛跟汪直推断,元良如果是跟万贵妃身边的人有勾结,那这个福如,肯定就是最有可能的。
但汪直不能直接去找万贵妃说明情况啊,这样一来,元良跟福如勾结的事情就曝光了,元良又是太子的近侍,万贵妃难免还会觉得这是太子想要栽赃自己,肯定会找太子算账,然后汪直想要两边都讨好逢源的目的就没法达到了。
还有,福如在万贵妃身边当宫女,好端端的,干嘛要跟元良勾结,弄出这些事情来呢?
所以汪直必须想一个法子,既能够把幕后的凶手揪出来,又不至于让万贵妃有掀起清洗后宫的借口。
当然,这不是汪公公心怀慈悲,而是他想要政治投机。
好了,不管怀着什么样的目的都好,总而言之,汪公公也是拼了。
他不是不想直接把元良抓回西厂去审问,而是这样一来,动静就闹大了,万贵妃那边也会察觉,所以汪直只能先借查案之机,一边派人秘密审查福如,一边又私底下找上元良,告诉他,福如和韩晖都已经招了,让元良最好也识相一点,该招的就自己招了,免得连累更多的人,到时候诸般酷刑一上,想死都死不了。
面对汪直将来龙去脉全部倒了出来,元良自然没法再狡辩,但他却表现得很冷静,只对汪直说,他一人做事一人担,希望不要牵连到任何人身上去,他受纪妃重托,看着太子长大,更不能因为这件事将太子拖到泥沼里去。
汪直不屑地说,这还用得着你交代?我要是想要把事情闹大,早就到贵妃跟前去领功了。
元良得到他的保证,就说希望能够再见太子一面,他还有些话要和太子说。
汪直同意了。
然后,汪直就急急忙忙地出宫,来找唐泛了。
唐泛听完,沉默片刻,问:“他见完太子之后就自杀了?”
汪直点点头:“是吞金,不至于马上死,一时半会还有些时间。这件事从头到尾了解内情的,也就你我二人。我找你进宫,是想让你去问个明白,元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看他是出于个人原因,还是背后另有所图。还有,我们得商量一下如何处置福如,以便瞒过贵妃那边。”
从元良说想再见太子一面的时候,汪直就已经料到他会这么做了,因为如果要保太子,只有元良一死,所有事情才算干净,到时候给福如套个罪名,韩晖那边再处理一下,基本就死无对证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慈庆宫。
太子很快就出来见他们,他眼眶有些红,神色还算平静,也不晓得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是对汪直他们道:“汪内臣,唐推官,元内侍病得很重,他,他想见你们……”
做戏做全套,汪直点点头,也煞有介事地道:“请殿下带路。”
太子道:“你们随我来。”
不得不说,在东宫服侍太子的这帮人,忠诚度是很高的,因为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当年冒着生命危险,瞒着万贵妃,偷偷帮纪氏抚养太子,看着他长大的宫人,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孩儿将来能当太子,也不会有人知道小孩儿会不会提前夭折,而他们也很清楚,万一被贵妃发现,迎接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饶是如此,这些人依旧这么去做了。
原因无它,只能说再黑暗的地方,也会有善良的人性。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太子并没有长歪,他依旧向往光明,心地纯善,唐泛能从他的文章和字体中看出他的内心,也同样坚信太子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外头如何风吹雨打,东宫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许多人用自己的性命维护着这位小太子,这不是任何金银财宝能够打动的,所以之前就连汪直的西厂势力也未能渗透进来。
老实说,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帮人,唐泛也很奇怪,元良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将唐泛二人带到东宫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内。
此时的元良正办躺在床上,他的脸色蜡黄,与之前判若两人,气若游丝,看上去仿佛没有多少时日了。
吞金自杀是比上吊和服毒还要艰难痛苦的死法,不过在宫里头,要上吊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得有工具,还容易被发现,毒药更不好找,相对来说,吞金就方便多了,像元良这样的地位,这么多年肯定也有不少私房积攒,只要将一些碎金子剪小块些,和着酒水送服,就可以达到自杀的目的。这也是宫里人常用的法子,当年因为隐瞒皇子出生的事情被发现,内宦张敏担心被万贵妃报复,就是这样自杀的。
话说回来,万贵妃脾气不好,对身边宫人奴婢也时常打骂,若说福如因为受不了万贵妃的行径而生起报复之心,唐泛倒是相信的,只不过又不知道她为何不直接向贵妃下毒,而要用如此迂回的手法,这又是一个有待解决的疑点了。
却说元良虽然一步步走向死亡,脸上却一直波澜不惊,看见二人到来,他就先请太子出去,又没等唐泛他们发问,就主动道:“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我都会说的,不过求你们一件事,这事从头到尾跟殿下没有一丝干系,我死了之后,还请你们不要牵连到殿下身上,好吗?”
汪直面无表情:“别废话了,快说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元良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当年我刚进宫的时候,被分配到内宫藏书阁帮忙打扫,那会儿我年纪小,不懂事,经常得罪人,还挨打,多亏了在藏书阁的纪姐姐时时回护我,又教我读书识字,在我受罚没有饭吃的时候,又将自己当天的份例分给我,这一辈子,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恩德。”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纪姐姐有些奇怪,她吃不下饭,还经常呕吐,我担心她生病,就再三追问,纪姐姐才告诉我,她可能是有了身孕。”
“在知道孩子是陛下的之后,我既为她高兴,又为她担心,高兴的是当时后宫没有子嗣诞生,纪姐姐如果能够生下男孩,那一定能够当上妃子,说不定孩子还能被封为太子。担心的是后宫是万贵妃说了算,连皇后都因为得罪她被废,如今万贵妃没有子嗣,她能容忍姐姐把孩子生下来吗?”
“果然,过了不久,万贵妃听说纪姐姐怀孕的消息,就派宫女过来逼迫她堕胎,纪姐姐人好,像我一样受过她恩惠的人也不在少数,那宫女强灌了纪姐姐一碗堕胎药之后,却不过我们的苦苦哀求,没有再为难她,而是直接去向贵妃禀报,说药已经服了,纪姐姐没有反应,应该是生了病,而非有孕。”
“万幸,那药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殿下最终还是出生了。你们看如今殿下头顶毛发稀疏,便是因为那时候药性发作留下的胎毒。”
忆及往事,元良的眼神变得悠远,眼睛也湿润起来。
“殿下出生之后,纪姐姐带着他每天东躲西藏,纪姐姐身体不好,又没有份例,殿下的口食就全靠我们四处去寻,还要瞒着贵妃的耳目,每日都过得心惊胆战。”
“如此一直熬到殿下六岁,张敏在陛下面前坦承了殿下的存在,殿下被立为太子,我们都欢欣鼓舞,替纪姐姐高兴,满以为她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谁知道,殿下被立为太子没几个月,纪姐姐就死了。”
他流下眼泪,字字泣血:“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可我不明白,纪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呢?”
这个问题,别说元良,连唐泛也回答不出来。
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了这样那样的利己目的,做出损害别人利益甚至性命的事情。
你说万贵妃都生不出儿子了,太子也都被立了,她还迫害纪氏,对她来说有好处么?
站在万贵妃的立场,她当然会说有,因为她恨纪氏能生儿子,她不能,因为她恨纪氏将儿子的存在隐瞒了那么多年,恨自己被当成傻子,因为她害怕将来太子登基,纪氏就是皇太后,而她只是一个贵妃……
以上种种,如果万贵妃需要,自然可以想出一箩筐的原因来。
在她心中,没有宽恕,没有宽容,没有退让这些字眼。
现在满朝官员,包括内阁里高高在上的那几位宰辅,他们成天啥事也不干,得过且过,却能儿孙满堂,尽享富贵荣华。
当年万贵妃害遍后宫女子和皇嗣的时候,他们枉为国之栋梁,却一声也不敢吭,生怕被万贵妃吹一吹枕头风,自己就掉了乌纱帽,便任由她为所欲为。
反倒是那些平日里被文官们看不起的宫女子和宦官们,拼着性命保全了太子,可最后也没什么好下场。
难道真的是忠义自古遭谗害,奸佞偏能福禄全?
第40章
唐泛沉默良久;问:“你想为纪妃报仇;为何却要谋害韩早?”
元良叹道:“我如今在太子身边,不管我做了什么,最后总会牵扯到太子身上,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做。就算对万贵妃恨之入骨,我也必须忍着。但忽然有一天,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福如找上我;问我是不是还想为纪妃报仇;我说是;她就说她可以劝说万贵妃送汤过来给太子;到时候要如何做文章,就全凭我作主。”
“等等!”唐泛打断他;“福如为什么要背叛万贵妃?还有;如果她也对万贵妃也不满的话,为什么不自己直接下毒?以她在万贵妃身边服侍的条件,应该易如反掌才对。”
元良摇摇头:“我不知道,福如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当年殿下还未出生前,奉贵妃之命前来给纪姐姐下胎的人就是她。当时她本该让人用棍棒打纪姐姐,将纪姐姐打死,殿下也就活不成了,但她当时却只是给纪姐姐灌了药,那药还只有半碗,因而殿下才能侥幸活命。说起来,福如对殿下也是有恩的,所以我才会相信她的话。贵妃经常打骂宫人,福如虽然是大宫女,也难以幸免,只是次数少些罢了,兴许她心中早有怨恨,只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不敢自己出手,才需要借助我,用如此迂回的手法罢。”
唐泛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元良道:“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但太子不能有事,死的最好是他身边的人,也要有一定身份,否则不足以引起陛下的重视,这样一来,人选就剩下太子的师傅和韩早。”
“给太子讲学的师傅不少,以文华殿大学士为首,有詹事府詹事,少詹事等等,他们每日轮流来给殿下讲课,殿下也经常会给他们送吃食以表敬重,但是这些吃食都是由膳房那边统一做好了送过来,与万贵妃无关,如果要刚好挑选某一天下手,那就只有天天待在太子身边的韩早了,因为殿下与韩早关系好,两人还会经常分食,周太后赐食,往往也都会准备两份。所以我最终选定了韩早。”
“但下毒太过简单,也容易被查出来,我自己死了倒不要紧,牵连殿下便不好了。正好我送韩早进宫的时候,经常会听他提起自己母亲对养兄不好的事情,韩早心善,对兄长又很尊重,觉得自己母亲这样做不好,又无力劝阻,心中非常苦恼,我与他混得熟了,他就会倾诉给我听。”
“听得多了,我便知道,除非韩晖是圣人,否则绝不可能对自己的养母不心怀怨恨的,所以我便找上了韩晖,告诉他,如果韩早死了,二房断后,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还可以令他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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