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没有想到,他悲悼亡妻的伤痛,却不知不觉中,把名气又炒了一把。
不过很快英国公府派去南下的仆人管事,就让京师知道了张玉的亡去。
于是曲风就再变了,丁一又成了青楼女校书们弹奏评唱之中的痴情种子,深闺少女的梦中人,有俚歌还唱着什么“尾生何足道。仲卿何足贵?看取容城憔悴,相如应有愧!”
尾生就是指那个约会时,女子不来,水涨不肯离去。抱柱而死的;仲卿是指《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其母不喜其妻刘兰芝,夫妻殉情的;至于相如。自然是说让卓文君作出《白头吟》的司马相如了。
又说是“宁弃埃及河山,换得容城一滴相思泪”之类的词句传唱。说是莫蕾娜得了埃及女王又如何?始终还是不如张玉在丁一心中的位置啊。若叫莫蕾娜听着,只怕除了冷笑没有更多的表情。人与人是不同,她可不觉得一国之尊的位置,有什么相思泪能比拟的。
于谦不胜头痛,因为京师之中有不少女郎,籍故在他宅前巷子流连倒也罢了,自有丁一的警卫阻拒;让他无奈的是,他去上朝,下了朝来,轿夫、老仆那边,堆着许多的糕点、蔬果,若说官吏的贿赂,那老先生还可以严辞训斥,不是,都是不怎么值钱的,人家要去看丁一,不得其门而入,结果就托到于少保这里来,于少保自然也不好见,于是便趁他上朝,到轿子停放的地方,放下东西就走了,当真教他哭笑不得。
但他又不忍心去劝丁一,于谦丧妻之后,就没再续弦了,本身也是专情之人,是能理解丁一的伤怀的。
其实除了用情至深之外,丁某人本身的战场创伤后遗症,在这其中,只怕也有着不少的推波助澜的作用——本就精神有问题,又被这么一刺激,于是乎发作起来,就成了这般模样,或者是个比较说得过去的逻辑。
直到柳依依从云贵听着丁一回华夏,直接赶到京师,丁一已足足病了半个月,柳依依见着时,已真的病得脱形了。
柳依依看了丁一,强颜欢笑侍候着丁一喝了稀粥,出得房来却便放声哭了起来:“如今方知,夫君心中,妾身竟无立锥之地。”她觉得丁一心中只有张玉,所以后者一逝,丁一方才会这样的悲切。
因为英宗和太子,都不方便来探望,万贞儿告了假,这些天便一直守在丁一身边,这时看着却便安慰起柳依依来:“师母莫要太过悲伤……”
话没说完,柳依依此时心情不好,却就截住了她的话头:“行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万贞儿可不是丁君玥对丁一的那种心思,柳依依可是早就看得通透了,若是平时倒也罢了,这当口,却如何有心思去掩遮?但万贞儿听着也不恼,居然点头认了:“弟子虽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归不入先生的眼,若是做得过了,惹起先生不喜,怕连这师徒的名份都存不住!可恨的那个贱人!生生把先生的心,整个儿剜了去!死便死了去,还要来害人!”
于是同仇敌忾,柳依依倒是立时对万贞儿生出了好感,两人聚在一起,有了许多的共同话题。很快就有了共识:“却要把那个女人,从先生心里抹去才是道理!”万贞儿是这么提议的,“不若给先生纳妾冲喜!”
柳依依摇了摇头,丁一的性子她是知晓的,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事?
不过刘吉在边上听着,再凑了上来:“禀师母,弟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妾身分寸已乱,还请祐之教我!”商贾人家长大的柳依依,对刘吉这进士出身的弟子,还是很客气,至少比万贞儿客气一百倍。
刘吉低声道:“弟子有三策,其一,师母入内,问先生置正妻所地?欲铸六尺之孤乎?”因为广州府还有丁见堃这个小孩,如果丁一死了,那么就成失去父亲的孩子,就是所谓六尺之孤。
“其二,置养浩先生、思公于何地?”在埃及的许彬,在休达的杨善,都是奉了丁一的命令,自然还有那些外派军士,丁一就么下去,这些人跟随丁一理念,而远渡重洋的人,怎么交代?
“其三,纳妾一事,也不是不能为之!”
前面两项,万贞儿因着资质天赋,真的听不太懂,说到纳妾,她就来了精神,一把扯着刘吉:“师兄,怎么帮先生纳妾?还请师兄速速道来!依着我看,那贱人死后不得安生,一定是那魂魄还来骚扰先生,只要能冲了喜,应就无事!”
刘吉却就不说,只说若是柳依依真要付诸行动,他自然有办法。
柳依依拭了泪道:“便依祐之所言一试!”
事实上,奸臣的本事,就是揣摩主上心思,不得不说,刘吉这一手很高明。
没有说到许彬、杨善那节,也没有提到六尺之孤上面,柳依依只入得去问道:“夫君欲置妾身于何地?当年妾身寻到金鱼胡同去,却是见着夫君欢喜,未曾料着今日矣!”
丁一便已下意识反手握住了柳依依的手,终于从混混沌沌中回过神来:“是我不好,待你太薄,对不起,对不起!珍惜眼前人啊!却恨从前不晓得,这才是世间至理!”
却就是执手相看泪眼了,柳依依抱着丁一痛哭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依依所说这话,很简单,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什么艺术性的。
但于这个年代,若非是刘吉提醒,柳依依绝对不敢提的。因为自唐代开始,不单“妒,为其乱家也”就是七出之一;“口多言,为其离亲也”也同样是七出之一。以丁一现时的权势,以柳依依的性子,如何敢说这等话出来?
丁一有了生机,慢慢调养着,倒就渐渐见好起来,本就是精神上的疾病,倒不是身体机能上的问题。过了五六日,渐渐也能起床了,只是依然精神不振,不太能视事,丁君玥得了旨意,钦差办案,来与丁一报告案情进度,丁一听了前面忘了后面,他自己也有发觉,不得不取了铅笔,边听边记着其中不明白的地方,以方便丁君玥说完以后,再加询问。与平时相比,实在仍是不堪。
“要是展之或是维贞在这里就好了。”丁一长叹了一声,杜子腾和杨守随,是他可以分心总两广、云远三地交付的弟子,如这两人在此,倒就不用他忧心,“世昌、循吉又离得远,唉!”万安和王越,当然也可以托之以事的。
这时却听门外有人笑道:“先生,弟子便这般不堪么?”
丁一听着声音,难得地展颜笑道:“你这孬货,来得正好!君玥,与他相商便是,为父偷得半日闲!”
来的却是镇守关外草原的陈三,英宗前些日子看着丁一这模样,极为不忍,杜子腾和杨守随那边,他知道不能轻动,便下旨去关外,让陈三酌情入京师来。那么大一片草原,陈三当然不可能说走就走,直到今日,方才赶到。
“额赫,这便是满都海的怒忽热?一点也不强壮啊!”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陈三魁梧的身后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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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立储(十)
在陈三身后走出一个女人,还牵着一个十四五岁、大眼睛的少女,正是多年不见的巴达玛,关外风霜重,风沙的磨砺并不是人人都和丁如玉一样,能无了痕迹的。丁一在柳依依的搀扶之下,抬头望去,却见巴达玛比多年前,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不改的,是她一身的剽悍气息。
“安答!”她依旧的剽悍,没有什么楚楚可怜,也没有什么怯意,哪怕他将她那不可一世的兄长也先俘虏到京师来,哪怕他的弟子已成为草原上实际的统治者,哪怕他已威震七海,贵为郡王。
她不由分说大步上前,狠狠地把丁一紧拥,那胸前的丰满,压在丁一胸膛,挤压得丁一几乎透不过气来:“我要喝酒!”她没有去介绍那个少女,也没有跟柳依依打上一声招呼,她旁若无人,如同回到自己的家中,开口就是要酒。
“这是我先生的府里,不得无礼。”丁一苦笑着,低声向她说道,又给她引见了柳依依。
巴达玛便给了柳依依一个同样热情满溢的拥抱:“安答的女人?”她甚至用舌尖在柳依依耳垂上吻了一下,笑道,“很不错!”柳依依虽然也生得高挑,但却不是这等性子,一时间吓得颇有些花容失色,还好丁一伸手一拔,将她护在身后,不然几乎都要哭起来了。
“三儿,你和君玥带她们到金鱼胡同,我等先生下了朝,和先生辞了。再过去。咳咳,刘吉和文胖子留下来陪我就好。”说着丁一又向那个大眼睛的少女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叔叔家里有个小哥哥,叫李东阳,你去了那边,教他带你去玩,京师有许多好玩的东西……”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十四五岁的少女,仰起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蛋,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你不是阿乌格。你是海赛音的怒忽热!额赫骗海赛音,纳赫次也骗海赛音!你一点也不强壮!”这里夹杂了许多蒙古的口音,丁一倒是听得懂的,一时不禁愕然。
因为少女所说的,是:你不是叔叔,你是海赛音的丈夫,妈妈骗海赛音,舅舅也骗海赛音!你一点也不强壮!
也先还没死,现在大明皇家军事学院。教授骑兵作战。
这也不是海赛音第一次入关了,她去看过也先,她听说过丁一,从草原上的牧民。她的母亲,她的舅舅也先那里,听过许多关于丁一的事。但这一刻见到的丁一。身体虚弱到连路都走不稳,很明显让她失望了。
“安答。当年就约定了,她长大了。你就来把她抢走!你一直没来抢走她,但你的徒弟把她抢来归还给你了,那么,以后你就要养着她,给她吃喝,给她衣穿,莫要教她受委屈!”巴达玛伸手拍在丁一的肩膀上,大笑着这般说道。
这是她的女儿,没错,当年在草原上,她许给丁一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已长成少女。
丁一望着那少女,原本的历史上,她是草原上威名远扬的女性统治者满都海赛音啊。
“要入丁家的门,却要守丁家的规矩。”一直躲在丁一身后的柳依依,这时便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对着巴达玛和海赛音说道,“夫君若是要收外宅,妾身自也无话,但若要入丁府,却不能这般无礼。”
外宅,就是养在外面的女人。
景帝的老娘,就是当时皇帝养在外面的女人。
很显然巴达玛并不是个二货,她要比她所表现出来的彪悍外表,精明上许多。
她很清楚什么叫外宅,所以她马上对十五六岁,个头已不比她矮的女儿,指着柳依依道:“叫她姐姐,她是你男人最老的女人,你要尊重她!”以巴达玛对华夏礼节、规矩的了解程度,还有她那已很娴熟的大明官话,最老的女人,可以肯定,这绝对是故意的口误。
“姐姐。”海赛音倒没有她母亲那么多的心思,她跑到柳依依的身边,跟后者比起高度来,“你好高噢,比海赛音还要高!”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海赛音还会再长高的!”
而丁一只觉得头大无比,他破碎的情感,着实不可能在这么一瞬之间就被修复,不可能被刘吉和柳依依他们暗中议论的什么冲喜所弥补。
“三儿。”他叫了陈三,依旧是十年前的称谓。
陈三点了点头,给丁一磕了头,只要不是军中命令传递,不容许过多礼节,只能按着操典执行,平素他遵从着大明通行的礼节,真的如同对侍父亲一样,去对待这位把他提拔于草莽之中的先生。行罢了礼,他才招呼着巴达玛一行人向外而去。
“安答!你答应要请我喝酒的!”巴达玛念念不忘,出了院子仍吆喝了一嗓子。
还有一个跟着陈三过来的人没有走,他一直守在院子里,一件旧去的军服穿着身上。
“吉达,过来。”丁一由着柳依依搀扶出来,笑着向着这个草原上的男儿招了招手。
“那颜!”吉达过来给丁一磕了头,拭了拭眼角道,“吉达已教我的三个崽子,还有另外九个有出息的崽子,守着那杆旗!吉达入关来,是想侍候那颜一起去的!”
侍候那颜一起去,就是殉葬。
【曾有一种论调,就是朱元璋受了蒙古人的影响,才会恢复人殉的恶俗。因为人殉在汉代以后开始消失,到了唐代已很少见。到底是不是这样,不好确定,但至少在草原上,人殉的习惯,一直存在。到努尔哈赤的年代,还依然存在,努尔哈赤死前,就指定阿巴亥殉葬,“俟吾终,必令殉之”】
吉达就是来给丁一殉葬的,所以他安排了自己的儿子,和其他九个少年,继承守旗的职责,然后随着陈三入关来。所谓跟随至死,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英宗是非功过后世诸多评说,但土木堡之役这个污点,谁也不可能去给他洗地的,别说那是王振弄的,他要不信王振,哪能弄出这么大祸事?
而英宗命令废除活人殉葬这件善政,只要略有点独立思考能力的,也都会称赞。
“不要这样,便是有一日,我死了,你还活着,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丁一拍打着吉达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你想怎么样?回草原去?还是跟在我身边?”
“那颜的旗,总是要人守护的,吉达愿永远守护那颜身前的大旗。”
丁一点了点头道:“好,那你留下。”
待着于谦回府了,丁一见了礼,便辞了出去,上了四轮马车,往金鱼胡同而去。
先前他病得突然并且越来越严重,无论医务兵还是御医,那真的不敢移动他,深怕路上有什么颠簸,引起病情有所恶化,那真的就麻烦了,所以才会一直寄居在于宅之中。
丁一这身体状态,当然除了巴达玛之外,没有一个人会让他喝酒的了。
而巴达玛尽管想借发酒疯的劲儿,来灌丁一喝酒,或是想把丁一灌酒,再发生点十来年前没得手的事都好,也是没什么机会实现了。因为她哥哥也先来了,伯颜帖木儿也来了,同来的还有石亨、孙镗这些都是重罪在身,现在在大明皇家军事学院任教的老军头。
“你看,我还是这般的强健,若是放马草原,你不再是我的对手!”伯颜帖木儿看着丁一虚弱的模样,却就高兴起来,“我打不赢你,那颜打不赢你,你却终究打不赢这生老病死啊!哈哈哈!”
丁一微笑着向他举起装着茶水的杯子,并没有太过在意这先前的敌人,给予的嘲讽。
这有什么值得去反驳的?对于丁一来说,已经征服的对手,他愿意给予最大的善意和宽容——人的基业都没有,让他发几口劳骚,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陈三却就没有丁一这么宽阔的心胸了,他端了两碗酒站了起来,走到伯颜帖木儿的面前,把一碗酒递给他,邀他喝了,掷碗于地,摔得粉碎:“就算你有机会再驰马草原,你的对手不是先生,是我。而且我得告诉你,草原,已不是当初的草原!还有多少人随意跟随你?你也有看邸报的!”
在大明皇家军事学院任教职,当然邸报也自然有抄送了一份的。
伯颜帖木儿被这么一番抢白,脸色就极为难看的,因为陈三说的是事实,看着邸报,草原上经过了这么些年,一个是天地会的煽动,让那些部落头人被推翻;一个是在大明第三师的组织之下,用关外的皮毛、牛马,来换关内的粮食输送;一个是后备役的工作。
所谓如果不曾见过光明,也许可以忍受黑暗。
当头人被推翻以后,草原上还有哪个男人甘心交出初夜权给头人?还有哪个牧民愿意,头人和小汗,说要打仗,就能拉牛羊走?有秩序,谁想要混乱?谁不想好好过日子?
大明的强盛,不是在于征服多少地方,而是在于汉化了多少地方!
ps:今天终于情况稳定一点了,明天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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