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达脑子已经一片空白,闭着眼愣在那里。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都指着方孟敖,枪声再响,建丰同志的一切部署、自己的一切努力也许就此结束了。
“第一枪了!”是方孟敖的声音。
接着,曾可达被紧接着的枪声惊开了眼。
方孟敖对着天花板竟又连续开了五枪!
天花板上出现六个好大的弹孔!
何孝钰、谢培东不能进会场,站在大树下车辆旁,惊急的目光全都在前面两个老人惊急的脚步上。
方步亭此刻搀着何其沧居然能走得如此之快!
还有两个大步走在前面的人,一个是李宗仁的副官长李宇清,一个是傅作义的秘书长王克俊。
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依然对着方孟敖,宪兵连长在等陈继承的命令。
陈继承站在主席台下,死死地盯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枪慢慢插进了枪套:“六发子弹都打完了,还要交吗?”大步向会场最后一排座椅正中走去。
陈继承的目光倏地转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还站在原地,也望着他。
陈继承:“请曾督察立刻报告你们经国局长,这个人该怎么处理!”
曾可达:“是开了会报告,还是我们退会,现在去报告?”
陈继承气得牙一咬:“不用你们报告了,开会!开完会我直接报告总统!”转身登上了主席台,走到最中间那把椅子前笔直地坐下。
台下,方孟敖也已走到最后一排正中间的座位前,倏地坐下,正对着主席台上的陈继承,偏又不看他的脸,只看他头上的帽子。
其他三个人终于缓过神来了,枪声还在会场萦绕,一个个都阴沉着脸,胡乱在最后两排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敬礼!”门口宪兵连长一声口令打破了沉寂。
陈继承本还铁青着脸,跟着目光不对了。
说好的是李宇清、王克俊配合自己开会,怎么把何其沧、方步亭也带来了?
李宇清第一个进来,扫了一遍会场,发现所有的人头都在,提起的那口气松下来,转脸对何其沧和方步亭:“二位先生请到前面就座……”
何其沧、方步亭没有接言,也没有动步,两双目光同时望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过去,全身朝向他们。
这是告诉他们,自己安然无恙。
何其沧先是向方孟敖轻点了一下头,接着乜向还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方步亭。
方步亭看到学长的眼神,才察觉自己很是失态,慢慢松了挽着何其沧的手,攥住两手心的汗,恢复了以往的端严。
“走!”何其沧点着拐杖笃笃有声地往前走去,方步亭踏步跟去时,看到了儿子十年来最亲近的目光!
李宇清、王克俊两个中将倒跟在后面了。
曾可达、王蒲忱还有徐铁英都唰地站起来。
会场大门被四个宪兵关上了。
第74章十元美钞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一级一级的汉白玉阶梯直到大门,两边都站着宪兵。
何孝钰站在大树下汽车旁望着渐渐走近会场的谢培东。
“站住。”谢培东还没走到阶梯旁就被另一个宪兵连长拦住了。
谢培东先递过一张名片。
那个连长识字,看了后递还给谢培东:“北平分行的襄理?”
谢培东点了下头。
那个连长:“大树下阴凉,在那里等你们行长吧。”
谢培东没走,将手里的公文包双手递了过去:“我们行长的公文包,烦请送进去。”
那个连长看了看,觉得应该送,便去接。
谢培东却没松手,那连长的脸刚拉下来,便看到了公文包底下露出一截的十元美钞。
那连长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低声问道:“刚才听到枪响,没有伤到人吧?”
那个连长连公文包带美钞都接住了:“打的空枪,没人受伤。放心,等着去吧。”
“多谢。”
谢培东转身走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钰。
那个连长快步登上了石阶,接着轻轻叩门。
谢培东猛一回头,望向慢慢打开的会场大门。
会场大门在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变成了两扇大铁门,飞快地向两边推开。
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那辆中吉普率先冲了进来。
十轮大卡车上一片宪兵的钢盔涌了进来。
警灯,警笛,囚车开了进来!
第一辆是标准的美国囚车。
座分两排,押送者和被押送者同排夹坐,既便于看押,还讲了人权,据说是美国配合民国立宪的援助。
左边一排第一个便是夹在两个宪兵中间的严春明,戴着手铐。
接下来是梁经纶,没有戴手铐。
隔着一个宪兵,竟是中正学社的那个欧阳同学,没有戴手铐。
再隔着一个宪兵,是中正学社另一个特务学生,没有戴手铐。
右边一排是几大名校的学联代表,都被宪兵夹坐着。
北大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清华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北师大的学联学生代表,没有戴手铐。
最后一个竟是谢木兰!
她被当作燕大的学联代表抓了,看着同车这些人,激动兴奋异常。
只是看向梁经纶时她有些失落。
他一直闭着眼,而且脸色不好,一路上也没用眼神鼓舞一下大家。
车一晃,停住了。
“下车!”
谢木兰抢先站起,望向梁经纶。
只可惜囚车后门一片刺目的日光射了进来。
华北“剿总”会议室台下第一排正中,何其沧、方步亭一直挺立,不肯落座。
李宇清和王克俊便只能陪着何其沧、方步亭站在主席台下。
方孟敖、曾可达、王蒲忱,包括徐铁英也全都站在自己座前。
陈继承一个人高高站在主席台上,尴尬可知。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冷眼看着台下。
李宇清见陈继承这般冷场,便也不看他了,望向何其沧:“何先生,您是国府的顾问,对政府有何建言,请说。”
“我不是什么国府顾问。”何其沧一开言便激动起来,“我是燕京大学的副校长。你们抓了我的学生,抓了我的教授,还来叫我建言?”
李宇清还是不看陈继承,却望向王克俊:“抓人的事傅总司令知道吗?”
王克俊回答得十分绕口:“我也不知道傅总司令知道不知道,陈副总司令是否报告过傅总司令,陈副总司令应该知道。”
李宇清不再周旋了,唰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纸国府公文:“李副总统训令!”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李宇清和他手上那纸训令!
隔着训令,传来了李宗仁的广西口音:
傅总司令作义,陈副总司令继承台鉴:本人为中华民国当选之副总统,身在北平,直辖冀平津军政要务,何以本人所下达之命令华北‘剿总’置若罔闻?事后亦不予解释,不予报告?是尔等认为中华民国宪法形同废纸,抑或认为本人所当选之副总统形同虚设?果真如此,本人即向议会辞职。望明白告示!
李宗仁,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和保密局的特务站成两排,中间形成一条通往西边监狱的通道。
谢木兰最先下来却走在最后,梁经纶还有那个严教授偏偏被押着走在最前面,身后的囚车里又押下来好些学生,她只好跟在北师大那个学联代表后面。
“啪啪”两下清脆的响声,通道两旁的宪兵和特务都露出惊愕的目光望向大门。
队伍停住了,所有人都转头望去。
又是“啪啪”两声,方孟韦抽第二个拦他的宪兵了。
“我就是侦缉处的副处长,拦我?”方孟韦再大步走进来时,守护大门的宪兵都让开了。
第四兵团特务营长、北平警备总司令部宪兵营长也都不敢拦他,孙秘书迎了过去:“方副局长……”
方孟韦站住了,望向他:“不甄别了,就这样全关进去?”
孙秘书:“甄别也需要问话登记,真不是共产党才能够取保候审。这个程序方副局长懂的。”
方孟韦:“我问话,我取保候审行不行?”
“方副局长要取保谁?”
轻轻的一句明知故问,方孟韦差一点儿就想拔腿离去,一扭头望向了天空,刺目的日光射来。
在发粮现场他就看到谢木兰因紧挽着梁经纶,和严春明一起被陈继承的宪兵团抓了。现在又看到她站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梁经纶。心如死灰间突然想起了自己和父亲一起多次读过的清代顾贞观为救友人的那首词,想起了词中那句揪心的话,“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太阳光直射方孟韦眼中的泪光!
孙秘书在静静地等方孟韦说出谢木兰的名字,见他这般情态,所有人又都等在那里,不能再沉默了,望向最前面的北平站行动组长:“你过来!”
行动组长从押人的最前面快步跑过来。
孙秘书:“方副局长要亲自问一个人,你叫出来。”
“是。”行动组长望向方孟韦,等他说出名字。
孙秘书:“不要问了,中间那个女同学,燕大的,叫谢木兰。”
“好。”行动组长便不再问,沿着被押的人快步走了过去。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的这株大树,据说朱棣迁都时就栽了,好几百年,经历了几场大火,旁边的殿宇烧了又盖,盖了又烧,直到袁世凯当民国总统改建了这座会堂,它依然浓荫覆地。
宪兵全站在远处,只谢培东和何孝钰坐在围树的石砌上,沉默得树上的蝉都以为树下无人,大声聒噪。
“老刘同志,那么大的领导,就这样死了,组织上事先知道不知道?”
何孝钰轻声一问,树上的蝉声立刻停了,一片沉寂。
谢培东慢慢转过头去。
何孝钰眼中有泪。
谢培东只望着她,没有回答。
“不好回答,我就不问了。”
那个宪兵连长也在望着他们。
何孝钰依然望着谢培东的背影:“木兰,还有严春明、梁经纶那么多同志和学生被抓了,组织上准备怎么营救?”
谢培东没有回头,只轻轻握住了何孝钰的手:“现在,我和你就是组织。”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院内,方孟韦叫住了刻意回避的孙秘书:“不用走开,我和我表妹说的话你都能听。”
孙秘书停住了脚步,依然站在离方孟韦和谢木兰几步远的地方,又望了望满大院那么多等着的人:“请你们快点儿说。”
方孟韦这才望向了谢木兰:“你认识那个严春明吗?”
谢木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是我们燕大的图书馆主任,我当然认识。”
方孟韦:“梁经纶教授是你的授课老师,也是何伯伯的助手,因此你才和他一起护着那个严春明离开,是吗?”
谢木兰又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的。”
“孙秘书。”方孟韦的目光转向了孙秘书,“请你过来。”
孙秘书只好走过来。
方孟韦:“我的话问完了,你也听见了。我现在取保我的表妹,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当然没有。”孙秘书转对执行组长,“把那些人都押进去,拿一张取保单来。”
“是。”
“不用了。”谢木兰立刻叫住了那个执行组长,不看孙秘书,竟也不看方孟韦,说道,“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说着径直向被押的队伍走去。
孙秘书望向方孟韦:“方副局长……”
方孟韦猛地一转身,一个人大步向院门走去。
孙秘书对执行组长:“都押进去吧。”
执行组长大声喊道:“都押进去,分男女收监!”
华北“剿总”会议室内,何其沧、方步亭都坐下了。
后排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还有方孟敖也都散在各自的位子坐下了。
李宇清和王克俊,还有陈继承,却都在主席台的桌前站着。
李宇清和王克俊同时在看另一张手令。
那张手令上三个墨亮的黑字赫然——蒋中正!
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声音从那张手令上响了起来:“凡我黄埔同学忘记了黄埔精神,就不是我的学生……望陈继承将我的手令转李宇清、王克俊同阅……”
李宇清、王克俊目光一碰,望向了陈继承。
陈继承还是那副面孔,目询着二人。
李宇清将手令递还给陈继承。
陈继承:“请坐吧。”
李宇清在左边的座位上坐下了。
王克俊从中间陈继承的椅子背后绕了过去,在右边的座位上默默地坐下了。
“你先说几句?”陈继承貌似征求意见,已将麦克风摆到了李宇清面前。
台下的目光都已感觉到了李宇清的尴尬,都望向他。
李宇清毫不掩饰尴尬,嘴跟麦克风保持一定距离:“刚才我传达了李宗仁副总统的训令,陈副总司令又给我们看了蒋总统的手令。根据中华民国宪法,总统是国家元首,任何政令、军令与元首的意见相左,均以元首的意见为最后之意见。请陈副总司令传达元首的手令吧。”
轻轻拿起麦克风,轻轻摆回陈继承面前。
台下的目光各透着各的专注,等着陈继承站立,然后跟着站立。
只有方孟敖,刚才还望着李宇清,现在却靠向了椅背,而且闭上了眼睛。
陈继承眼中的精光射了过来:“方孟敖!”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方孟敖。
就连坐在第一排的何其沧、方步亭也不禁回头望向他。
“到!”方孟敖这一声比陈继承麦克风中的音量还大,同时倏地站起,标准的美式军人站姿,挺拔得胜过了国军的仪仗队!
一双双不同神情的目光看向他。
只有何其沧,转过头向方步亭一瞥,嘴角笑了。
方步亭跟着苦笑了一下,转过了头。
“国家已进入宪政时期。”陈继承声音大了。
李宇清、王克俊率先站起来。
徐铁英、曾可达和王蒲忱立刻站起来。
只有何其沧、方步亭依然坐着。
还有台上的陈继承并没有站起来,他有意沉默了两秒钟:“在美国、在英国,在所有宪政国家,都是总统站着讲话,大家坐着听。今后希望大家改掉训政时期的坏习惯,不要传达一下副总统的训令都站着听……”
李宇清带头坐下了,王克俊坐下了。
台下的人跟着坐下时,陈继承对着麦克风的声音更大了:“方孟敖!你站得很标准,像个军人。站着,我有话问你!”
“是!”方孟敖依然标准地站着,直视陈继承的眼。
“上台演讲的那个严春明是共产党北平学委的负责人,你知不知道?”陈继承第一问便直指要害,而且扫了一眼何其沧,又扫向了坐在后排的曾可达。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次是何其沧闭上眼了,而且眉头也锁了起来。
曾可达却只能笔直地坐着,他不知道方孟敖会怎样回答。
“请问陈副总司令。”方孟敖回答了,却是反问,“你是希望我说知道,还是希望我说不知道?”
何其沧的眼又睁开了,而且乜向了方步亭,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那份赏识和快意。
方步亭没有看学长,连嘴角上那一丝苦笑也没有了。
陈继承的目光笼罩着全场,当然看见了各种反应,倏地拿起麦克风凑到嘴边,直问曾可达:“曾督察,我现在是奉总统的手令问话。方孟敖是你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的。你说,是希望我在这里问他,还是希望我把他带出去问话?”
曾可达慢慢站起来,答道:“请问陈副总司令,总统手令是问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还是问方大队长?请陈副总司令出示手令,我们服从。”
蒋介石的手令上当然没有这么具体的指示,陈继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在李宇清、王克俊两个黄埔学生面前管用,在曾可达和方孟敖面前却直接碰了回来。
“想看手令?”陈继承依然拿着麦克风,克制着恼怒,各望了一眼李宇清和王克俊,“总统手令二位都看过了,你们觉得曾督察有这个资格吗?”
王克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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