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弄成这样,差点把人吓死,丁一也就没脸开口了。
这往后下去土改的事,还得跟揭某人接着战呢,所以他真没什么心思应付。
“世叔,家父的意思,却是想请世叔再坐一阵,似乎是有事要与世叔参详。”揭大公子行罢了礼时,却说出这么一句来,又是道,“家父暂时还有些虚弱,只是教小侄定要留下世叔来,世叔便不要教小侄难做……”揭大公子看着怕有三十几岁,一口一个世叔,丁一听着,也只能苦笑点头,随了他转回去,别一会揭稽听着丁一不肯留下,又怒气攻心,再来一通心绞痛就搞笑了。
但当丁一回到堂中坐下之际,虚弱的揭稽一开口,却把丁一吓了一跳:“如晋,且与老夫说说这雷霆学派的工业革命到底是什么吧……还有,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你是要均贫富么?老夫看着却又不是的,你到底是什么章程?”
这回轮到没有进去,跟亲卫呆在外边的曹吉祥,愕然低呼:“这、这怎么可能?”正如他刚才说的,揭稽做到左布政使,他是代表着背后士大夫阶层的利益,朝廷大佬必定对他也是有所授意,要他阻止丁某人的,怎么可能会来和丁一参详这等事?这明显就是要易弦更张啊!
不过在里面的丁一,在愣了一下之后,却没有曹某人这么多想法,就着揭稽问起的话题,丁一就给出了翔实的回答,尽量用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所能理解的话,讲了一下工业革命的概念,又对揭稽说道:“官绅可以把钱银资源投入到工业上来,推动整个工业化的进程……土地,多得是,劳动力,也多得是,只要船坚炮利,这天下遍地都是财富!”
但是揭稽听着,却是颇有点想不太通的模样,这超前了几百年的理念,他又没亲眼见过明末时期的山河破碎,真的很有点不好理解,过了半晌却便是问道:“汤武革命是商汤灭夏、周武灭商,这工业革命,夺门之后,不是天子复位了么?现时还要什么工业革命?”
丁一听着不禁无语,自己说了半天,揭稽还是把革命理解为天命变革的概念。
于是又是一番解说,好半天揭稽才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但对于官绅把钱投在工业化,如何发财致富,还是弄不懂,丁一无奈,只好说起那硝*酸甘*油药片:“这小玩意儿,前辈是用过的,若是贩卖的话,前辈以为能卖得出去么?”
揭稽对于这一点倒是能理解,说是:“自然能卖得出去,只是这等灵药昂贵,若非官宦之家,或是有些家产物业的人家,只怕是买不起……”在他想像之中,这种救命一般的东西,当然是高不可攀的奇货。
丁一便给他说了一下成本,当然从用绿矾开始,做出硫酸等等,一连串很繁烦的过程,一一给他说了,甚至还跟揭稽说起分子式反应,中间揭稽读错了,丁一还给他纠正过来,说了一大轮之后,丁一才对他说:“投钱来弄这个药,完成了学生所说前期的研发,后面成本就接近于零了,只是点原料和人工的成本,卖出去的药,除了这些成本,便都是利,前辈以为,能否发家致富?”
“自然是可以!”揭稽听着动容,却是一拍案几,激动地道,“足以富甲一方了!只要这方子不泄出去,后代也能用着这福泽……”但他马上却又顿住,把丁一吓了一跳,以为又病发还是怎么的,还好,揭稽是挣扎着起身,向丁一长揖及地,被丁一扶着坐下之后,揭稽眼角有点湿意,颤抖着胡子握着丁一的小臂说道,“如晋啊!老夫不如你!老夫不如你啊!你为何这般坦诚,竟从头到尾,如此说与老夫听?你凭何如此信重于揭某啊!”
也是中过二甲进士的学霸,说起经济学和工业革命,揭稽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论死记硬背,这学霸的底蕴是跑不了的啊,他坐在那里,就把丁一刚才说的,从绿矾开始,到如何做硝酸甘油片剂,就几乎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纵是政见不同,学生对前辈的人品,却是信得过的。”丁一微笑着这么说道。其实他死记硬背下分子式又如何?连个温度计都没有,连无色玻璃也制作不了,别不要提其中很多反应过程,丁一都省略了去,靠着背分子式——他都不懂o就氧分子,只会读作o罢了,更不知道氧分子是什么东西,丁一还真不怕他剽窃啊。
“自古天子无友,听闻圣上与如晋相知,处之待以朋友之礼,老夫先前听着,极不以为然,不忌言,每每都觉如晋是取死有道的。”揭稽抚须缓缓这么说道,他倒是说得直接,这是心内话,但他放下手,望着丁一,却点了点头道,“今日方知,至诚君子,心中无贼啊!故也无天子,无庶民,伟哉!”说罢他起身对丁一道,“老夫这几日,将尽力游说乡绅士林,按着如晋所说的,减租减息,来推行这工业化便是!”
直至离开揭府,别说曹吉祥了,就连丁一自己都觉得这个转折如梦一样的——那些硝*酸*甘*油药片合在一起,成本连一钱银子都值不上,怎么可能把原本针锋相对、代表着士大夫阶层的揭稽,就这么化敌为友呢?
这都不是说别人以为丁一搞不掂,而是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的事,偏偏就这么成了。按曹吉祥的话来说,那就是:“少爷乃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大英雄,揭某人相形见拙,不由得他不识时务啊!”
作为一个狗腿子,曹吉祥给出了这么一个答案,也说得过去——表面上看来,是因着丁一在易储疏章上替揭某人说了话,又用药救治了心绞痛的揭稽,如同二次救命的恩情,才使得对方化敌为友,但事实上丁一知道不是这样,用现代的话来说,他要进行的土改,和士大夫绝对称得上是阶级之间的斗争,就象文官劝阻皇帝不要加收商税时一样,谁不知道皇帝发火,搞不好就会抄家灭族?但他们还是攻击皇帝与民争利云云,这玩意是阶级的利益,可以说是高于个人生死的!丁一回到庄子里之后,关着书房的门,想了至少半刻钟,理清了其中关节,才不禁长叹一声道:“知识,不单单是第一生产力啊!”
ps:加更第六章!感谢诸位看官一年来的支持!
早上11点和17点照常更新。
第二章远航(二十一)
无论是从替揭稽说话,帮他从易储疏章的事件里脱身,还是赐药救治,丁一都表现了很好的逻辑性和控制力,就是所有的事,都是有根有据的,不是玩弄神秘感,开脱罪名是从纸质下手,不是说凭着丁某人在英宗心目中的宠信而帮揭稽说话;救治病症也是把副作用什么都一一陈明,并非说什么祖传百年灵丹妙药,然后以此来教揭稽欠他人情。
揭稽之所以会请丁一留步,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因为丁一表现出来的东西,给了揭稽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那就是丁某人不是心血来潮,或是拍脑袋出来的主意,丁一要搞土改,按他这人的性子,当是有一套可行的章程,所以他才会问丁一:“你是要均贫富么?老夫看着却又不是的……”
而当丁一把如何制药等等的过程都给他述说了一番之后,揭稽就被这系统性的大量知识冲击、震憾到了,从而产生了一种依赖感,而会先倒空自己,去体会丁一所描述的工业革命,从而发现这土改似乎也不是跟士大夫阶层真的就不能妥协缓冲。
但其实丁一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事也得他这性子的人来弄,才能达到这效果,连救了揭稽的命,他都没有去以此居功,还告诉对方这药不值什么钱,揭稽不信他还从头说给对方听……任谁处于揭稽的位置,真的很难不对丁一产生出信任感,而有兴趣听他说下去的;若是换个性子略为鸡贼些的人。哪怕他拿得出同样的东西,懂得同样的知识,但搞得神神秘秘之类的。那揭稽恐怕也就是士大夫的习惯性思维:敬而远之。
接下来的日子,是丁一南下广州府之后,过得比较舒心的时间了,在揭稽的配合下,四海大都督府八大处的功用终于得以发挥,而曹吉祥先前准备好构陷揭稽的那揭府管事人等,也就没了用处;官绅一体纳粮。虽然不是揭稽配合就可以硬生推行,但起码下面士绅的反应,在布政使衙门的安抚下。平缓了许多。
原本结伴上广州府想要来向丁一陈情的那些学子,揭稽先接见了他们之后,把他理解的工业化宣讲了一通,却是对那些学子说:“丁容城不似个随心所欲的人物。汝等看他不论北扫鞑虏。南拓云远,哪件事不是有章法的?老夫以为,反正他也不可能强夺我辈的基业,丁容城不至于做出这等事……”
这一点倒是那些士林中人听着都点头,不论丁一如何势大,丁家商铺开遍尽地,却真没有听说过强买强卖的事情,当然这也和丁家商铺经营的都是希罕物件有关。本来就是供不应售了,何必去做下作的事?但总而言之。对于丁一的品行,士大夫阶层却还是比较看好和信任的。
“故之,老夫以为,丁容城下面有什么章程,我等不若先看看,田契握在手里,总不会凭白无故的没有吧?至于说减息,汝等下去自行合计一下吧,或是觉得跟丁家商铺的合作,所得钱银和那减去的租息相近,不妨也照顾一下丁容城的面子……”揭稽扶须这么劝说着,下面的士子倒也点头。
不单是利益,而是能搭上忠国公府这条线的话,就算减点租息又算得了什么?谁不看着丁家商铺的火热生意而眼红?要不是后面有丁一这出了名的凶人镇着,又有着绝对的技术垄断,说不定早就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所以这些来广州府的学子,去四海大都督求见,杜子腾接见了他们的时候,并没有谁跳出来说什么工宣队的事,而是大家都在哭穷,都说应着忠国公的号召,但是大家的入息便减了,这都是一大家子,生计不好维持啊等等的。
总而言之就是哭穷,要找四海大都督府这边给补偿。
杜子腾倒也没有一口回绝,因为从揭府回来之后,丁一就抽调了一部分的水泥、玻璃制品、机织棉布等等的配额出来,杜子腾手上是有筹码的,自然也就不慌:“诸位的难处,先生是知道的,故之四海大都督府这边,也是有些生意可以帮补诸位的,不过各人占多少的份额,却就请诸位自己商量出来个章程。”
于是矛盾就这么被转移了,结果这些士子来了一趟广州府,回去之后倒没有来时对丁一和工宣队的不满了,倒是埋怨着其他的地主乡绅太过贪婪,以至让自己少得了许多的好处云云,还有些好脸面的,回了潮州府,一个劲地和人吹嘘着:“杜展之,知道么?容城先生门下最为信重的杜展之,亲自作陪……”似乎和杜子腾喝过酒之后,他们也就搭上了忠国公府。
乡绅的态度缓和,工宣队那边的工作便也好开展了些,特别是在铁猴仔出首了那黄姓地主之后,四海大都督府随之而来雷霆扫穴一般的报复,至少不再有人想买凶去谋工宣队的性命;而广东地界的土改,也就从减租减息,以异于广西土改过程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推动。
有了政府部门的配合,民夫也好、粮草也好,出乎意料的顺利,二月中的时候,西征的舰队,无论是蔬果还是粮食、马料、淡水等等,就全都准备停当了。
不过对于揭稽来说,就不见得是好事了,二月上旬的时候,王翱就南下广东来了,揭稽被召回京师另有任用,而王翱则是出任两广总督,而且王翱不是自己带着亲随来赴任的,而是带着边将孙璟出任广东都司的都指挥使。
王翱到了广州府之后,除了老王直着实太老了,杨善和许彬都随他而来,当日就连同公文一起与四海大都督府做了交割,许彬见着丁一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的,倒是杨善笑着把他拉走:“随如晋出海也好,领略七海风光,不亦说乎?”却就把许彬拉走了。
丁一看着却是暗暗点头,杨善此人,倒是知进退的,不过此时他得报粮草、淡水等补给都已到位,却就要着手安排出海之后的诸般事务,便也暂时顾不得去安抚许彬和杨善了,直接就向曹吉祥问道:“这孙璟是个什么来去?”
“孙璟也算是个勇将。”说起行伍中人,曹吉祥倒是就颇有些说辞,“此人律下甚严,当年曾因故鞭死一戍卒,而此军户的妻女十分悲伤,也随着死了。于是就有其他的戍卒诉孙某人杀了三人,是老王给他主持公道,说是卒死法、妻死夫、女死父,非杀也,这孙某人才得以保全下来……此人对老王,是死心塌地的了。”
丁一听着点了点头道:“无妨,树正不怕影斜。”话虽如此,他还是把杜子腾叫过来,对他道,“不要与王翱直接发生冲突,孙璟如敢试探,不必留手。”
“是,先生。”杜子腾立正答应。
丁一又对如玉说道:“明天就教人送大嫂和丁直入京去,剑慕留下,我出海时把这厮带上,免得他在这边生事。如是王翱有什么举措,你与张玉商量着办……”不过看着丁如玉那兴奋的脸色,丁一又有点担心,不得不再与她叮嘱,“切记不要轻易宣布军管,我早就和你们说过,这绝对不是好事,如果到了要行那一步,你和张玉、展之、徐元玉、胡山投票表决。”
“少爷放心,奴知道这不是关外。”如玉显然是看出丁一的忧虑,不得不收敛起那一身的杀意,无奈地这么答道,“徐元玉那厮,真有事了,他济什么用……”
丁一听着笑了起来,天下人皆说徐有贞去了丁如玉军中,洗脱了怯战的名头,但对丁如玉来说,她却是看不上徐某人的,不过要说徐某人没决断,这一点,丁一就要比如玉更清楚了:徐某人历史上,就是伙同石亨发动夺门之变的人物,复辟后还当上了首辅!
真到有事的时节,徐有贞是有决断的。
“梧州那边怎么样了?”丁一教着杜子腾坐下,却向李云聪问道。
而出乎丁一意料的是,李云聪的回报,居然是:“回先生的话,一切皆按事先定下的章程执行,西征舰队已晒装火炮完毕。”却是李匠头的病,教得兼任着工场管事的苍梧县知县杜木,发挥了一把他从丁一那里学来的,现代管理组织体系的威力——工场的进程,并没有因为李匠头的倒下,而有所拖延,在二月中旬,八艘一级风帆战列舰,四层炮甲板全部装上了火炮;四艘飞剪式驱逐舰,也都装了火炮。
都尽管仍是黑火*药,但后装线膛炮的结构,已经是超越了时代数百年的强大了。
在二月下旬,丁一奏请的折子也批复了下来,这支西征舰队,就唤作“地中海舰队”。
当海风吹拂,鼓动起站在船头的丁一衣裳和洁白的软帆时,远航的,不只是这支地中海舰队,还有舰队身后这个古老的华夏的文明。
它不再闭关锁国,舰队也不再是跟郑和一样“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
这是华夏雄狮的爪牙,要在这大航海时代,扼取属于自己猎物的爪牙。
第三章爪哇(一)
出海之后,地中海舰队并没有直接奔向地中海,不单是这年头埃及还没有那条运河,得绕好大的一圈,而且丁一也打算在南海寻找一个立足点,因为阿拉干王国的王子婆修罗,恢复旧港宣慰司的战事并不顺利,不是扛上丁一的战旗,就会战斗力狂飚的。作为同样的冷兵器军队,婆修罗是啃不太动满者伯夷的。现时的满者伯夷虽然不比洪武年、永乐年时,国王哈亚乌鲁克在位的国力——控制区域直至现代的泰国南部、菲律宾、东帝汶的境况,但离它灭亡也还有很长的时间。
于是丁一的目光,就停留在地图上与台湾岛相望的吕宋群岛上,他指着吕宋对何铁蛋说道:“这里。”然后又指了指台湾岛,对他说,“还有这里,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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