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赵辅犹豫了一下,不论官职名声,都应该他先上前去跟丁一行礼。只是如何称呼丁一,他有些拿不准主意,身为都指挥佥事,他当然不可能跟那些大头兵一样。咋咋呼呼叫丁如晋了。再说虽然丁一这左副都御史是正三品。赵辅的都指挥佥事也是正三品,可就算现在不是明末那种文官想杀都督总兵,就提剑杀了的时节,文官武臣的品级也差得远了,哪里能一回事?
但他随石璞南下,却是很清楚如今丁一圣眷不再了,他向来就不觉得,小他十来岁的丁某人。有什么惊天的本事的,所以心中极为看不起丁一。认为他是仗着于谦,盗名欺世罢了。
虽然路边那二三十个纹丝不动的泥猴,教赵辅略为收起轻蔑之意,但他仍然不认为丁一有什么值得他敬仰的,就算做到左副都御史又如何?落架凤凰不如鸡!失了圣眷,丁某人又有几天能蹦跶的?
但没等他开口,丁一却就转过来身,淡然笑着:“赵将军?年少有为啊!”赵辅一张脸立时胀得通红,年少有为?年少?整整大了丁某人十多岁好么?加上这年月的人结婚早,赵辅的大儿子都不见得比丁一小几岁!
“太保,看着这赵将军,学生便愈觉马齿渐增,青葱不再了啊!”丁一就这么对赵辅来了一句,却转头去石璞说话,那做派就如当赵辅是个小孩,哄上一句,然后要聊天,还得跟石璞这成年人才有话题,“唉,先前学生就乞过一次骸骨的了,蒙圣上恩准,得享余年,谁知去冬国家有事,又硬来开个恩科,将学生这乞了骸骨的人,生生差来广西,万幸太保来了,总算得脱啊!”
一番话说得石璞心里不住骂娘,因为丁一这话,是很有一些讽嘲他已七十多,还贪恋权位,不肯辞官退休的味道——再扯远一些,何尝又不是在讽刺赵辅的恩主吏部尚书老王直呢?不也是跟石璞差不多,数朝元老就是不肯自请辞去!
但不论肚子里如何骂娘,丁某人是真的乞过骸骨的,石璞脸上却还不得不维持着笑意答道:“如晋安能枉自菲薄?正是为国家效力之际,怎么能说出这等丧气的话来?老夫足足较你大了一个甲子,不也一样为朝廷奔波么?”
丁一听着,不住赞叹石璞高风亮节,为国事操劳真是士林典范,一时间,赵辅那一肚子的火,就在夏日微风慢慢地愈烘愈烈,却又无处可以发作,站在一旁,竟然如大人说话插不上嘴的小孩,那张脸皮都憋得泛紫了。
“年轻人就是有朝气,太保您看这脸膛?看着有冲劲!”丁一回身就这么伸手在赵辅肩膀上轻拍了两下,还问道,“赵将军看来是墩实的人儿,不擅言谈,武人这作派是好的,只问杀敌,不作巧言。不过,赵将军,学生年少时也曾血炽,带着七八个弟子,夜踏敌营的事也敢做,结果如何?”
丁一说着,摇头长叹,把着石璞的手臂晃动道:“太保啊,连皇帝和太皇太后都知道学生这一身的伤,每有圣旨,都赠免跪,只因天子圣明,知道学生当初年少做下的事,弄得这一身旧创,着实是真的跪不下,每到风雨天,那真是疼不欲生!”回头又对赵辅说道,“故之赵将军,少年人,有朝气是好,但凡事还是要想周全,莫要跟学生一样,落得一身伤,便不美了。赵将军,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
赵辅能说什么?能说皇帝赠丁一不跪,其实是给面子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伤?这话他是绝对不敢出口,他是武将,文臣喷皇帝就有,他又没到石亨、孙镗那层次,一个都督佥事敢喷皇帝那是要找死么?
而且他再不回答,这不要脸的丁某人,说不准一会敢来摸他脑袋了!加上石璞的眼光已扫了过来,赵辅这么闷声不开口,作为两广总督,石璞也是丢脸的。所以赵辅很无奈地抱拳应道:“丁嘉议金玉之言,末将领受了。”丁一还有嘉议大夫的衔头在身,所以赵辅想了半天就称丁嘉议,但话一出嘴,他就后悔了,因为连他自己听着,都感觉跟不服气的小孩跟大人顶牛一样的腔调。
丁一笑了笑,也便就此作罢,却邀请石璞和赵辅上船,水路总要比陆路好行些,哪怕石璞坐在轿子里,这天气也是闷热得不行,所以听着丁一的邀请,倒也无二话,便随丁一上了泊在岸边的那艘大船,其他江上战船看着大船起帆,便也纷纷起了锚,护卫左右,一路向怀集而去。
赵辅带着十几个亲兵上了船,风吹着,倒是比起骑马赶路要舒服许多,那亲兵低声说道:“将军,这姓丁的倒是会享受!这么多船,不过跟石太保说一声,跟姓丁的要过来,咱们来回梧州、广州,也好舒坦、舒坦!”
这时石璞的老眼就冷冷扫了过来,赵辅连忙起身,狠狠抽了那亲兵一记耳光,直把他扇着瘫倒在地,对对丁一和石璞抱拳道:“末将御下无方,冲撞了两个大人,还请恕罪!”因为他看得出,石璞生气。
要拿走丁某人的东西,这个石璞倒是没什么意见,他这趟来怀集,未必没有存心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弄走的。只是丁如晋也是做到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虽说失了圣眷,但就算致仕的正三品官员,也不容得当面这么搞啊!要吃可以,吃相不能这么难看,丁一就算衰了,失势了,终究也是士林一员,石璞不可能容忍赵辅的亲兵如此放肆。
此时大船离岸大约也就是三两百米,刚刚去到江心,除了那艘载着柳氏夫人和随从的船依然跟着大船之外,那二三十只战船却转了篷,又从船舷掩体木板下方的缝隙伸出船浆划动,片刻就离了大船而去,朝着方才停泊那江边飞驰,操舟者的娴熟,倒教石璞看着也是眼馋,想着一会上了岸,怎么开口跟丁一索要这支船队过来。
那几十只战船还没驰到岸边,就见方才丁一迎石璞的那段官道边上草丛之中,突然一条条火舌生出,然后爆竹一般的枪声连续响起,浓郁的白烟顿时便把那条官道笼罩了,石璞在船上看得口瞪眼呆,这时那几十只小船也奔近了,离岸二三十米的位置停泊了,也一排排放起火铳来。
赵辅看得眼角欲崩,怒然起身戟指丁一咆哮道:“你好大的胆子!”又冲着石璞抱拳作礼道,“太保!末将得罪了,这厮无故伏下兵马,屠杀末将麾下将士,若不拿下,安能平士卒怨气!”说罢把手一挥,那十位个亲兵看着也是上过阵的,长刀抽出握在手里,真是不怒而威杀气腾腾,便朝着丁一这边包围过来。
石璞气得一拍椅子扶手,冲赵辅这么喊道:“住手!”却向着丁一问道,“如晋,汝将奚为!”他这是在问丁一要干什么。
“大抵是有乱兵踩踏百姓田地,四海大都督衙门的人等去缉拿,乱兵反抗,四海大都督衙门的人等便只好奋起自卫吧。”丁一端着茶杯,头也不抬地说道,“方才还有一伙乱兵纵马乱奔,把学生派在路上恭候石太保的那些弟子,都溅成了泥猴,二位刚刚没见到么?”
第一章督广西(二十六)
赵辅身后的亲兵听着就先受不了,便有人冲过来戟指丁一问道:“放你娘的狗屁!丁如晋,你诓鬼啊?狗屁的四海大都督衙门!”、“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等着押解进京满门抄斩吧!”
这时节亲兵家丁就是跟着主将冲锋陷阵的,每一个亲兵那都是花了大价钱笼络培养,赵辅虽然不觉得丁一手下那些只能用火器的孬种能把自己的兵怎么了,可是但凡有伤损,都是割肉一样的痛,一时之间恶从胆边生,伸手轻轻扇了那两个亲兵耳光,冷笑道:“丁嘉议,得罪了,这会末将就要将你拿下,待你赔清了末将的战马军器损失,还得教某手下兄弟出了这口恶气,才能放了你!拿下!”
十几个亲兵如狼如虎冲着丁一扑了过去,石璞终于变了脸色,丁一也许真的快要被押解上京,但也轮不到赵辅这一介武臣来羞辱,而且就算赵辅杀了丁一,凭着石璞历经数朝的人脉关系,只怕还兜得圆,可是赵辅这么当众言语污辱丁一,这却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要真让赵辅把丁一拿下,那么今天就得杀了丁一,然后他石某人就要跟于谦结下死仇了——别管于谦对丁某人这个亲传弟子如何不喜,毕竟是他的弟子!
那伙乡绅吓得缩在第二层船舱的边角,只不过方才一直在旁边端茶送水的丫头,把一壶水掷了过去,就地一滚在袖管里擎出两把战术直刀,奋力下刺。正中两个奔上前来的亲兵脚背,那刀极利,没至吞口处。刀尖直透过去再刺穿了船板,便把那两人的脚钉在船板上。
而从乡绅里奔出一个方才一路脸上堆笑的肥大壮汉,生生冲过去撞倒了两人,又叉着正奔向前的另外两个亲兵颈后,双手一拢,那两人头壳撞在一起,发出那碰撞声响。让人听着都觉痛,这胖子松开了手,那两个亲兵瘫在地。努力爬了几回,都无法站立起来。
一直手持《论语》侍候在丁一身后的十二个少年,从那卷起的《论语》里抽出一根黝黑尺余铁棍,用力一抖。甩出两截棍身。棍尾还有一截寸长的利刃,就地一滚,横扫过去,全是冲着脚后跟和膝弯招呼的。
侍立在角落的四名丁一亲卫说起来反应倒是迟了一拍,因为他们还喝了一声:“奉圣旨:刺丁如晋者,皆通敌国贼,格杀勿论!”这是当初从南京军营转调到锦衣卫,再调拔给丁一当亲卫时。如假包换的圣喻。
然后这四人才抽刀杀过去,不过他们显然更为蛮横。任由那赵辅的亲兵把拳脚、刀剑往身上招呼,全都不避让,手中刀便是直捅过去,一刀换一刀。只不过赵辅的亲兵刀剑砍在他们身上,却发出金铁交击的声响,这夏天之中,这四个亲卫仍旧是是跟文胖子一样全身三层甲胄的。
赵辅的亲兵却就没有他们那么齐整,衣领都是敞开的,又不上阵,图凉快没去披甲?结果不用说,立马人便嘴里喷着血沫,随着丁一亲卫把刀抽出,也抽走了他们最后一丝活力,瘫倒在地,抽搐着,抽搐着,渐渐便死得通透了。
“太保的亲随,煞是忠心,现时这等样的人,少有了。”丁一放下茶杯,对着那些一脸惊恐却团团把石璞围住的从人感叹着说道,“这位先生,看是粮钱幕僚吧?难得啊,显然是无拳无勇,竟也如此忠勉……”
石璞清咳了一声,拔开那些叠在身周的人等,他倒是一点也不慌张,老神在在地低叱着:“慌什么?不成规矩!散开、散开。”却向丁一拱手笑道,“如晋见笑了……不若,便卖老夫一个面子可好?毕竟此番入广西,还没接敌,若是折了将领,总归这彩头是不太好的啊!老夫向如晋求个情,还是留他一条狗命吧,如何?”
历经数朝的元老,总理过宣府、大同的军务、这么些年的工部尚书,总的不是凭白的衔头,石璞就在这么一瞬间,已把所有的事理清爽了,不管是船板上横溅的鲜血,那些负伤的赵辅亲兵的惨号,还是口不择言的赵辅在一边的怒骂,都不能影响石璞的判断力。
“住手。”丁一对着还准备接着动手的文胖子、丁君玥还和亲卫、学生等人轻声说了一声,方才向石璞举手回礼笑道,“玉公客气了。”丁一这回没有再称太保了,“玉公乃是士林前辈,开了口,学生便是天大的委屈,自然也不能拂了玉公的意啊!只是玉公见谅,为防彼等反复,还需约束着,起了水,再交玉公处置。”
“这个自然。”石璞点头笑着,说完话却抓起案上茶碗,这老头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下子把茶碗掷到被控制住犹在喋喋不休叫骂着的赵辅头脸上,一下子那些碎片把赵辅一张脸划出许多细碎伤口,只听石璞冷然说道,“你真想满门抄斩么?要是想,你就接着口吐秽言吧,不然的话,闭嘴。”
石璞这时真的是苦涩到不行了。
武将要拘文臣,这事传出去,真的只要一句:唐代藩镇旧事。赵辅就足够被一撸到底了,自唐以后,不论宋、明,防武将都防得极为利害,狄青这做到副相的军神,还要被当脸说军中勇士算不得好男儿,东华门外唱出才是好儿。明朝这时虽然没有明末那么变态和畸形,但是文尊武卑也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局面了。
丁一看似给他面子,其实刚才那一句“玉公乃是士林前辈”已经在狠狠地将他的军了。无论石璞如何位高权重都好,甚至必要时候和于谦决裂也不见得石璞就付不出这样的代价——如果赵辅真的能够当场把丁一拿下或是做掉的话。
但赵辅做不到,丁一活着,只要丁一活着,那么石璞就不得不服软。
否则的话,他将就是整个士林的公敌:纵容武将欺凌文臣高官!
这可将是比丁某人在怀集搞什么官绅一体纳粮或是不收田税还要更为严重的事,原因当然就是利益所在,别说丁某人堂堂探花郎的进士出身,就是有个举人身份的,地方卫所里的千户,如无军令,正常来说都不太敢当街训斥。事实上也不用到举人,一般有个秀才身份,穿件儒衫,地方卫所的千户,虽然不把这秀才当回事,但若这秀才有什么冲撞,只要不是太深的仇,太大的事,往往也就骂几声音“穷酸”之类,也就算过去了。
这可跟这年代尊师重道没多大关系,而是混到千户,人家老老实实吃空饷喝兵血、做些生意弄点钱不好?为了一句半句话,去与整个士林为敌,何必呢?千户可就是正五品的武官了,而别说秀才,抛开特例,严格来讲,举人都还跟官沾不上边,得进士才能授官。
赵辅一个正三品官武将,有什么资格在丁一这正三品文官面前张牙舞爪?
石璞要不低头,那他一个名教败类是跑不掉了,大约会比勾结太监更让读书人不齿的。
看着石璞训斥赵辅,丁一挥了挥手,示意丁君玥和文胖子还有亲卫、学生都退开,却拦住石璞的话头:“劣徒,汝还不过来给玉公行礼?”却对石璞介绍道,“这小丫头,是学生收养的孤女,也随学生读书,前番因着军功,朝廷特许了一个都事的职,太皇太后听说蛮喜欢这孩子,还赐了一对镯子给她,君玥啊,快过来,给玉公磕个头。”
又说朝廷特旨,又搬太皇太后出来,石璞无奈,只好堆着笑考较了丁君玥几句,他原本也不太看得起丁一的弟子,何况是女弟子,只不过问了两句论语,丁君玥却是从容答了出来,不禁有些出奇,干脆问了几句《大学》,居然稍一思索也能应上,石璞又不是赵辅,自然不会跟着再问下去,问她,也不过是寻个由头来赞上两句罢了。若真要丁君玥做道八股,那打死也做不出来。
“如晋不愧是探花郎啊,这弟子教导得颇有章法,依老夫看,惜是女儿身,要不然考个秀才,只要那县官没糊涂,纵然不是圈了头名,也是取了第二的……”反正丁君玥又不可能去科举,这不由他随意吹个够么?
丁一自然又是谦让了两句:“玉公,这小孩哪里当得起您这话?过了、过了!”
又将那十二名学生叫过来,石璞心里真的又在骂娘了,有完没完?他堂堂的太子太保、两广总督、工部尚书,丁某人把他当成家里西席么?还要一个个表扬过去?不过他知道自己刚才于赵辅的事上理亏,不得不捏着鼻子,跟这些学生寒喧起来,当头那杨守随那是当真从小读书的,居然应景地来了一首七绝,加上所问及四书五经,真的对答如流,石璞听着颇为吃惊,这回倒真是由心而发:“如晋真良师哉!”
这边应付完了,那四个亲卫又上来,因为丁一说道:“此乃皇帝所赐亲卫,多番拯学生于扼困之中,玉公,此等壮士,学生冒昧,请公一赞!”
这太过分了!石璞真的被气得鼻息粗重,把脸一沉,眼看就要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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