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越想越美,脚下步履自然也就轻快了几分。
梁文华目送着唐泛离开议事厅,正想让外头的司员将门关上。
却见他堪堪走到门口时便停了下来,转过头,又一只脚踏入里间,脸上带着纯粹的疑惑:“部堂,您方才说,陛下赐我银子五十两,敢问何时能兑现?”
梁文华:“……”
他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人被削职罢官的,反应激烈一点的,当场就嚎啕大哭,状若疯癫,好一点的,那也是面色苍白,失魂落魄。
官都没得做了,谁还去管那点银子?
这人当真是脑子有病么,竟然还有心思问这种问题?
他像当初唐泛他们看见那只镇墓兽一样地看着唐泛,嘴角抽了抽:“你自去户部领罢。”
唐泛无辜道:“但陛下赐银,应该是从内库出罢,难道宫中没有来人么?”
梁文华黑了脸:“唐润清,你是在故意捣乱吗!刑部已经不是你的衙门了,你爱去哪就去哪,你的任免也非本部堂说了算,来问我有何用!”
梁侍郎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不知道对于唐大人来说,“五十两”就等于“可以买许多好吃的”了。
唐泛见他态度恶劣,只好带着一脸“你真是无理取闹”的表情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留下梁侍郎被他那个表情噎得直翻白眼,底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为唐泛惋惜,还是对他临走前还狠狠气了梁文华一下表示佩服。
天地良心,唐泛真不是故意的。
幸好皇帝还是比较讲信用的,在吏部的手令下达没多久,宫里头就来了人,给唐泛送上那五十两银子,还额外赐了两匹绸缎。
估计成化帝也是瞧见那两箱从巩侯墓里挖出来的财物之后又想起唐泛丢官弃职的事情,觉得有点良心不安,用绸缎来安抚一下唐大人受伤的心灵。
两匹贡缎的颜色太花哨,不适合男人,但可以给家里的女眷穿,唐泛自然不收白不收,抱着布和钱回家去了。
回去之后,他才发现隋州先他一步已经回来了,正与阿冬在说话。
阿冬见唐泛抱着两匹布,惊叹一声好漂亮,便迎上来接手,一边笑嘻嘻道:“大哥,隋大哥升官了!”
回来路上唐泛早就想过,自己虽然会得咎,但是凭着隋州带进宫去的那两箱宝藏,锦衣卫不仅没事,反而肯定会个个高升,是以他听到阿冬这句话也不觉得意外,笑着问:“升了什么官,总不会是一跃成为实权指挥使罢?”
阿冬不知道该不该说,先扭头去看隋州。
隋州摇头:“不是。”
唐泛让阿冬拿出其中一匹布送到隋家去,给隋家小姑娘,另外一匹她自己留着裁衣服,阿冬抱着布,说要把两匹都带到隋家去,让阿碧先挑,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唐泛净了手,回到小院子里坐下,顺便拈起一枚糖渍桑葚放入口中。
这桑葚还是从他们自家栽种的桑葚树上采的,晚春初夏时节桑葚成熟,采摘洗净之后以砂糖熬煮,等到糖味渗入桑葚就可以起锅了,放凉之后装入瓮中密封,放在地窖里,一坛可以放上半个月左右,想吃的时候先泡在井水里,再舀出来,在夏日里最是冰甜沁凉了。
唐泛:“来,给我说道说道,你到底升了什么官?庞齐严礼他们也都升了?”
隋州:“他们各升一级。如你所说,陛下有意撤换袁彬。”
唐泛:“让万通回来?”
隋州颔首:“陛下还是很看重万通的。”
唐泛叹道:“陛下多情,这本不是坏事,承平之君心肠软,总比严酷来得好。”
只可惜皇帝喜欢的人,大多数当不起他的喜欢,反倒利用了君王的喜欢,拼命为自己谋利。
万通这人背靠着万贵妃这棵大树,实际上能力却只是平庸而已,捅下的篓子也不止一桩两桩了,之前皇帝还压着,直到孩童拐卖案发,胆敢拐走朝廷大臣的南城帮背后竟然跟万通有牵连,事情闹大发了,皇帝这才不得不将他撤职。
现在时过境迁,万贵妃肯定平时没少为弟弟求情,加上皇帝肯定觉得万通比袁彬更亲近,所以锦衣卫还是掌握在万通手里比较可靠。
唐泛道:“陛下对你的信任不比对万通少,只是你现在资历尚浅,贸然上位只怕人心不服,而且万通文武不通,总不可能去东西厂,最适合他的位置也确实只有锦衣卫了,所以陛下可能会想着先委屈你几年,以后再弥补罢?”
他在人心揣摩上实在令人不能不服气,隋州回想皇帝对他的表现,可不正是这样?
要不然自己也不可能轻易得了一个爵位。
成化帝在对待亲近之人上,确实是没得说的。
隋州静默了片刻,道:“陛下封我为定安伯。”
唐泛先是一愣,而后惊喜道:“不错,不错!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恭喜你啊,广川!”
隋州微微笑着摇头:“只是流爵而已,不算什么喜事。”
唐泛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行了,谦虚过头就是虚伪了!还流爵而已,你到街上去随便给我找个流爵试试?以后咱可就要喊你当伯爷了!你和家里说了吗,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隋州道:“明日我再过去说罢。”
唐泛点点头,真心为他高兴,连带自己罢官一事都抛到脑后去了,还不忘叮嘱道:“有这样的喜事,你可要记得请饭!”
隋州无奈:“就算没有这样的事,难道你还不是三不五时让我请吗?”
唐大人听了这句话,比城墙还厚的脸皮难得也红了红。
却听隋州问道:“那你呢?”
唐泛若无其事地笑:“我什么?”
隋州:“你的封赏也该下来了罢?”
唐泛心想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刚刚被免职的事情,好好的喜庆氛围肯定要荡然无存,便道:“我没有升官,不过陛下赏了我银两和布匹。”
隋州微微皱眉,虽觉得有些不满意,但他也知道文官升迁没有他那样容易,便没有再多问。
那头唐泛道:“这银两我是预备着给我姐姐送过去的,你且不能扣下一半了。”
隋州啼笑皆非,顺便也将刚才的疑虑放下:“你若是不乱花,我为何要扣?”
大明异姓爵位分两种,世袭与流爵,像隋州这种流爵,虽然没有宅第,但也不至于人数泛滥,想封就封,拿出去当金字招牌还是很好用的,寻常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伯爷,便连万通,即使他重新回来执掌锦衣卫,也得对隋州忌惮三分。
要知道以万通的受宠,尚且还没有爵位呢。
阿冬将布匹拿到隋家的时候,顺道就向隋家人说了这个好消息。
只是隋家人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隋州的大哥隋安,当时的表情就闷闷的,好像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就代我向他道一声恭喜了。”
隋安的妻子焦氏酸酸道:“小叔子可真是一出息,连带架子也大了,封爵这么大一个事,他也不亲自回来禀报一声,只派个小姑娘过来!”
阿冬往来隋家不少回,对隋家那点内部矛盾也有所了解,闻言忙道:“隋大哥,隋大嫂,你们千万别误会,我只是过来找阿碧玩儿的,想着这是天大的喜事,要先让二老知道,这才嘴快先说了一声,你们可别埋怨隋二哥,这和他没关系!他那样稳重的人,必是想着等圣旨下来了再说的!”
她在隋州面前喊隋大哥,到了隋家,由于上头还有个隋安,称呼自然也就改了,以免混淆。
如今阿冬年纪渐长,说话做事也都跟着稳重起来,只是不管她说得再好,在带了偏见的人听来,总有几分刺耳。
焦氏撇撇嘴笑道:“他早就分家出去过了,就算有圣旨也不会传到这里来罢?”
阿冬心说你这样尖酸刻薄,难怪他不愿意来,也不再吱声。
隋碧连忙打圆场:“娘,我先与阿冬出去玩啦!”
跟着在那里坐了半天不出声的吴氏点点头:“去罢。”
隋碧暗叹一声,牵了阿冬的手出去,也不管嫂嫂还在那里嘀嘀咕咕。
在她看来,父母老实过头了,大哥却娶了这么一位彪悍的大嫂,无风也要生起三尺浪,好端端地非要闹得大家不安生,二哥受不了,自然要搬出去,如今虽说父母健在,不讲究分家,但若父母同意,照样也还是可以分的。
她这爹娘又偏爱长子,如今二儿子封了爵位,他们担心大儿子心里难过,反倒不敢露出半点欣喜。
隋碧摇摇头,对阿冬道:“咱们上街一趟罢,二哥封了爵,我理当去买点礼物相送的。”
阿冬叹了口气:“希望隋二哥不要因此伤心才是!”
隋碧也跟着她叹了口气。
不必两个小姑娘操心,隋州想来也早已料到自家人的反应,是以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稍晚的时候,借着顺道回家给父母请安的机会将事情略提了一下。
倒是翌日回北镇抚司,封爵的事情早已传遍,北镇抚司上下都觉得分外长脸,纷纷过来恭贺他,又一嘴一个伯爷,比过年还要高兴几分。
薛凌留守北镇抚司,没机会跟着一道去巩县,眼见跟去的人全都官升一级,又有那般刺激惊险的经历,早就摩拳擦掌,向隋州请命道:“大哥,下回可无论如何要带上我,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天天跟东厂那班龟孙子周旋,早就烦腻了!”
庞齐说风凉话:“老薛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在前方出生入死,这是将安逸的日子留给你啊,你不理解大哥的苦心啊!”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薛凌踹了他一脚。
庞齐坏笑着躲开,又叹道:“可惜唐大人这次摊上尹元化的事情,倒白白被连累了,现在连官都当不成!”
隋州手上的动作一顿:“什么当不成?”
庞齐奇道:“大哥你还不晓得么,唐大人被免职了?”
隋州原是走入值房,低头解刀,听了他的话,当即扭头去看他,那沉冷的目光看得庞齐心里直发憷。
隋州:“怎么回事?”
庞齐忙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时隔一日,唐泛罢官的消息早就传出来了,任谁都得说他倒霉。
明明立了功,转眼却连官都没当成,不是倒霉是什么?
隋州听罢一言不发,刀也不解了,转身就往外走。
庞齐忙道:“大哥,你做什么去?”
隋州只抛下两个字:“入宫。”
然而入宫的隋州却没能见到成化帝。
他在宫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等到小黄门的一句话:“隋大人,陛下说了,若您是来为唐泛求情的,就回去罢,若是为了其它事,陛下才会见您。”
皇帝虽然昏庸,但不蠢笨,他知晓隋州与那个唐泛交情不错,此番进宫必是为了说情而来,自己不待见唐泛,给他一个冠带闲住,而非直接削职为民,就已经看在他立功的份上,和隋州的面子上从轻发落了。
帝王之尊一言九鼎,怎能一改再改?
但他视隋州如子侄,却不想当面给他难堪,索性一句话将隋州的意图给堵死了。
可在隋州看来,唐泛明明立了功,却生生被发落革职,令人费解。
他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黄门。
那内侍被他看得不由得后退两步,生怕他忽然暴起打人。
但隋州却只是在那里站了半晌,转身就走了。
内侍瞧着他的背影,长吁了口气,拍拍胸口,小声嘟囔:“还挺吓人的呢!”
庞齐等人听说隋州进宫,生怕他出言不慎得罪皇帝,都眼巴巴地等着,此事见他出来,便赶紧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
“大哥,你见到陛下了,怎么说的?”
“大哥,瞧你这脸色,该不会是惹怒了陛下罢?”
“是啊,大哥,我知道你与唐大人交情好,我等与他交情也不差,不过这事儿,咱们还真插不上手,如今袁指挥使交接在即,万通又要回来了,这时候可不能让他抓住把柄啊,要是你也不在北镇抚司了,咱们兄弟可不愿意跟着万通混!”
“大哥……”
隋州被他们烦得头晕,不由皱起眉头,周围的人察言观色,立马都安静下来。
“陛下没有见我。”他道。
几人啊了一声,都有些诧异。
回来的路上,隋州已经想清楚了,唐泛被免职,这件事的根源在梁文华身上。
但单凭梁文华一人,根本不可能说动皇帝,这其中肯定还会有其他人的帮忙,除非皇帝自己改变主意。
然而皇帝连见都不愿意见他,可见心里对唐泛的坏印象已经根深蒂固,短时间内是改变不了的了。
其实反过来想想,如今唐泛没了张蓥的庇护,就算回到刑部,同样也要受到梁文华的压制,除非换一个部门重新开始,所以唐泛休息一段时间,似乎也没什么坏处。
等到风头过了,皇帝对他的印象淡化了,自己再出面说情,效果会比现在要好许多。
不过梁文华将唐泛陷害至此,这口气,就算唐泛咽得下,他也咽不下。
见薛凌庞齐他们都紧张地看着自己,隋州淡淡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毫无弱点的,身为锦衣卫,我们自然更要明察秋毫,以备圣上垂询。听说梁文华最近就要升任刑部尚书,若是犯了过错,只怕也配不上六部堂官之职。”
庞齐等人一听就明白了,几人眼睛一亮,都嘿嘿坏笑:“放心罢大哥,这事就交给我们了,保管连他老爹几岁尿裤子,都他娘的给挖出来!”
第72章
那日之后,唐泛想着隋州刚得了爵位;心中高兴;还是等过两天再与他说自己罢官的事情。
这事拖久了也不行;不然自己天天不用去衙门点卯;别说隋州,阿冬也会问起来的。
所以等到隔天隋州散值回来,唐泛便把他与阿冬叫到一起;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阿冬小姑娘如今耳濡目染;对官场上那些门门道道她听多了也知道一些,当即就一蹦三尺高,将唐泛的上司全部看作坏人数落了一遍。
眼看就要埋怨到皇帝老子头上去,被唐泛一巴掌拍到后脑勺上;顿时消停了。
唐泛又好笑又好气:“许多话装在肚子里就行了,别以为是在家里就肆无忌惮;万一说习惯了在外头也顺嘴溜出来咋办?你哥我现在是白身;可没法为你撑腰了!去去去,沏茶去!”
将阿冬撵走;他见隋州的反应异常平静,不由奇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隋州摇摇头:“当日你让我将财物送入宫时,我本就该料到的,只是那时一路风尘仆仆,加上职责所在,我也没多想,这是我的疏忽,如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唐泛大汗:“你可千万别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你是锦衣卫,首先便该向陛下负责,如果你不将财物交上去,就算后面由内阁那边送入宫,也不能掩饰你的失职,更会令皇帝对你产生隔阂,所以这次无论如何,这份功劳都该由你来领。而我呢,不管讨不讨好梁侍郎,最后都避免不了这个结局,顶多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罢了。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那长痛还不如短痛呢!”
见他反过来劝慰自己,隋州面色柔和:“我知道其中利害,你不必多说,其实你现在在刑部也是寸步难行,倒不如先歇息一阵,日后未尝没有机会。”
唐泛点头笑道:“还是你懂我,正是这个理。我都几年没去探望我姐姐和我那外甥了,正好如今有了空暇,过些时日我就往香河县走一趟,如无意外,将会在那里小住几日。”
隋州道:“我与你同去罢。”
唐泛失笑:“这又不是办案,何须堂堂锦衣卫镇抚使出马?你还是赶紧将宅子修缮一下,好趁早挂上伯府的牌子罢,虽然朝廷不赐宅第,咱们也不能太寒酸,堕了你定安伯的威风不是?”
咱们二字入耳,隋州眼底的神色越发愉悦,这说明唐泛已经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外人了。
隋州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情,以至于那份愉悦直白地映入唐泛眼帘,令后者怔了一怔。
院子里的枝头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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