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铁英眼角的余光发现曾可达一直在盯着墙上的钟,不禁也望了过去。
——短针停在九,长针走到了三十,九点半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南京专线电话!
徐铁英这才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你们叶局长的电话,说好的,我不用回避,请接吧。”
徐铁英站起来,抻了一下衣服下摆,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话筒:“叶局长好,我是徐铁英。”
话筒那边的声音十分斯文,就是有一个人站在徐铁英身边也听不到话筒里的话:“我现在是用一级加密在跟你通话,你懂的。”
“是。”徐铁英立刻明白自己这边只能听,不能说,能说的也就是“是”和“不是”。
叶秀峰的声音:“接下来是另外一个人跟你说话,不要让曾可达知道,回答时还称呼叶局长就是。”
徐铁英:“是,叶局长。”
话筒那边沉默了两三秒钟,另一个声音传来了:“徐主任吗,我是蒋经国啊。”
徐铁英的职业派上用场了,心中暗惊,神态还是未变:“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你们党通局拟了一份关于保护我的名单,上面写着有利于我的人,不利于我的人,你们很关心我呀。”
徐铁英脸色还不能变:“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我刚才问了你们叶局长,这份名单是你起草的,陈部长亲自批了字,呈给了总裁,总裁又转给了我。我想就这份名单给你打个招呼,也是给你们党通局打个招呼,可以吗?”
徐铁英:“是,叶局长。”
蒋经国的声音:“中华民国只有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都属于这个党,这个政府,这个领袖。没有谁有利于我,不利于我。希望党通局今后不要再拟这样的名单,尤其不允许利用这样的名单打击预备干部局的人,譬如梁经纶同志,还有在你身边工作的孙朝忠同志。我说清楚了吗?”
徐铁英:“是……”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说谢木兰的事。这件事你们党通局已经给我们接下来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你们叶局长已经担了担子,答应亲自向总裁检讨。下面关键是善后。除了你、王蒲忱、孙朝忠和梁经纶知道,对其他的人都要统一口径。我知道曾可达同志就在你身边,打完这个电话,你立刻向他交代,因为谢木兰留在北平将干扰梁经纶和方孟敖配合推行币制改革,因此安排她去了解放区。这是你们叶局长的安排,经过了我的同意。”
徐铁英:“是。”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当着你们叶局长,我给你最后一次打招呼,不要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不要干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工作,不要试图阻挠币制改革!”
“是……”徐铁英刚应了这声,电话已在那边搁了,他兀自说道,“叶局长……”
徐铁英放下了话筒,曾可达这才望向他。
徐铁英去倒茶了,端着茶杯走回座前,双手放在曾可达身边的茶几上:“曾督察,我能不能向你提个意见?”
曾可达:“当然能。”
徐铁英:“在北平,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找我嘛,犯不着捅到叶局长那里……”
曾可达:“我给你们叶局长打过电话吗?”
徐铁英笑了一下,坐下时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十点了,可以说谢木兰的事了。”
方孟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客厅门内,看着手表。
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踏着钟声,方孟敖向右边楼梯走去。
走到谢木兰房间门外,“姑爹。”方孟敖不能推门,轻声叫道。
房内有动静了,谢培东果然在里面,却没有回应。
方孟敖侧开了身,在门外等着。
房门开了,谢培东走了出来,又把门关了。
方孟敖:“姑爹……”
“去竹林吧。”谢培东没有看他,向楼梯走去。
谢培东独自在竹林内的石凳上坐下了,让方孟敖站在身边。
谢培东:“孟韦和你小妈到警察局找徐铁英去了,你爹和曾可达又去找孟韦和你小妈了。都知道木兰回不来了,一个个还都去找。”
方孟敖:“木兰到了哪个解放区,城工部有消息吗?”
谢培东慢慢望向方孟敖:“每天都有大量的学生去解放区,如果不是组织安排的,都要调查甄别。木兰是我的女儿,有消息,城工部应该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方孟敖正深望着谢培东:“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应该叫您姑爹,还是叫您上级。”
谢培东:“叫什么都可以。”
方孟敖:“叫什么您都会对我说实话吗?”
谢培东必须淡定:“当然会。”
“那您告诉我,木兰到底去没去解放区?”方孟敖紧盯着谢培东。
谢培东:“回来时我已经把追木兰的过程说了,曾可达和王蒲忱不像在说假话。”
方孟敖:“那就是您在说假话。”
“我有必要对你说假话吗?”谢培东语气有些严厉了。
方孟敖:“当然有必要。崔叔临死前还说他不是共产党。你们发展我,是不是就为了最后要几架飞机?傍晚的时候您见过城工部的人,他们怎么说?”
谢培东:“就因为小李一个人开车先回来,我后回来的?”
方孟敖:“您能不能正面回答我。”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那我们一起正面去问城工部吧。”说着,向竹林外走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什么也不怕的人,方孟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墙板露出的大洞前,谢培东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把一部电台拉了出来!
方孟敖立刻警觉,办公室的门没关,刚要过去。
“不用关了。”谢培东拿起了耳机,“这是北平分行跟中央银行专用的电台,要说欺瞒,我也就是欺瞒了你爹。”戴上耳机,开始发报。
谢培东敲击机键的手如行云流水!
方孟敖觉得坐在面前发报的这个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敲击机键的手停了。显然,谢培东已将电报发了出去。
接下来便是等,谢培东依然面朝墙洞,背对洞开的大门,坐在那里静静地等。
方孟敖望着他的背影,悄然转身,还是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再转身时,他看见姑爹已经拿起了铅笔,在电报纸上飞快地记起了数字。
尽管耳机戴在谢培东头上,方孟敖好像也能听见对方电台发来的嘀嗒声。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谢培东终于停了笔,接着是取下耳机,把电台推了进去,关好了墙板。转椅转过来了,谢培东将手中记着数字的那纸电文摆到了办公桌上。
“过来看吧。”谢培东没有抬头,开始翻译电文密码。
方孟敖没有过去,只看着谢培东翻译密码的手。
谢培东的手停了。
方孟敖还是没有过去,看着姑爹翻译完密码后的表情。
谢培东也依然没有抬头,搁笔的那一瞬间,望着电文,背后出现了刘云!
刘云的声音:“谢老,这件事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
谢培东抬起头,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噙有泪星,望着还站在门口的方孟敖,将电文在桌上轻轻一推。
方孟敖走了过去,眼前一亮,目光转向了桌上的电文纸!
方格电文纸,上面是四位一组的数字,下面对应着谢培东翻译的文字: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勿念。关注孔雀东南飞!
这两句诗出自《木兰辞》。这首诗方孟敖从小就会背诵,小时还常以此逗笑表妹。电文用这两句诗作答,显然是告诉自己木兰到了解放区。隐晦得如此简明,到底是城工部的回答,还是姑爹自己的杜撰?
方孟敖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抄起了电文,拿在手中,望着姑爹:“对不起了,姑爹,请告诉我,4681是什么字?”
“‘雀’字。”谢培东站起来,没有再看他,踽踽走向了阳台,站在落地窗前。
望着姑爹的背影,方孟敖拿着电文,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追问下去。
突然,楼下大院有了动静,传来了开大门的声音。
方孟敖见谢培东的身影在落地窗前竟无反应:“我爸和小妈回了?”
“是。”谢培东的背影终于回话了,“要不要把电文也给他们看?”
方孟敖怔怔地掏出了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电文,向办公室门走去。
门刚拉开,一阵微风拂面吹来,方孟敖两指一松,那份已成白灰的电文竟整张在空中飘了起来。
方孟敖不敢再看,走出了二楼办公室。
“孟敖回了?”程小云进了客厅门,得体地接过方孟敖询问的目光,又望了一眼从楼梯上下来的谢培东,“都没吃晚饭吧,我去热面包。”
“程姨。”方孟敖叫住了程小云,突然望向方步亭,“爹,不吃您烤的面包有十多年了,今天您去烤吧。”
方步亭愣在那里。
方孟敖:“您不觉得程姨为了木兰去警察局见徐铁英很委屈吗?”
听了这句话,程小云也怔在那里。
方步亭望向了程小云:“孟敖这是在赞你呢。十多年了,也该我下下厨房了。”
说着,向厨房走去。
程小云还是跟了过去。
“程姨不要去。”方孟敖又叫住了她。
程小云只好又站住了,回过了头:“他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
“我知道。”方步亭已经进了厨房。
谢培东也已下了楼梯,站在那里。
方孟敖:“程姨,做饭、弹琴我都没有我爸好。现在想给你弹一段,你愿意听吗?”
程小云又望了一眼谢培东。
第80章行动方案
谢培东没有特别的反应。
程小云只好笑了一下:“好呀。”
方孟敖在钢琴前坐下了,掀开了琴盖:“程姨,你们圣约翰公学唱《圣母颂》,是不是古诺的版本?”
程小云:“是古诺,中文翻译有些不一样……”
方孟敖:“没关系。我试着弹,我们一起唱,好吗?”说着,手一抬。
程小云惊诧地发现,方孟敖这一抬手如此像父亲!
第一个音符按响,接下来的行板就不像父亲了,方步亭弹得像春风流水,方孟敖却弹得像大江茫茫……
容不得思绪纷纭,前奏已完,程小云唱了:
你为我们受苦难
起腔还有些紧张,两个音节后纯洁的动情和神圣出现了。
方孟敖动容了,谢培东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显然也动容了。
方孟敖的低音也进来了。接着,不知从何处,小提琴声也进来了:
替我们戴上锁链
减轻我们的痛苦
一楼厨房里,方步亭震撼在这里,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大院。
整个天地间都是催人泪下的歌声和琴声:
我们跪在你的圣坛前面,圣母马利亚
方步亭眼眶浮出了泪影,猛地一震。
他突然看到了大院里谢培东孤独的身影!
用你温柔双手
天地间的歌声琴声伴着谢培东走向了竹林……
擦干我们眼泪
方步亭闭上了眼,泪珠却流下来了:
在我们苦难的时候
歌声戛然停了,琴声也戛然停了!
方步亭依然闭着泪眼。
客厅里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泪花,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更是还在淌着眼泪,回避了方孟敖的目光,望向客厅的门。
方孟敖跟着望去,客厅的门不知何时开了。
他再望楼梯口时,已经不见了姑爹。
方孟敖大步向客厅的门走去。
“孟敖!”程小云在身后失声喊道。
方孟敖站住了,程小云走到了他身后。
程小云:“你们是不是知道木兰有别的事……”
“没有。”方孟敖轻轻回了头,“程姨,木兰应该去了解放区。姑爹还有我爸其实都是很脆弱的人,哄着他们,全靠你了。”说着出门了。
程小云:“你爸在为你烤面包,你去哪儿……”
“不吃了。告诉我爸,我还得看看何伯伯。”方孟敖消失在门外。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里,何其沧闭着眼在躺椅上,一瓶液输完了。
何孝钰熟练地抽出了针头,用棉签压住了父亲手上的针孔。
梁经纶轻轻走了过来,将挂液瓶的衣架搬回门口,取下液瓶,准备出去。
“交给孝钰。”何其沧说话了。
梁经纶站在门口,回头望去。
何其沧望着女儿:“你下去,有小米,就给我熬碗粥。”
“嗯。”何孝钰将压针孔的棉签让给了父亲,转身走到门口又接过了梁经纶手里的液瓶,走了出去。
何其沧:“关上门。”
这是要问自己了,梁经纶轻轻关了门,习惯地端起了平时做笔记坐的那条矮凳,摆在躺椅前,准备坐下。
“坐远点儿。”
梁经纶一怔,见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条矮凳便觉得如此沉重,在离何其沧约一米处站住了。
何其沧:“就坐那里吧。”
梁经纶坐下去时,第一次感觉距离先生如此之远!
“你今年虚岁三十三了吧?”
梁经纶:“是。”
何其沧望向了梁经纶的头:“这一年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你的头发白了很多,知道吗?”
梁经纶:“知道。”
何其沧:“再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
梁经纶:“是。”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问你一个成语,什么叫白头如新?”
梁经纶一震:“先生……”
何其沧:“回答我!”
梁经纶:“我确实有些事没有告诉先生。先生这样问我,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
何其沧:“一切?”
梁经纶:“是。我从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后来我又有了一个父亲,就是先生您。还有一个像先生一样有恩于我的兄长……”
何其沧紧盯着他。
梁经纶:“这个人就是经国先生。”
何其沧:“你是蒋经国的人?”
这话如何回答?梁经纶只好点了下头。
何其沧:“又是共产党的人?”
梁经纶摇了摇头。
何其沧:“正面回答我。”
梁经纶:“不是。”
何其沧:“那为什么每次学潮都与你有关,国民党几次要抓你?”
梁经纶:“我参加了学联。先生知道,学联是华北各校师生自发的组织。”
一连几问,何其沧选择了相信,语气也和缓了:“坐过来些。”
梁经纶把矮凳移了过来,微低着头,坐在何其沧身前。
何其沧:“什么时候认识蒋经国的?”
梁经纶:“高中毕业以后。”
何其沧:“比我还早?”
梁经纶:“那时抗战刚开始,我去投军。他看上了我写的那篇《论抗战时期后方之经济》,当天就见了我。一番长谈,他叫我不要去打仗,来考燕大。翁文灏先生给您的那封推荐信,就是他请翁先生写的。”
何其沧好一阵沉默:“后来送你去哈佛,他也帮了忙?”
梁经纶:“是。经国先生给哈佛写的推荐信。可那时从北平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很困难,都是经国先生安排的。”
何其沧:“知遇之恩呀。国士待你,国士报之?”
梁经纶:“经国先生虽然事事都听他父亲的,可是对宋家和孔家把持中华民国的经济内心十分抵触。他认为不从经济上改变这种垄断把持,中华民国就不是真正的民国。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有一批真正的经济学家推动经济改革。”
何其沧:“真正的经济学家,还一批,有吗?”
梁经纶:“在经国先生心里,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
何其沧:“于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当我的助手,推动他的经济改革!”
梁经纶:“先生知道,那时正是宋子文放开货币兑换,把金融搞乱的时候。当时弹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几个经济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
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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